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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隔墙唱和

    话说张生辞别了长老,离开了普救寺,一路上长吁短叹,胡思乱想。如果住在客店里,虽然人喧马闹,尘嚣嘈杂,还可以消遣解闷,搬到寺里,禅堂清静,僧房寂寞,茹素戒酒,终朝枯坐,这种凄凉的日子,让人怎么能忍受得了呵!在那里,院宇深深、枕簟冰凉,一盏灯,一个影,只在书房帷幕上摇晃,即使是达到了今生的愿望,也难以消磨这般长夜!睡不着翻来覆去倒像翻手掌,少说一些也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忱捶床!小姐啊!你娇羞好比花解语,温柔赛过玉生香。我和她突然相见,转瞬分别,已经记不清楚她的娇模佯,平常的记忆力那么强,读书千万行,个字也不会忘记,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却那么健忘!我恨我自己太窝囊,眼前只有手托着下巴颏慢慢去想了。
    张生一路上神不守舍地一味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进了城,回到客店,对琴童道:“普救寺的房子已经借好。”
    琴童道:“事不宜迟,小的早已把行李收拾齐整,立刻搬家。”
    张生到帐房结了房饭金,琴童一肩行李,主仆二人,直奔普救寺而来。
    暂且放下不提。
    却说莺莺小姐自从昨天在佛殿上见到张生以后,觉得有点神思恍惚、神不守舍起来。张生的俊雅仪容,潇洒举止,风流人品。出众才华,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一闭上眼,好像张生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对着她轻怜蜜爱地说道:“小姐,小生来了!与你画眉。”莺莺羞答答地微微仰起了娇脸,哪知就这么一仰,却把小姐给仰醒了。原来她正靠在妆台边红木圈椅里似睡非睡地想出了神。不觉难为情起来,顿时双脸飞红。她想到自己是相国千金,大家闺秀,自幼就接受三从四德的教训,《女诫》、《女箴》背得滚瓜烂熟,怎么会如此心猿意马?幸亏红娘不在,否则又被这小贱人取笑了。唉!不去想他了。可怎么也不行,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一会儿又想他是否婚配?转而又想到自己,已由父亲作主,许配给表兄郑恒。此人形态猥琐,不学无术,只知吃喝玩乐,十足的纨绔子弟,嫁了这种人,实在是天大的不幸!如果郑恒也像秀才那样,那该多美满!咳!怎么又想这些了?不!让我想吧,母亲把我拘管得如此严格,毫无自由,我又何必再自己束缚自己呢?她老人家管得了我的身,管不了我的心。红娘又不在身边。我可以大胆地去想。唉!这书生看起来十分聪明,但不知我的临去秋波那一转,传过去的情愫,他觉察否?他接受否?什么时候有情人能得成眷属?那时间,才子佳人,双宿双飞,卿卿我我,举案齐眉,该多么幸福,多么称心如意,人生可以无恨了!怎知道人生本是有缺憾的人生,月宫仙子啊!求你用五色石来补我的离恨天!她自怨自艾,忽悲忽喜,心儿却如奔马飞鸟,了无羁绊,觉得十分舒畅而陶醉于其中。
    就在此时,小红娘上楼来了。见小姐独自呆呆地坐着,大概是在等待回音吧。于是喊道:“小姐!”
    一声“小姐”,把莺莺从幻想王国里叫了回来,见是红娘,说道:“啊!是红娘!你回来了。”
    红娘道:“我回来了。”
    小姐问道:“我命你去问娘亲,几时做好事,问过了没有?回来得怎么这般慢?”
    红娘答道:“问过了,因为老和尚还没有回复老夫人,老夫人又命红娘到前边庙里去问老和尚,故此迟回了。”
    小姐又问道:“日期定下了没有?”
    红娘答道:“现在已经确定了。二月十六日开启,十八日圆满功德,请老夫人和小姐去拈香。”说罢,却吃吃地笑个不停。
    小姐见红娘这样的痴笑,心里一虚,该不会被她看出我在想那个书生吧?不会,红娘这个鬼精灵还不至于鬼到这种程度,心里于是坦然了。她白了红娘一眼,说道:“疯丫头,有什么好笑!”
    红娘笑着道:“小姐,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咱们昨天在寺里见到的那个秀才,今天也在方丈。”
    小姐一听红娘说起那秀才,心里非常高兴,她正想了解那秀才的情况哩,却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淡淡他说道:“在又怎么样?有什么好笑的。”红娘还是笑着道:“小姐你别先急着下断语,好笑的在后头呢,听我说下去。老和尚带领小婢去看斋堂,那秀才也跟着去看,在回方丈时,那秀才却在门外等着,看到我出来时,对着我深深唱了个喏,说道:‘小娘子莫非是莺莺小姐身边的红娘姐姐么?’我说:‘是便怎样?’他说道:‘果然是红娘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着就学张生打恭作揖的样子,自己又笑了起来。
    莺莺小姐也微微一笑,道:“后来呢?”
    红娘道:“他又说:‘小生在此等候多时了!’我说:‘你等我干什么?’他说:‘小生有一言敬烦姐姐转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阳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先父曾官拜礼部尚书,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小姐,谁问他来着?你说好笑不好笑!”
    小姐听了,芳心暗喜,不仅知道了他的姓名籍贯,连生辰八字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是官宦子弟,最最重要的一句是“尚未娶妻”,真是字字值千金!这下可放心了。小姐光放心了张生,却忘记了自身已经受聘,真是银灯红蜡,不照自己,只照别人。
    小姐还没有回答,红娘继续说道:“这真是一个书呆子,要我给小姐传言,谁替他传去!小姐,你说可笑不可笑?”
    小姐几乎笑出声来,这傻丫头,说不替他传话,却全传过来了。小姐想,在平时你经常打趣我,这一下子我可要打趣你了。就说道:“啊!红娘!果真可笑之极!想那书生的话是传不得的,像那‘娶妻’之类话语,更不能让夫人知道!”
    红娘终究不是傻子,说出口就觉察到说漏了嘴,全都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了,还说不传哩。听小姐这么说,知道小姐在挖苦她,自己也笑了起来,撒娇道:“小姐,我不来了!人家就说错这一回,你就揪住了不放,下回你也得留点儿神!”既然已经把主要话语全传达了,还有些零零碎碎的都倒光算了,于是道:“小姐,我说他是书呆子,那书生连忙说道:‘姐姐误会了,小生井非书呆子,只因昨天小姐对小生临去秋波那一转,使得小生感激万分!敢问姐姐,小姐经常出来吗?’小姐,你说像话不像话?被红娘好一顿抢白。小姐,我真不知道他想于甚么哩,世界上竟然有这等的傻角!我恨不得马上去禀告老夫人!”
    小姐听了不觉由衷地笑了起来,心里美滋滋的,这真是一位多情郎君,我的眼光没有看错,此事万万不能让母亲知道。于是说道:“红娘!禀不得!此事只能你知我知,不可让夫人知道!”说罢,向楼窗外望了望,道:“红娘,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晚间的月色定必佳妙,早些准备香案,咱们到花园烧香拜月去。”
    却说张生虽然受到红娘的一番奚落,但是并未灰心丧气,要娶莺莺小姐为妻的“雄心壮志”还在。不过,他也不是没有顾虑的,他想,小姐是相国千金,自己虽然是尚书之子,总归是已经败落了,恐怕门第不相配,说不准会白费心机。好在小姐对我有情,希望还是有的。所以仍旧带了琴童,搬到普救寺来。
    这时法聪已在山门迎接,见到张生,迎上前去,道:“张先生来了!”
    张生见是法聪,道:“法聪小师父,有劳了!”
    法聪道:“僧房早就收拾好了,请跟我来!”说罢,走在前头引路。
    过佛殿,绕花墙,曲曲折折,来到西厢,把行李搬进一间僧房,房间并不大,也不过一丈方圆。
    琴童首先叫了起来,说道:“相公,房间太小了!”张生想,你还嫌小!我费尽心机,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于是道:“你懂得什么!刘禹锡老先生说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这间僧房,室不在大,安身则行,往后如果有小姐来陪伴,那就唯我德馨了也!”
    琴童噘着嘴道:“相公,你是德馨了,我琴童可德不了馨,叫我睡到哪里去?总不能把我挂在墙上。小和尚,你们也太小气了!”
    法聪急了,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真正冤枉也!”
    张生忙说道:“琴童,休得胡言!这间房子是本相公选定了的,与和尚何干!”张生想,你懂个屁,这里离莺莺小姐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前边的大房子我还不要哩!
    法聪却不依不饶,对琴童道:“琴童,你的眼睛瞎啦!你来看看房门口挂的那块匾,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容膝山房’。什么叫做‘容膝’,你懂吗?告诉你,让你长点学问,‘容膝’就是只安放得下膝盖,这里连牛都可以放两三头,还说小!你说没有睡的地方,那边隔壁还有一个小间,够你去挺尸的了!”
    琴童这才没话说,自个儿打开行李,整理床铺。
    张生也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间“容膝山房”,屋子虽然小了一些,可布置的格局却很有雅趣,室内窗明几净,水磨方砖铺地,一尘不染。绿纱窗下放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旁边紫檀小茶几上放着一盆清供,小巧玲珑的清虚石上长满了绿苔,还长着一棵小小的苍虬古朴的五针松。小佛龛里供一尊白玉鱼篮观世音,法相庄严,佛龛两旁有一副对联,上面写着“紫竹林中观自在,白莲坛上现如来”。佛前小巧的馏金香炉内青烟袅袅,香气氤氤。白粉墙上挂一张立轴,乃是当代大画家吴道子画的达摩禅师《一苇渡江图》,两旁配一副颜真卿写的对联,上联是“室雅何须大”,下联是“花香不在多”。很切合此室的实情。推开绿纱窗,小栏于外是个小庭院,院内青草铺满地面,有两三棵倒垂柳,四五棵小桃树,真是一株杨柳间碧桃。近墙角有一堆太湖石叠就的假山,叠得玲珑剔透,巧夺天工。环境十分幽雅,到处都令人感到舒畅满意。张生看了,心里非常高兴,不过觉得似乎还缺少了些什么。不是吗?就少一个莺莺小姐来“红袖添香夜读书”了。张生知道,这样的一番布置,是法聪小师父的一番心意,心里很是感激,就向法聪致谢道:“法聪小师父,有劳你费神费力,陈设幽雅,布置得宜,不是大手笔是作下出的!小生这厢有礼了!”
    法聪听了张生的称赞,觉得耳内和顺,心里舒泰,忙答礼道:“张先生少礼,小僧无能,先生谬赞了!”
    法聪对于张生本来就有好感,张生对莺莺小姐有情,他也清楚。尽管和尚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也总归是有血有肉的人,一样有感情,所以,他对张生和莺莺小姐很同情,所以一直在帮助张生,一心想促成其事。真有点“狗逮耗子——多管闲事”。现在给张生表扬了几句,好感又增加了凡分,心想再送一个机会给你,看你的造化吧。就对张生悄悄地说道:“张先生,告诉你一件好事。”
    张生见法聪那么神秘,又听到“好事”两字,就料到一定和莺莺小姐有关,连忙凑上前去,问道:“有何好事?请教了!”
    法聪更加神秘地说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事成之后,你拿什么来谢我?”
    张生说道,“请你喝谢媒酒。”
    法聪连忙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罪过啊罪过!出家人如何能近酒肉?你把我当成酒肉和尚了!”
    张生说道:“啊!小师父,得罪了!这样吧,秀才人情纸半张,小生自问书法还可以看得,改日待我写一副对联相送,留个纪念,小师父以为如何?请快将好事说与小生吧!”
    法聪说道:“先生的墨宝嘛,当然是求之不得,不过还在其次。想小僧佛经倒背会了不少,一般可以应付得过去,其他就肚内空空的了。昨天在借房子的‘五得’里就有这一得,小僧要拜先生为师,如蒙同意,那是最重的谢礼了。”
    张生想,这小师父很有上进心,即使不为我出力帮助,我也应该帮助他,就说道:“小师父的向上之心,小生十分钦佩,理应支持,无奈才疏学浅,不堪为人师表,恐怕辜负了小师父的厚望。不过,你我既然已经成为朋友,今后我们可以互相学习,你向我学点文章,我向你讨教点佛学,不必拘泥于师生名分的俗人之见。小师父你说好吗?”
    法聪听了张生的这番话,很是感动。心想,张先生为人谦虚厚道,对莺莺小姐一见钟情,乃是缘分注定,不是轻薄。说道:“先生,今后还请多多指教。”法聪把学习的事敲定以后,于是道:“先生,告诉你,莺莺小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花园里来烧香拜月。特别是月半、十六,碰上了好月亮,那是一定到花园里来烧香的。今天是十五,天气又这么好,晚上的月亮一定不会差,小姐是必到无疑!这里和花园只有一墙之隔,先生今晚上要不要去碰碰运气,如何?”
    张生听了,心中大喜,说道:“多谢指点!”
    法聪道:“先生,把握时机,好自力之。千万不能莽撞,惹出是非来,那可不是玩的!”
    张生道:“承教了!”
    法聪告辞,回到师父那里去了,放下不提。
    再说张生,听了法聪的建议,真有点心猿意马,巴不得立时立刻就见到小姐。可现在还刚到申未西初,太阳在西山头就是不肯落下去,往日的太阳,一到西山头,只要一眨眼,就滚下去了,而今天却像给谁撑住似的,月亮却又像被人拖住似的,就是不肯爬上来,真是要急死人的!弄得张生坐立不安。这时,琴童叫道:“相公,香积厨的小和尚已经把晚饭送来了,吃晚饭吧!”
    张生道:“好吧,赶快拿晚饭来吃!”
    只见他食不甘味地三扒两扒,把晚饭吃罢,又好不容易挨到了月上东山,就准备往院子里去。
    琴童来伺候主人洗漱,说道,“相公,洗脸洗脚,准备睡觉。”
    张生道:“今晚月色颇佳,我要玩月一番,不忙睡觉。”
    琴童道:“月亮有什么好玩的!看得到,摸不着,圆圆的又不能当烧饼吃。那月里嫦娥是骗骗傻瓜的,谁见过她来?折腾了一天,累得很,还是早点睡吧!”琴童罗里罗嗦的一大通,不满意张生玩月熬夜,主要是他年纪还小,早就困了想睡觉。
    张生听得有点不耐烦了,心想你这小孩子,懂得些什么?今晚难道能错过好机会吗?跟你说了,你也跟着去,岂不讨厌!支使他去睡觉得了。便道,“罗嗦些什么!你累,你自去睡,我就在院子里,不用你侍候。”
    琴童道:“好吧,那小的去睡了,相公你自己当心,多穿一件衣服,别着了凉!”说罢,就回他的房间里睡觉去了。
    这时初更已起,月上东墙,两廊的和尚们都睡着了。张生想,我还是先到假山上去等着,顺便察看一下那边花园里的形势,等小姐出来,我好饱看一番。于是踱出房门,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就觉得神清气爽。抬头仰望,只见玉字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真是一派好天气也!张生觉得有点凉丝丝的,夜凉了,啊!小姐!你自己要小心身体呵!现在已夜深人静了,张生是侧着耳朵儿听,踮着脚步儿走,悄悄的,暗暗的,偷偷的,等啊等,要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的小姐莺莺。但等那一更之后,万籁无声,在那回廊下不提防见到俺那“冤家”,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搂定,我只要问她,为什么总是相会少,别离多?为什么只见你影儿,不见你的身形?
    话说唐代民间原来就有拜月的风俗,拜月的大多是妇女,其目的在于乞巧、乞美、乞求万事如意。拜月的方式也各各不同,有拜十五十六圆月的,有拜中秋月的,有拜新月的。当时诗人咏其事曰: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
    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而张夫人的《拜新月》词,描写得更为具体,词曰: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初笼桂,虚弓未应弦。
    拜新月,拜月妆楼上。鸾镜始安台,蛾眉已相向。
    拜新月,拜月不胜情。庭花风露清。月临人自老,人望月长明。
    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
    昔年拜月逞容辉,如今拜月双泪垂。
    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
    莺莺小姐从幼年起,就养成了拜月的习惯,以求保佑双亲健康长寿,自己万事如意,所以只要是月明之夜,一定要到花园里焚香拜月。今天是二月十五,月明如昼,清光皎洁,正是拜月的好时辰,因而命红娘赶早安排香案,要到花园来拜月。
    红娘道:“小姐,你去拜月,可卸了妆再去。”
    小姐道:“既然要到花园去拜月,不用卸妆了。”
    红娘却道:“拜月回来,你又乏又累,爬到床上都来不及,还是卸了妆去罢。”
    小姐一想也好,省得回来时再麻烦。就让红娘帮着把晓妆卸了,换上了晚妆。头上的青丝,随手挽了一个堕马髻,身穿淡湖绿对襟罗衫儿,系一条淡湖绿百摺湘裙,素缎白绫弓鞋,缓缓款款,移步下楼。红娘手提着八角绿纱灯,在前边引路,走下楼梯就是一个小小的庭院,一道围墙把庭院和花园隔开,围墙左边有一道角门,可以通往花园,平常却是紧关着的。
    红娘和小姐走近角门,红娘拨开门闩,拉动门扇,那门儿“吱呀”一声开了。这一声“吱呀”,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响,也传得特别远。别人听了,那是单调的开门声,不足为奇,可是现在传到了正蹲在墙那边假山上的张生耳朵里,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张生正爬在假山上,坐在一块石墩上,一抬头,刚好探出围墙,把隔壁花园里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注视着花园内的一切变化,时间似乎过去了几个朝代,始终不见有任何动静。他想:小姐此时还下来,大概不会出来了。据法聪的消息,今晚的月色特别好,不可能不出来;是她母亲不放她出来吗?也不会,烧香拜月是件正经事,老夫人不至于把女儿拘管得那么紧;是小姐的玉体违和,忽然生起小毛病来?也不会,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张生左思右想,始终猜测不出小姐不来的因由,眼见月侈花影上阑干,屁股坐痛脚发麻,依然没有一个人影。
    张生正等得灰心丧气,意懒神倦,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就听得“吱呀”一声,这声音是那么清脆悦耳,如萧似笙,万分动听。这一缕声波,从张生的耳朵进去直叩心扉,又好比吃了一棵千年老山人参似的,立刻精神抖擞,信心百倍。他把目光盯住角门,虽见到朱漆木门缓缓打开,刚好一阵轻风吹过,送来了一丝淡淡的幽香,直沁张生的心脾,不禁深深地陶醉了!哪敢怠慢,干脆站起来,踮着脚尖儿定睛仔细了望。香风过后,只见门开处一盏绿纱灯先从出来,紧接着是红娘——这小丫头是熟人了,随后便是莺莺小姐。张生一见,顿时觉得眼目清亮,啊!比我那初见时更加美了!有人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俊,我说月下看美人,有万种风韵,越看越爱!啊!她终于出来了!我想她一定是讨厌老母亲的拘管,飞出了她的广寒宫。看她那张吹弹得破的娇脸,经受不了轻轻的一捻。敞襟的便服,露出了半抹酥胸。耷拉着香袖不开口,低垂着罗裙不发声。好像湘陵妃子娥皇和女英,斜靠在虞舜庙字的朱门,又好像月殿的嫦娥,微微地露出了皎洁的素影,小姐实在太美了!你看她遮遮掩掩,行行停停地穿过芳径,料想她一定是小脚儿行步艰难。这娇娘的脸蛋儿不笑也是百媚生,哪能不勾去人的魂灵儿?
    却说莺莺小姐踏出角门,看到花园里月光如水,便说道:“红娘,月色如此明亮,不用掌灯了。将灯留在院子里,把香桌儿搬到太湖石旁边放好了。”红娘听了小姐的吩咐,一想也对,月下点灯,真是多此一举!就把纱灯留在院内,然后把香桌儿在太湖石旁边安排好了,说道:“小姐,来烧香吧!”小姐缓步走到香桌边,说道:“红娘,拿香来!”
    张生听见那银铃般的声音,差一点软瘫了!啊,多么美妙的声音呵!比昨天在大殿上听到的更加悦耳动听,我的魂灵儿已经飞到她的身边了,且听小姐祝告些什么。
    小姐接过红娘递过来的檀香,双膝跪在拜垫上,先叩了三个头,对着明月陈告道:“此第一炷香,祝愿化去的先人,早生天界!”说罢,叩一个头,把香插在香炉里。
    张生在墙头上听得清清楚楚,这第一炷香是为死去的老父亲,愿他早点到玉皇大帝那里去报到。这小姐真是个孝女,能娶到她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有了第一炷,就得有第二炷,且听她第二炷香祷告些什么。
    小姐接着说道:“这第二炷香,祝愿高堂老母身安气平,健康长寿!”
    墙头上的张生也听到了。这第二炷香有主顾了,是孝敬老母亲的,一片孝心,实在难得!只不知这第三炷香献给谁了?
    小姐又叩了一个头,把第二炷香插在香炉里,再拿起第三炷香,祝告道:“这第三炷香嘛……”说到这里却顿住了,是没有祝愿内容了吗?不!内容太多了,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原来小姐近年来有一肚子的幽怨,她根本不愿中表联姻,表哥郑恒又笨、又蠢、又俗,令人讨厌,她自己无法反对,她能对母亲说:“女儿不愿嫁给表哥,请母亲与女儿另外许配一个如意郎君吧!最好是女儿自己看中的,就像昨天在大殿上看到的那个白面书生那样。”且不说女孩子家的羞耻心,千金小姐的身分还在其次,违抗父母之命,大逆不道却是罪该万死,吃不了兜着走的。这不如意婚姻的痛苦,近年来一直折磨着小姐,更为痛苦的是还不能跟别人商量,哪怕是红娘也不行。因而借了拜月的机会,把自己的心事向月亮吐露,说不出口就在心里说,所以当说到“这第三炷香”只是心里在说,樱桃小口在动,不过不出声而已。
    张生在墙头上可着急了。小姐说到第三炷香时就不说下去,肯定有不能告人的心事,是什么样的心事呢?“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你不说,叫我怎么知道呢?
    这时,红娘见小姐不言语,就知道小姐在想心事,小丫头对小姐不满意中表联姻的心事了解得很清楚,心想,小姐你不好意思说出来,让我红娘替你说了吧。就说道:“小姐,你不愿明说,让我来替你祝告:祝愿我家小姐早日找到一个风流倜傥、性情温柔、满腹经纶、月中折桂的状元郎作夫婿,也拉红娘一把!”
    小姐听了脸上一红,骂道:“啐!红娘,休得胡言!”其实,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在说:“知我者红娘也!可是你红娘虽然聪明,却只猜对了一半,你还不知道我已经看中一位如意郎君了。平常只是泛泛的祝告,模糊的幻想,现在已经有了目标,可以具体地去想了。”想罢,又拜了两拜,说道:“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说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天地间一片清雅,而小姐那两三声的长吁短叹,却又为这景色添加了一些凄凉的情调。
    张生在墙上,对小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听的明明白白。小姐的第三炷香果然是为了终身大事,她的叹息,在这圞如镜的明月之下,既不是轻云薄雾,也不是香烟微风,几样都氤氲得看不分明,小姐已经动情了也!张生想,我虽然不及司马相如,但小姐却很有卓文君的风雅。司马相如用瑶琴来打动文君的心,这里没有瑶琴,姑且做一首诗,高声朗诵一番,看她有什么反应?于是张生沉思起来,他抬头看见皓月当空,低头见花阴满地,触动了灵感,诗情喷涌,立刻口占五绝一首,高声朗吟,诗曰: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夜深人静,张生的声音又不低,小姐和红娘都听得非常清楚,两人同时叫了一声“呀!”
    小姐道:“有人在外边墙角吟诗啊!”
    红娘道:“小婢听出来了,这声音就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傻角!”
    小姐听了,芳心大喜,她想,我正在思念这书生,不知到何处去了?却想不到就在隔壁,真是近在咫尺之间。刚才的吟诗声,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掷地有金玉声。那诗章的含意表达得又是多么好!前两句写景,却浸透了浓烈的深情。后两句写入写情,更有深意!面对着皎洁的月儿,却看不见月中的人儿,这“月中人”明明是在说我,那么他是对我有情的!聪明的秀才呵!不能当面倾诉,就借诗篇来传递情愫,这般多才多情的人儿,叫奴家怎么不爱呢?
    红娘见小姐低着头不说话,就问道:“小姐,你在想什么?”
    小姐听得红娘在问,心想,能说我在想那隔墙的秀才吗?那岂不被你笑死!就说道:“我在想那首诗啊!真是好诗!”
    红娘道:“小姐,好诗坏诗我不懂,我想那张秀才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到妻子,大概人品不大好。”
    张生在墙外听到了,一时气得发昏,真想跳过墙去,一把揪住红娘,问她一个背后中伤之罪,只凭了晚婚这一点就能断定我的人品不好,在小姐面前拆我的台,太缺德了!且看小姐的态度如何?
    小姐听了红娘的话,心里可不太高兴了。什么?这丫头如此大胆,竟然说起我心上人的坏话来了!说别人不关我的事,批评张秀才那可不行,我要替他辩护。于是道:“红娘,小孩子家口没遮拦,怎可信口说人家呢?你听他吟的诗,才思敏捷,锦心绣口,做得出这样清新的好诗来,人品是错不了的。古人说‘文如其人’,一点也不假。他二十三岁未曾娶妻,那是他的眼界高,看不上普通的女子,才子是要佳人配的啊!”
    张生在墙外,听了这一番话,心花怒放,在假山上对着小姐深深一揖,恐怕惊了小姐,口中不敢出声,只在心里默念:多情多义的贤小姐,多谢你替小生辩解,小生感恩戴德,没齿难忘!我是才子,你是佳人,你我相配,才是天生一对哩!
    只听红娘说道:“小姐你说好就好,反正我不懂。不过他也太欺侮人了!小婢原是个睁眼瞎,就让他欺侮好了。小姐你读了不少书,也是个才女,你也做上一首诗给他瞧瞧,让他知道知道咱们不是好欺侮的!”
    莺莺小姐差一点笑出声来。她早就想和诗一首了,可是不好意思,倒不怕张生见笑,却怕红娘取笑,现在红娘主动提出要我做一首,这真是瞌睡的时候送枕头来,称我的心,如我的意,小丫头怎么变得如此知情知趣起来了,就说道:“好啊!我就用他的原韵,和他一首。红娘!你听了!”曼声吟道: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小姐的这一声“红娘,你听了”,表面上是对红娘说的,实则是在通知隔墙的张生,“喂!秀才,听好了!”张生自是心领神会。红娘主仆的对话,张生全都听在耳中,红娘自己说是个睁眼瞎,听不懂诗,小姐叫红娘听了,不是白费劲么,这无疑是冲着张生说的。
    张生聚精会神,侧耳细听,对小姐所吟的诗句,一个字都不敢放过,听罢诗句,张生惊叹道:“真才女也!”他起初以为莺莺小姐只是身材儿窈窕脸蛋儿美,哪料到她还绝顶聪明!你看她佳妙诗句应声儿出,一字字,一声声,都倾诉着衷情,那么动听!诗句清新,音律轻盈,吟唱得珠圆玉润,尖团分明。一只黄莺儿的鸣声美,两只黄莺儿的鸣声加倍的美,她的小名儿叫做莺莺也不算冤枉了!小姐,你的诗句小生完全领会,你孤单单的独自一人久住在深闺,怎么不寂寞呢?大好青春都在空虚岁月中浪费掉了!多么可惜啊!应该有个人来陪伴你,朝朝暮暮,卿卿我我,才不辜负这似水年华!这“行吟者”嘛当然是小生了,这“长叹人”嘛自然就是你贤小姐了,自古惺惺惜惺惺!不用多想了,干脆!我爬过墙去,看她说些什么?张生从假山上站起来,就准备跨过墙去。他这一探身,半个身子都露在墙头上了。
    莺莺小姐虽然在吟诗,但她知道张生就在墙那边,但突然见到张生从墙头上探身而起,还是吓了一跳,由于事先有些思想准备,一看果然是意中人,不觉笑脸相迎。
    小红娘本是个鬼精灵,她知道那个二十三岁还没有讨老婆的傻角就在隔墙,所以十分警惕,一直监视着墙头,恐怕这傻角傻里傻气地不顾一切傻过墙来,如果给老夫人知道,那事情就闹大了。现在墙头上突然长出了半个人来,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傻角,急忙说道:“啊哟!小姐,墙上有人!”
    小姐本来芳心已经安定,给红娘一叫喊,反倒吓了一大跳,惊慌地叫了一声“啊!”
    红娘连忙安慰道:“小姐别怕!我已经看清楚了,那人就是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傻角!咱们快回去吧,迟了怕老夫人恼火。”
    小姐想,还用你说,我早就看到了。可心知无法再逗留,只好说道:“我们回去吧!”说罢,一手搭在红娘的肩头,转身过去,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又回过头去,深情注视,可惜是在晚上,虽然月光明亮,张生只看见小姐微微回头,却没有看清楚,这个“临去秋波那一转”浪费了,惜哉!
    红娘急忙扶着小姐,进入内园,转身把角门关好,自去安置不提。
    却说张生见红娘扶着小姐去了,心中的后悔,难以用言语来表达,不觉捶胸顿足他说道:“呀,小姐,你去了,你被小生吓跑了!我竟然那么莽撞,吓坏了你。啊,小姐!你竟然去了!你把小生丢下了,叫小生怎么办呢?”张生不住地长吁短叹,他抬起了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看周围,只剩得碧澄澄的苍苔露冷,明皎皎的花筛月影。在白天凄凄凉凉闷出了病,今晚上看来又得把相思整理到天明了!想小姐现在是珠帘已经放下,房门也关得紧紧;刚才我还悄悄地问你这“月中人”,承蒙你在那里低低地应答我这“行吟者”。现在是风清月朗,刚到二更时分,你我一样在受煎熬。小姐你没有缘份,小生我生来命薄!唉,今晚没希望了,还是回去吧!张生从假山上下来,一步一停,来到了院子里,庭院里空荡荡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风吹动着竹梢,东摇西摆,宛如他现在的心神不定;北斗星已经移动,在那斗柄处笼上了一层薄薄的云翳,正像他心头蒙上的阴影。呀!斗柄笼云,只剩得四颗星,分明是今夜的凄凉有十分!唉!她不理睬我了!那又将怎么样呢?不过你已是眼角儿传情,咱们两个尽管口中不说,可大家的心里分明。张生懒懒地回到书房,对着那盏碧荧荧的矮油灯,斜靠在那扇冷清清的古旧帏屏,灯儿暗淡,散射出伤感的光芒。窗外渐零零的春风,从稀疏的窗棂里透进来,把纸条儿吹得特楞楞地响。睡吧!枕头上孤零零,被窝里冷清清,做梦也做不成,这般的凄凉也,你就是铁石人也会痛苦,你就是铁石人也会同情!
    唉!怨也不能,恨也不成,坐也不稳,睡也不宁,痛苦的心情有谁来问讯?有朝一日,当那柳遮花映的良辰,夜阑人静的时分,我与小姐在那云屏雾帐里,海誓山盟。那时候,卿卿我我,雨意云情,风流嘉庆,美满恩情,这一片如锦似绣的好前程,咱两个幸福的生活画堂春生!
    好啦!天大的好事从现在开始就算定局了,那首诗分明就是最完美的证据。再也不必到幻想的梦里去寻找,我要到那碧桃树下去苦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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