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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夫人赖婚

    话说莺莺小姐,自从孙飞虎兵围寺院,由内堂回到妆楼以后,忧心忡忡,眼泪不曾干过。尽管有两个小丫环在旁边劝解,仍然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自思自叹。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己想想却不能算是红颜,为什么如此命薄?自己一个人死了,倒也并不可惜,将来要我去嫁给一个无赖子,倒不如死了的干净。但是要连累一家大小,要连累寺院和寺院中的许多僧俗人等,他们都是我害的,我成了罪魁祸首!难道女人真的是祸水吗?年迈的老母亲将为我而死,年幼的小弟将为我而死,胜如姊妹的红娘将为我而死,最对不起的是那英俊多情的张秀才,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留在普救寺的,现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和我一起遭难,多么痛心啊!不过这也好,我和他生不能同罗帐,也许死后可以做夫妻,倒也是一件美事。小姐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一直到大天亮,忽听得外边金鼓喧天,杀声震地,吓得小姐几乎晕了过去。她想,一定是强盗放火烧寺,杀进来了,昨晚拖过去了,今日一定难逃此动,大概我莺莺命中注定要横死!
    正当小姐悲痛的时候,红娘却满面春风地上楼报喜来了。昨天红娘离开了小姐,到外边看看情况,主要看看这个傻角究竟仗义不仗义。她一直在老夫人身边,跟着到大雄宝殿,听着老大人两次让老和尚传话,看着张生挺身而出,老夫人当面亲口许婚,惠明送信,白马将军领兵破贼,一天乌云,全都吹散,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更为开心的却是替小姐高兴,老夫人在佛殿亲口许婚,小姐从此再也不必为中表联姻而愁闷了。小姐如果知道了,还不知有多高兴哩!那张相公我错怪了他,他不是傻角,想不到他不仅多情,还是胸怀奇才的义士,如果没有他那封书信,我们崔府一家,合寺僧俗,全都变作刀头之鬼!红娘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地踏进内房,却见小姐泪流满面,闷坐在床沿上,心想,小姐啊小姐,你现在哭哭啼啼,我要马上让你笑出声来,于是说道:“啊,小姐!”
    小姐正在悲痛欲绝的时候,听得有人在叫,抬头一看,见是红娘,虽然只有一夜未见,却觉得比一年还长。现在红娘回来,感到格外亲切,连忙拉住红娘的手,说道:“红娘,我害苦你们了!”说着,又痛哭起来。
    红娘道:“小姐休要悲伤,你怎么会害苦我们呢?”
    小姐道:“强盗是为我而来,马上就要放火烧寺,那时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岂不是我害苦你们了?”
    红娘道:“小姐,别哭了,大家不是好好的吗?红娘来,是来向小姐报喜的。”
    小姐一听,什么!报喜!红娘是不是被吓昏了,在胡言乱语,说道:“想我死在眼前,喜从何来?”
    红娘笑嘻嘻地说道:“小姐,你在楼上光顾了悲伤啼哭,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外边的情况大变了,小姐,要听吗?”
    小姐连忙道:“红娘,快些讲来!”
    红娘道:“红娘和小姐分手以后,一直跟着老夫人,到了大雄宝殿,老夫人先命法本长老传言:不论僧俗,谁人能退强盗,赏给我们崔家的一半财产。”
    小姐问道:“可曾有能人否?”
    红娘道:“大殿两廊人山人海,竟无一个能人!”
    小姐忧愁地说道:“这便如何是好!”
    红娘道:“老夫人没法,第二次让长老传言:谁人能退得强盗,愿把小姐许配给他,叫做恩上联姻,还倒赔妆奁哩!”
    小姐一听,不禁呆住了,心想娘啊,怎么可以把女儿当作赏格呢?大概被强盗给吓昏了,不然,不会出此下策的。再一想,这也好,总比被孙飞虎抢去当强盗婆要强得多。就问道:“可有能人否?”
    红娘道:“有的!”
    小姐听了,半喜半忧,喜的是总算有人出来退贼了。忧的是不知是何等样人,别离了虎口,又入狼窝,那才糟呢!不无担心地问道:“但不知是何等样人?”
    红娘道:“是法聪小和尚……”
    红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姐突然哭着说道:“啊哟,我好命苦呵!”她想我免嫁了强盗,却嫁给和尚,我还能见人吗?我们崔家的颜面何存!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你别急嘛,红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哩!是法聪小和尚的朋友啊!”
    小姐白了红娘一眼,说道:“死丫头,说话不吞不吐的,看我不捶你!”红娘道:“小姐,别生气,这个人红娘包你称心如意!”
    小姐听了,不禁心中痒痒的,说道:“究竟如何。快说!快说!”
    红娘说道:“此人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秀才,长得风流多情,一表人才。
    他胸怀锦绣,足智多谋,先用缓兵之计,骗得强盗退去一箭之地,延期三日。然后写了一封书信,命惠明和尚闯出重围,连夜到蒲关请了白马将军到来,剿灭了贼兵,杀了孙飞虎。现在太平无事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红娘恭喜小姐,贺喜小姐了!”
    小姐听了,不觉笑逐颜开,说道:“红娘,这是真的吗?”
    红娘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等大事,岂可胡说!”
    小姐问道:“红娘,那位大恩人姓甚名谁?”小姐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了,自己一直不满意中表联姻,这恩上联姻听红娘的口气,那个人似乎蛮不错,这有关我的终身大事,所以要问问清楚。
    红娘露出一丝狡黠而又神秘的笑容说道:“嗯,这个嘛,这个嘛……小姐,此人的姓名,不知道也罢。”
    小姐一听,好啊,小丫头卖关子了,我非问出来不可!说道:“红娘,这般的大恩人,他的姓名,怎么可以‘不知道也罢’呢?”
    红娘道:“此人嘛,小姐你不久就可以知道了。”
    小姐道:“哎,红娘,早些知道比晚知道好。你再不说,我要生气了。”红娘见小姐急了,说道:“小姐,此人其实你也认得的。”
    小姐觉得有点奇怪,说道:“我一直在妆楼,怎么会认得他呢?”
    红娘道:“小姐,你不仅认得,而且见过三次面,一次比一次亲。”
    小姐道:“红娘,你又胡说了!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
    红娘道:“小姐,让红娘来提醒你吧。第一次是在大雄宝殿上无心相遇,第二次是月夜隔墙吟诗,小姐你不是还和了他一首诗吗?他在墙头上露出了半个身子,你不是也看到的吗?第三次是道场附斋,陪着小姐你一起痛哭的,他就是那个大恩人。”
    小姐听了不禁心花怒放,说道:“噢,原来是他!”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这回可心满意足了吧!”
    小姐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不语,但心中却如倒海翻江,她想,佛殿许婚是一件无奈的事,所幸有情人能成眷属。不过她很了解母亲的为人,她是一心一意要中表联姻的,佛殿许婚也许是一个权宜之计,口说无凭,不要危难一过,就要变卦,倒也拿她没办法。想到这里,原来的喜气洋洋不由得变成了忧心忡忡。小姐的这种担心,倒不是杞人忧天,换句话来说,也许就是“知母莫若女”吧!
    却说崔老夫人,自从解围以后,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落地,不知有多轻松!但轻松过后。心事又来了。现在一女许了两家,这可怎么办呢?一家是老相爷的遗言,也是她一力促成的,女婿又是自己的侄儿,老相爷的遗言不能违背,她本人的主意不能放弃,又是中表联姻,亲上加亲,门当户对,所以这一门亲事是万万不能退的。现在这家是大恩人,受恩必报,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自己亲口所许,长老为证,再看看张生的人品、学问、智谋样样都胜过自己的宝贝侄儿,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着想,实在也难以反悔。但她心中却认为侄儿终究是自己人,门第又高。张生是个什么东西?好煞也是外头人,尽管也是尚书门第,却是败落了的,门不当,户不对,将有损崔家的声誉!她权衡轻重,横下心来,决心赖婚。但是用什么方法去赖呢?老夫人终究不愧为相国夫人,也算得上一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已经胸有成竹了。第一步,她决定先让张生搬到院内来住,以此制造“亲近”的气氛,让大家和张生不提防有赖婚这一着狠棋。
    话说张生送走兄长白马将军杜确以后,因为尚未向崔老夫人告辞,故仍旧回到崔家大院。
    老夫人对张生道:“先生的大恩,永世难忘,从今以后,你不要住在寺里了,就搬来家里西厢书院安歇。老身立即命人去收拾,请即日就搬过来!”张生听了,心里非常高兴,终究是自己人了,应该住在一起。从此和我家小姐见面的机会更多了,越想越美,几乎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但哪敢在未来的丈母娘面前放肆,所以在表面上不露一点声色,很坦然地说道:“晚生遵命。多谢老夫人厚爱,晚生告辞了。”说罢,一揖到地,很潇洒地走了。
    老夫人望着张生的背影,脸上闪过了一丝冷笑。
    张生飘飘然地从崔府出来,心里美滋滋的。未来的岳母大人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要他搬进去同住,这事儿得和长老说一声,于是往方丈而来。长老正在蒲团上打坐,紧张了几天的神经也得放松放松,见张生进来,长老忙从蒲团上站起来,说道:“相公,请坐,辛苦了!阖寺生灵,全仗相公得救,老衲谨此致谢了!”说罢,双手合十顶礼。
    张生一边还礼,一边说道:“长老不必客气,救人自救而已,不足挂齿。”长老道:“相公过谦了!”
    张生道:“长老,小生的亲事,你看如何?”
    长老道:“莺莺小姐,不用怀疑,肯定是相公的娇妻了!”
    张生道:“刚才老夫人要小生搬到她家西厢书院去住,看来这门亲事确是不用怀疑的了。”
    长老道:”这是好事的先兆。相公,老衲恭喜你了!”
    张生说道:“托长老的福!小生去收拾行李,告辞了!”
    西厢书院的环境十分幽静。原是当年老相爷在正屋西边另外建造的一座小院落,作为读书养性的地方。它和正房有围墙分隔,崔府处在普救寺内,是寺中院,而西厢书院则处在崔府大院之内,是院中院。现在张生搬了来,一看这个地方,十分满意,确实比容膝山房强得多。那小院的月门上方嵌一块小横匾,上写“退思”二字。进入书房,陈设更为高雅,粉墙上挂一幅中堂,是玄宗朝大诗人王维画的山水,画意取梁朝诗人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诗意。中堂两边配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闭门即是深山”,下联是“读书随处净土”。周围放着不少书柜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诸子百家,四书五经,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那珍宝架上,陈列着夏鼎商彝,秦砖汉瓦,各种古玩,全是稀世之珍。张生看了这些陈设,心里非常感激老夫人,她确实是把自己当作女婿看待了。张生此时感到一切都称心如意,心想,从此以后,近水楼台先得月,虽不能和小姐朝夕相处,至少见面的机会是不会少的,更何况不久的将来就要结为连理,白头偕老,我张珙也不虚此生了!
    第二天,老夫人带了欢郎一起来到西厢。她来的目的是让欢郎拜张生为师,表面上是要造就儿子,实则只要你张生一接受下这个学生,那么,婚事已经差不多赖掉了。因为在古代,伦常观念特别重要,在社会上,最受尊重的是“天地君亲师”。如果张生收了这个学生,就是老师,在辈分上就上升一级,和老夫人平辈欢郎和莺莺小姐是姊弟。张生于是不知不觉成了小姐的长辈了。按照“五伦”中“长幼有序”的原则,长辈是绝对不能娶小辈的。这样,张生如果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就会自动取消这门亲事。老夫人的这一招棋十分恶毒。且看张生是否上当。
    老夫人到了西厢,张生接进书房,分宾主坐定。
    老夫人道:“先生,来此习惯否?照看不周,还请鉴谅!”
    张生道:“多谢老夫人关怀,晚生不胜感激!”
    老夫人道:“先生,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答应否?”
    张生道:“老夫人,但请吩咐,只要晚生能办到的,当尽绵薄。”
    老夫人道:“小儿欢郎,今年七岁,天资尚佳,因家道变故,久失帅教。先生才高八斗,欲命他从先生为师,幸勿推辞为盼!”
    张生听了,不觉沉吟起来。按理说,以张生的才学,教个把小学生是绰绰有馀,简直是屈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何况欢郎又是未来的小舅子。更应该出把力教寻教导。还可以在丈母娘面前讨好。但是一旦当了欢郎的老师。自己就成了莺莺小姐的长辈。哪还能成亲?这老师是万万当不得的。一定要推辞掉。于是道:“老夫人,晚生才疏学浅,不足以为人师表,请老夫人原谅!”
    老夫人道:“先生过谦了!欢郎,过来!拜见师尊!”
    欢郎的奶娘立刻把带来的红毡毯铺在张生的面前,欢郎像傀儡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红毡毯上趴下叩起头来。
    张生一看,怎么,要霸王硬上弓?这是不能接受的!我跟欢郎是平辈,即使要我教,我也只能当一个不挂名的老师。所以他连忙侧身让开,说道:“老夫人,晚生万万不能受此大礼!至于欢郎的学业,晚生一定尽力辅导就是,当先生则万万不敢!”
    老夫人见张生不上钩,也没有办法,如果再要逼得急了。恐怕露了赖婚的馅,将会前功尽弃,这书生确实不能小看他!现在要赶快补救这一疏忽。说道:“既然如此,欢郎,就拜见哥哥。”
    欢郎刚才跪在红毡毯上还没有站起来,也就趋势向张生拜了一拜,张生也回了个半礼,双手把欢郎扶了起来。
    老夫人说道:“先生,你安心在此,不必见外,和在家里一样,欢郎的学业就拜托了!至于和小女的亲事,本该早日成婚,但有一事,也许先生已经知道,先相爷在世之时,小女已中表联姻,现在必须去退亲。老身已命总管前往办理,等到有了回音,即可和小女成亲。”其实这老婆子根本没有去退亲,总管是到博陵去的。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时光过得飞快,一眨眼已经到了八月。这些日子里,张生除了教欢郎读书以外,老夫人从未请他去过内堂,小姐也无法见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也无计可施。
    老夫人的心里也没有踏实过,一直在周密策划赖婚之事,心想此事不可再拖了,现在所要考虑的是如何赖才能赖得体面一些。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可以开始实施她的计划了。通知张生的差事则要派给红娘,因为红娘是小姐身边的人,可以起迷惑、麻痹作用,让张生想不到有赖婚的阴谋。为了赖婚老夫人真可谓煞费苦心了。只听她吩咐身边的秋菊,说道:“秋菊,去妆楼上把红娘叫来!”
    秋菊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红娘到了,道:“红娘参见老夫人!”
    老夫人道:“罢了!红娘,命你去书院,对张先生说,我在明日特备小酌,有要事商议,请张先生一定要来赏光!”
    红娘道:“是,红娘就去!”说罢,转身就走。不一会儿,红娘来到书院,这里地处偏僻,少有人到,青苔上点点的露水还没有于。到得书房门口,红娘咳嗽一声,说道:“先生在家吗?”
    张生听得有人,说道:“在家,你是谁啊?”
    红娘答道:“是我,红娘。”
    张生一听是红娘,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她来了,就能打听得到小姐的情况了。还要对她尊敬一些,对红娘的尊敬,也就是对小姐的尊敬。故连忙起身,亲自开门,见了红娘,就一揖到地,说道:“不知红娘姐姐驾到。有失远迎,敬请恕罪!”
    红娘也还了一个万福,说道:“先生,红娘还礼了!”
    张生道:“不知红娘姐姐到此有何贵干?请坐!看茶!”
    红娘道:“多谢先生,不用啦!我家老夫人命红娘来说,明日特备小酌,有要事商量,请先生一定要赏光!”
    张生听了,十分高兴,忙说道:“是是是!请姐姐上复你家老夫人,小生谨遵台命!敢问姐姐,明日小酌,有小姐否?”
    红娘道:“这个嘛,红娘现在还不清楚。不过,老夫人特地派红娘来知照先生,很可能小姐也要来。”
    张生道:“如此嘛,小生就放心了。”
    红娘道:“红娘还有别的事,不便久留,告辞了!”
    张生道:“恕不远送!”
    到了次日,老夫人精心安排好了一席酒筵,一切都准备就绪,叫秋菊道:“秋菊,去把红娘叫来!”
    秋菊应命而去,不一会儿,红娘到了,道:“参见老大人!”
    老夫人道:“罢了!命你去书院,把张先生请来,说我特备小酌,有要事商议,请他一定要来!”
    红娘想,昨天要我去了,今天还要我去。昨天说了一遍,今天还要说上一遍,这老太太倒不怕罗嗦!心里在腹诽,嘴里应命,说道:“是!红娘就去!”说罢,转身就要走。
    老夫人却又叫住她,说道:“慢来!你一定要把张先生请到,不得推辞!”红娘听了,心想,老夫人真是多余,张相公不请还想来,听说请,还不是八只脚都跑不及,能不来吗?就说道:“老夫人放心,包在红娘身上,一定请到!”红娘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夫人要赖婚,就兴高采烈地去请张生了。一路行来,一路在想,这次如果没有那张相公,我们崔家一家子的性命难保。现在,那半万贼兵,一眨眼就灰飞烟灭。今天高高兴兴地备办了山珍海味的酒席款待他,那也是应该的。想当初小姐和张生都觉得绝望了,谁能想得到就这么一封书信倒成就了姻缘。今天在东阁吃着丰盛的酒筵,比在西厢照着月亮苦等要强得多!早先你一个人睡冻得个半死,今晚上你那薄被子、单枕头就有人替你暖了。你可以受用足新房里的宝鼎香浓,绣帘垂下没有一点儿风,闺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你们俩情意正浓!她为朝夕与共的小姐高兴,也为多情多义的张生高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西厢。
    再说张生,昨晚兴奋得几乎一夜未曾合眼,今天一早就起床,叫醒了琴童,侍候梳洗。特意拿出了青铜镜,仔细擦洗,皂角用掉了两个,水也换了两盆,把脸儿擦得白里泛红,光莹剔透。那顶软脚乌纱小帽也揩刷的闪光发亮,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襴衫,黄澄澄的角带,粉底皂靴,平添了许多风韵。他装扮好了在书房里等,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在镜子里照照,人影儿还在,心已经到了莺莺小姐身边。昨天老夫人派了红娘来,明明说特备小酌,请我前往,怎么到现在还不见有人来请?真急死人也!
    说曹操,曹操就到,红娘已经在窗外了。她隔着窗子照旧咳嗽了一声,伸手敲门,说道:“相公,开门!”
    张生问道:“是谁啊?”
    红娘想,不妨跟这个秀才开开玩笑,于是道:“是你娘!”
    张生一听是红娘,连忙开门,对着红娘一揖,说道:“红娘姐姐,小生有礼了!啊哟哟,小小年纪,居然要做起我的娘来了,羞也不羞!”
    红娘不觉脸一红,是有点难为情,只好强辩着说道:“先生,你的耳朵老背,听错了!我说的是‘是红娘,。”
    张生道:“如此说来,倒是小生的不是了!小生赔礼了!”说着,又对着红娘深深一揖。
    红娘一看,今天的张生,似乎和前几天不同,衣冠整洁,脸庞儿格外英俊,这般相貌才气,莫怪会引动小姐。我从来是心肠硬的,今天一见了也不免心动。正想着,见张生施礼,连忙还礼,说道:“相公,红娘万福!”张生问道:“红娘姐姐,到此有何贵干?”
    红娘道:“红娘奉了老夫人严命,特来请相公前去小酌几杯,希望相公不要推辞!”
    张生连忙说道:“去,去!就去,就去!敢问一句,在酒席上有莺莺姐姐吗?”
    红娘想,今天是怎么啦,老太太重复罗嗦,小书生也罗嗦重复,又见张生这副猴急模样,很是好笑。你看,一个“请”字还没有出声,他那“去”字连忙答应,对莺莺小姐也叫开“姐姐”了。他听到一个“请”字,好像听到了皇帝的圣旨一样,看来他肚皮里的五脏神也老早执鞭随镫,摩拳擦掌了。张生见红娘微笑着没有回答,又问道:“红娘,今日老夫人究竟为了什么要摆酒筵?莺莺姐姐究竟去还是不去?你快些说呀!”
    红娘道:“第一来为了压惊,第二来为了感谢。不请街坊邻居,不邀亲戚朋友,也不受人情,避开了和尚们,单单的相请你相公,去和莺莺小姐成亲。”
    张生听了,心花怒放,不禁高声大笑道:“哈哈,哈哈!乐坏小生也!
    红娘,麻烦你替小生看言,这一副模样如何?”
    红娘和他开玩笑,说道:“你这副模样嘛,实足的文魔秀才,风欠酸丁。你的高脑门上倒费了不少功夫,擦得闪亮,光油油的耀花了人的眼睛,酸溜溜的螫得人牙齿疼!”
    张生笑笑道:“红娘姐姐,取笑了!老夫人准备了些什么请我?”
    红娘道:”茶饭已经安排好了,煮了几升老陈米,炒了七八盆萝卜青。”张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小生想,自从在大殿上一见了小姐之后,日思夜想,无法亲近。想不到今日能够结成夫妇,岂非姻缘本是前生往定吗?”红娘听了,心想,这话有道理,老夫人一心要中表联姻,也不问问女儿愿意不愿意,哪知神差鬼使跑出一个孙飞虎来,成就了恩上联姻。于是说道:“相公说得很对,姻缘本是老天爷早就配定了的,不是人力所能改变。”说到这里,又想:有些人,一事精,百事精;一无成,百无成。我家的老夫人好像就是这种人。你看,世界上的草木本来是没有情感的,可是古人说‘地生连理木,水出并头莲’。小姐和张生就是很好的一对儿。别看这秀才年纪轻,却学着害相思病。你看他天生的聪明英俊,衣着也朴素干净,无奈夜夜一个人孤零零,如果这会才子佳人配不了对,岂不要耽误了人家的性命!噢,想起来了,还要叮嘱这秀才一句要紧的话,就说道:“相公,你听着:今晚上你和小姐成婚,告诉你,小姐娇嫩得很,从来没有经受过。你一定要温柔些,轻一些,慢一些,不能粗暴,好像有了今天没有明天似的,不肯放过!”张生道:“红娘姐姐,你尽管放心。请问你们那里准备了些什么?”
    红娘道:“我们那里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还有笙管丝弦,演奏的是《合欢令》。那里是落红满地胭脂冷,相公,你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张生道:“小生书剑飘零;孤身一人,没有彩礼,怎么办呢?”
    红娘道:“不要你什么彩礼,凭着保举将军的能为,灭除贼寇的功劳,这两件就可以作为红定聘礼了。俺小姐心里已看上了你,都只为你相公才华盖世,胸中藏有百万兵,不要你半根红线,就得到了一世姻缘!到晚上,我红娘要坐看牵牛织女星了!老夫人命我不要耽搁,相公也不要推托,就此和红娘一起走吧。”
    张生道:“红娘姐姐,请先走一步,琴童喂马去了,小生收拾好书房,随后就来。”
    红娘道:“相公,你要快一点,老夫人专门等候你哩,别让我红娘再来请。”说罢,就回内堂去了。
    张生见红娘已走,就又关上房门,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设想见了老夫人以后的情景:我到了老夫人那里,老夫人说道:“张先生,你来了,喝了几杯酒,到妆楼上和莺莺做亲去!”我到得妆楼,和小姐解开人带,脱去衣服,颠鸾倒凤,我和她脸贴着脸,胸贴着胸,她的头发也乱了,眼睛眯缝着似开似闭,眼角上挂了两滴泪水,紧紧抱着我,娇喘嘘嘘,香汗淋漓,世界上没有比此刻更为美妙甜蜜的了!张生陶醉在一厢情愿的幻想之中,简直不想苏醒过来。
    却说老夫人,把酒筵摆在客厅上,命红娘去请张生,其实时间并不久,可老夫人却觉得那么长,倒神经开始紧张起来,担心那秀才识破她精心设计的赖婚阴谋,不觉自言自语道:“红娘去请张生,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小丫头别误了事!”
    正在老夫人念叨的时候,红娘回来了,禀告说:“老夫人,先生叫红娘先走一步,他随后就到。”
    老夫人一听,放下心来,说道:“红娘,在厅外等候先生!”
    红娘说道:“是!”
    不一会儿,张生到了,红娘把他让进厅内。张生见了老夫人,上前施礼,说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张洪拜见!”
    张生进门,老夫人一看,不觉呆了,觉得张生比在佛堂相见之时更是不同,大概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的缘故。只见他相貌堂堂,温文儒雅,潇洒风流,举止端庄,倜傥不群,确是一位人才出众、品貌非凡的好人材,自己的侄儿能有他的一半也不错了,跟女儿相配确是一对壁人。但非常可惜,门户不相当,只好割爱了。今见张生对她施礼,说道:“先生少礼!前日如果没有先生,哪有今天?我们崔家的命,都是先生救活的。今日特备小酌,请先生来喝上一杯酒,算不上是报答,请勿嫌简慢。”
    张生道:“老夫人太客气了!《尚书》上说:‘一人有庆,兆民赖之。’一个人有福气,大家都能沾光。强盗孙飞虎的败亡,都是你老夫人的福气啊!万一杜将军不来,我们大家都不免一死。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挂齿。”
    老夫人道:“先生请坐。”
    张生道:“晚生侍立在座下,尚且觉得有失礼节,哪敢和老夫人对坐?”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气,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但坐无妨!”。张生道:“既然如此,晚生谢座了!”
    老夫人道:“红娘,把酒拿来,先生,请满饮此杯!”
    张生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道:“多谢老夫人抬爱,晚生拜领了。晚生虽不善饮酒,不过《礼记》有言:‘长者赐,幼者贱者不敢辞。’老夫人是晚生的长辈,晚生不敢推辞,勉力从命。”说罢,端起白玉酒杯,一饮而尽,喝于酒后,心里有点纳闷,怎么今天成亲,红娘说筵席上有小姐的,怎么我来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她的倩影呢?是不是“另有要事商议”,这个要事不是成亲,是另外的要事?但看看内堂上的布置,跟红娘说的差不多,也张了几盏灯,结了一些彩,尽管不大像相府办喜事的排场,至少也有一点办喜事的气氛。是不是要商议成亲前的一些礼节,要问名纳彩、六礼三端,可是我在客中,哪里有那么多银钱呢?红娘说过不要我的彩礼。噢,明白了,男女成婚之日,新娘是后出场的,也许小姐正在闺房内梳妆打扮哩。张生心里是一个劲地往好处想,哪知好事即将泡汤。
    老夫人这时也在盘算,你既然不会喝酒,就让我再灌你一杯,让你喝得糊里糊涂,就好办事了。于是道:“先生,小儿欢郎,承蒙先生教诲,费神费力,老身十分感激。请先生再饮一杯,略表谢忱。”说罢,对红娘说道:“红娘替先生斟酒!”
    红娘奉命,又替张生斟满一杯。
    张生道:“多谢老夫人抬爱,晚生拜领了!”说罢,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实张生颇能饮酒,其所以说“不善饮酒”,一来是今天要和小姐成亲,如果喝得醉醺醺的,和小姐同床共枕,小姐必定不快。二来是要给丈母娘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要把女婿看成个酒鬼。张生两杯酒下肚,老夫人心想,酒已劝了两杯,估计张生的脑袋,大概已经在天旋地转了。老夫人说道:“红娘,去把小姐叫出来,和先生行礼!”老夫人用“行礼”这两个字眼,是经过斟酌的。如果要她说“行婚礼”,她是死也不肯出口的,而只有“行礼”最妥切,你说行常礼也行,说行大礼也可,说行婚礼也合适。
    小红娘是个千伶百俐的人,这次也被骗过了。听到老夫人命她叫小姐出来行礼。心里高兴万分,哪里还有余暇去品味“行礼”这两个字的奥妙,一心以为“行礼”还不就是举行婚礼的意思,所以立即答应道:“是!红娘就去!”说罢,先是文文雅雅地走出内堂,一到老夫人看不见的地方,便飞也似地往妆楼上奔去。
    再说莺莺小姐,今天尚不知道母亲宴请张生,要“另有要事商量”。因昨天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去请张生今大小酌之事,回来并未告知小姐。红娘想,给小姐说了,又要兴奋得一夜睡不着,今天做新娘子精神不振不好看。另外让她今天知道也可以使得她高兴得措手不及。所以小姐如问木偶,一概不知。依旧一身家常打扮,在楼上做些女红,写几个字消遣。
    红娘小跑着上楼,走得有点气喘嘘嘘,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定一定心,然后走进里屋,说道:“小姐,小姐!”
    小姐一看是红娘,见她有点脸红气喘,似乎是急急忙忙来的,心想,难道又出了什么事?忙问道:“红娘,如此慌张,发生了什么事?”
    红娘想,万幸我在旁门外站了一会哩,否则,又要把小姐吓坏了。说道:“没发生什么事,老夫人在内堂请客,命我请小姐出去行礼。”
    小姐听了,心想,母亲请客,为什么一定要我出去呢?如果碰上是长安郑家来的,岂不更是尴尬?遂道:“红娘,母亲请的是何等样的客人?我的身体有点不舒服,不去也罢!”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你知道请谁吗?”
    小姐道:“这两天我又没往前边去,知道请的是谁?管他是谁,反正我不去。”
    红娘道:“小姐,请别人可以不去,请这个人你是一定要去、非去不可的。”
    小姐问道:“死丫头,还不快说,究竟是谁?”
    红娘更乐了,说道:“小姐,你附耳过来!”
    小姐想这丫头今天着了什么邪,鬼鬼祟祟的,告诉请什么人还要“附耳过来”,只好稍微凑近了一些,说道:“快讲!”
    红娘道:“请得是张相公!”
    小姐一听,不由芳心大喜。心想,若不是张解元交游广,朋友多,换了别人怎么能退去贼兵!是他的一封书信,免除了崔家的灾祸,救了咱们全家人的性命,他的大恩必须报答,正应该摆着筵席,张灯结彩,诚诚恳恳地敬重他、款待他,我怎么能不去呢?更何况几个月的相思,今天都可以还掉了。母亲命我出去,肯定是要兑现佛殿许婚的诺言,这样,从此可以不必再苦苦相思了。请心上人,我怎么能不去呢?这话本是心里话,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道:“啊!请的是他,那我就是生病也一定要去!”
    红娘听了,哈哈大笑,用食指刮着自己的脸说道:“小姐,羞不羞,羞不羞!”
    小姐立刻满脸通红,连头也抬不起来,怎么连心里话也露了出来,又送了这刁蛮丫头一个取笑的把柄。于是俏脸一板道:“死丫头,看我不捶你!”说罢,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可心里实在高兴极了。又问道:“红娘,老夫人请张生,是今天临时决定的?”
    红娘道:“不是,是昨天,老夫人还命我去请张生来。”
    小姐道:“昨天秋菊来叫你,就是为此事?”
    红娘道:“是的。”
    小姐道:“那你在昨天就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说着,狠狠地白了红娘一眼。
    红娘道:“小姐,你别生气,我怕提前告诉了你,会像张相公那样,高兴得一夜睡不着,今天做新娘没有精神。”
    小姐听了,脸又一红,说道:“啊!啐!”
    红娘道:“小姐,你今天知道了,不是更高兴吗?”
    小姐道:“你看我穿的这个模样,像什么呢!”
    红娘笑着说道:“是不像新娘的样子吗?小姐,你放心好了,红娘给你打扮起来就是了。”说着,命小丫环把洗脸水送上来。红娘让小姐坐到梳妆台前面去,随手揭掉镜袱,小姐自己对着镜子里看看,也觉自己今天长得似乎比往日更美,真有点顾影自怜。红娘轻轻地给小姐打开乌黑的头发,一边梳,一边吩咐在旁侍候的小丫头道:“冬梅,去禀报一下老夫人,小姐正在梳妆,过一会儿就来。”红娘是恐怕张生等得心焦,所以叫小丫头先去通知一声。
    冬梅答应了一声,往前边禀报去了。
    红娘很熟练地替小姐梳了个倭堕髻,两支翡翠玉钗拴住了乌云,前边插一支八宝百珠穿就的双珠风钗,耳朵上挂一副明月珠环,首饰不多,已显得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小姐喜欢淡妆,她自己动手,在脸上薄施朱粉,轻染胭脂,淡淡春山,盈盈秋水,显得格外妩媚。
    小姐问红娘道:“红娘,你看我画的眉毛,深浅如何?”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我说了没有用,最好去问他。”
    小姐一时没听懂,问道:“去问谁呀?”
    红娘道:“去问那堂前的张郎。”
    小姐臊得粉脸飞红,说道:“啐!休得胡言!”说罢,又在眉心间轻轻贴上一个金黄色的梅花形额黄,对着镜子轻颦浅笑了一下,自己很是满意。红娘道:“小姐,你这个脸蛋儿嫩得吹弹得破,张相公不知是几世修来!”小姐道:“小丫头,你也真会夸张,我的脸能吹弹得破么?”
    接着是更换衣服,今天的衣着令莺莺很费踌躇。按道理,行结婚大礼,应该穿戴凤冠霞帔,可是老娘又没有明讲,总不能自说自话穿了大红婚礼吉服,一本正经自封为新娘,出去拜堂,万一不是成亲,岂不羞死。按说平常,即使没有父丧,小姐一直是127爱穿素服的,但今天是吉日,何况孝服早已除去,总不能一身素净,扮了个白衣观音出去,有点不大吉利,也不像大喜之日。小姐和红娘参谋了一会,觉得还是穿一身淡红的衣着好,于是上身穿一件淡粉红百花对襟通袖衫,系一条淡粉红百蝶戏牡丹百褶拖泥湘裙,一双淡粉红凤头小弓鞋,走一步,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回眸一笑,百媚俱生。红娘在旁边看了,拍着手说道:“小姐,你今天格外的美,真是个标准的新娘子,又是个天生的夫人模样,张相公赶明儿考上了状元郎,小姐就做状元夫人了!”
    小姐说道:“你也真罗嗦!总是信口开河,我又不是贪了做状元夫人才嫁给他的。不过像我这般模样当一个夫人也不是不可以。”
    红娘道:“小姐,你们两个,在往常都害足相思病,今天可好啦,大家如愿以偿了!”
    小姐道:“是啊!往日里,我相思为了他,他相思为了我,从今以后,我和他两下里的相思病都痊愈了。这也是我娘亲疼爱女儿,好心成全。”红娘道:“小姐今天和张相公成亲,老夫人为什么不大排筵席,请亲戚,邀邻居,会朋友,一点不像咱们相府办喜事的排场,老夫人也太小器了!”小姐道:“红娘,你错了!这里乃普救寺,又不是在博陵,亲戚总不会为了喝喜酒,千里迢迢赶来这里。邻居也只有普救寺的大小和尚,他们又不吃荤,做喜事摆素斋。你听说过没有?我们现在是寡母孤女,又在异乡客地,哪来朋友。没有排场也不能怪娘亲。”
    红娘道:“话是不错,总不能只安排小酌了事。”
    小姐道:“红娘,你不了解老夫人的心思,她怕我是个赔钱货,就两个当一个地贱价送走。她也不想想,他一举手就把强盗退了,给他一半家财也不算多,马马虎虎成了亲,兔的去花费什么。算了,我娘亲只想省事,怕麻烦,不想去张罗。”
    红娘道:“小姐,差不多了,我们下楼去吧!也许张相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小姐和红娘下了妆楼,来到内堂,红娘一掀软帘,说道:“小姐来了!”红娘一手打起软帘,见小姐却迟迟不前,就用手招招,意思说别怕难为情了,迟早总是要进去的,张相公在等你去拜堂哩,小姐在门外迟疑了一下,就往前走了几步,进得门来。
    丫环仆妇们一看,今天的小姐,确实不比往常,好像九天仙女下凡,都在心里说张相公好福气。再看看张生,风流英俊,也是天上滴仙,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张生这时,觉得眼前光芒四射,被小姐的艳丽仪态给镇住了!心想:张珙啊张珙,尔有何德何能,享受此天生丽质,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我好幸运也!又见小姐低垂粉颈,面带愁容,觉得奇怪,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乃人生快事,为何紧蹙双眉,是不是不愿嫁给我这穷秀才?不可能,她临去秋波那一转,隔墙唱和,明明是对我有情;是否对这婚礼的场面不热闹而不高兴,只要有情人得成眷属,己是称心如意了,那些繁文俗礼不必去计较。你嫁给我以后,只要我对你好,疼你爱你就是了。
    莺莺小姐在红娘的搀扶下,缓步走近席前,别说正眼看张生,连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心突突跳,几乎迈不开步,看得张生神魂飘荡。
    小姐走到老夫人面前,头还是不敢抬起来。轻声说道:“母亲在上,孩儿参见!”
    老夫人道:“女儿罢了。儿啊,到那边席上拜见你那救命的哥哥!”
    一声“哥哥”出口,惊呆了内堂里所有的人,同声喊了声“啊哟”。
    张生喊了一声“啊哟”以后,就一声不吭。他被老夫人这句“哥哥”一闷棍差点给打昏了,气得手足冰冷,周身发抖,心里直想喊:你这不守信义的老婆子,当初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要抢你女儿时,如果不是我挺身而出,有谁能来救你的女儿,谁能来救你全家?退贼成亲,佛殿许婚也是你亲口说的,又不是我乘人之危要挟。今天你却厚着脸皮赖婚,言而无信,反复小人!气得张生说不出后来,呆坐在那里,两眼直直地看着老夫人,似乎要仔细观察一下那张老脸上羞不羞。
    莺莺小姐喊了一声“啊哟”之后也没有吭声,两行眼泪直泻下来。她不是没有话说,而是在母亲面前不敢说。她先对张生看看,希望他能够提出抗议,据理力争,则尚有一线希望。一看张生那副模样,突然的打击,惊得他坐着一动也不动,呆呆地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软瘫在那里快要坐不住了。莺莺觉得一切都完了,谁能想得到我的老娘亲会如此的花言巧语,绵里藏针,命我莺莺做妹妹,要去拜见哥哥。唉!白茫茫的大水,淹死了蓝桥上的尾生高,陈氏子得了蜀公主玉环,怨气成火,烧掉了袄庙。碧澄澄的清波,活生生的把比目鱼分剖。小姐把双眉紧蹩,珠泪涟涟,这“哥哥”两个字绝对不能叫,小姐也呆呆地站在那里,来一个无言的抗议。
    红娘叫了一声“啊哟”以后,对老夫人看看,心想,老夫人啊,堂堂相国夫人,竟然会干出这种忘恩负义、言而无信的丑事来!从前你在我红娘的心目中是多么神圣,原来都是假惺惺,你已自毁相国夫人的尊严,变得一钱不值了。
    丫环仆妇们的“啊哟”,是在惋借这么一对玉人,被老夫人硬生生拆散,包含着对老夫人的不光彩行为的不满。
    老夫人此时,神色自若,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陶醉在赖婚计谋圆满成功的胜利喜悦之中。但是见女儿居然不听她的指挥,没有前去拜见哥哥,心里很是恼火。我赖婚已经赖了,你胆敢违抗母命,要知道你不去叫哥哥,我的赖婚就只能算是半生不熟。这孩子一点也不理解老娘的苦心,我是为了你的幸福啊!老夫人心里是十分冒火,恨不得揍莺莺一巴掌,但是终究身份攸关,不能摆在面孔上。女儿你装听不见,我就说得响一点,于是用温和慈祥的语气高声说道:“红娘快去热酒。儿啊,快快过去,给你救命的哥哥敬酒!”小姐一听,好啊,我不去叫,你就叫我去敬酒,柔和的言语逼我去做忘恩负义的事,我死也不干!就把身子一偏,小嘴一噘,表示这杯酒我也不敬,这是赖婚酒,不是孟光的举案齐眉酒,我不能去敬。虽然说父母之命不得有违,但是母亲啊,你也太不讲理了,做女儿的今天也要不孝一次了。想到这里,低了头,看也不看老夫人一眼。
    老夫人气极了,心想女心向外,一点不假。一向百依百顺的孝女,为了张生,竟然胆敢违抗为娘的命令了。你这杯酒是非敬不可的,但又不能去生拉硬拖。好吧,暂时放一下,让你安一安神。于是说道:“红娘,代我去敬张先生一杯酒。”
    红娘此时,一股不平之气在肚皮里东窜西跳,不住地在暗骂老糊涂。现在听得老夫人命她去敬酒,心想,哼,女儿使唤不动,却叫我红娘去,今天你老夫人太不讲理了,凭了什么要赖婚?我可不能像往常那样,一呼百应。也让你这老糊涂知道知道这赖婚不得人心。于是站在那里装作没有听到。老夫人一看,好啊!女儿不听话,连你的贴身丫环小奴才红娘也使唤不动了,这还了得!你装作没听见,我就提高些声音,你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吧!就喊道:“红娘!”
    红娘知道再也不能装糊涂了,我是奴才,主命不能违。老夫人提高喉咙叫她,她也拔直了喉咙回答:“小婢在!”红娘一贯是自称“红娘”的,在这场合突然换了“小婢”,一是对老夫人表明:你是主子,我是奴婢,不能不从;二是嚷给张生听:张相公,我是身不由己,奉命差遣,你要原谅。老夫人听得红娘一声叱喝,倒也被她一吓,看出红娘也对赖婚不满。但老夫人此刻已鬼迷心窍,你一个小奴才,满不满无关大局,不过你要破坏我的赖婚大计,就得小心家法。现在只要你执行我的命令,不跟你多说,以后再收拾你。于是道:“红娘,代我给张先生敬酒!”
    红娘想,我去敬酒也好,可以让小姐喘上一口气,也给你老夫人一个台阶下。另外也要去向张生提醒提醒,我要让他说话。红娘走到张生面前,看了看他那副斗败公鸡的样子,心里十分同情,就拿起白银酒壶,替张生满斟了一杯,说道:“相公,小婢奉了老夫人之命,特来敬酒,请相公满饮!”一边说一边向张生摇手,意思说这杯赖婚酒有毒,喝不得的,快些据理力争。张生虽然呆在那里,神智还是清楚的,红娘的暗示,他也领会。心想堂堂一品相国夫人,反不如一个小小丫环!他很感激红娘,对她苦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红娘见张生已经领会了,也就退到原处。
    老夫人见红娘已经把洒斟好,就说道:“张先生,这淡酒一杯,请先生满饮,以表老身心意。”
    张生道:“晚生不敢!老夫人乃一品相国夫人,晚生乃一介寒儒,如此恩宠,何以克当!且无功受禄,愧不敢饮。”
    老夫人知道张生在讽刺她,但婚都可以赖,何在乎小小的嘲讽。今天老夫人是拿定了主意,只要赖得掉婚,一切都可以忍受。说道:“先生,你太谦虚了,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请先生饮此一杯。”
    张生想,又是恭敬不如从命,我不上当了。说道:“老夫人一定要晚生饮此一杯,请问不知此酒何名,表何心意?请老夫人明示,方可使晚生受之无愧!”
    老夫人听了,心想张生此问实在厉害,我怎么能直说这是赖婚酒,如果再骗他说是喜酒,一来张生是不会相信的,二来婚也赖不掉了。还是先骗他喝了再说。说道:“先生先饮此杯,老身自当详告。”
    张生道:“请老夫人说明以后,再饮酒不迟。”张生想,吃一堑,长一智,我再也不上当了。
    老夫人见张生不肯上钩,没奈何,只好摊牌了。说道:“既然如此,老身就直言了吧。先生,都是为了你啊!”
    张生一听,什么?都是为了我,岂不怪哉!难道她良心发现,不赖婚了?看来亲事还有希望。说道:“此话从何说起?”
    老夫人道:“此事为难煞老身了:先生有活命之恩,佛殿许婚是我亲口所说,无奈先相国在日,已将小女许配给老身的侄儿郑恒了。前次老身也曾和你说明过。解围以后,老身曾派总管去长安,提出要和郑家退亲,昨天总管回来,得了回音,郑家不同意退亲。老身只有一女,许不得两家,只好有屈先生了。先生读书明理,宽宏大量,老身一定厚赠金帛,请先生另择名门淑女,贵族佳人。寒门的事,请多关照。这杯淡酒,就是这份心意,还望先生谅解。”
    张生听了老夫人的一套赖婚歪理,又被气得噎住了。心想,明明你要赖婚,却把责任推到死了的相国身上。我接受你赖婚,就是读书明理,宽宏大量;我如果不接受,那就是不明理,器量小。真是岂有此理!可是光顾了生气,话却说不出来。
    莺莺小姐听了母亲的这番赖婚大道理,更气得浑身打颤。心想,娘啊,你怎么这样不讲理,这样不要脸!这些话全是假的。父亲临终把我许配给表兄郑恒,也仅仅是一句空话,并没有六礼三端,明媒公证。你又何曾派老总管去长安退亲?老总管明明是去博陵的,回来也好久了,哪里是昨天?娘啊,你真不知羞耻!想着想着,本来是暗中流泪,变成了出声痛哭。
    老夫人听得女儿在旁哭出声来,心里十分恼火,怎么今天女儿老是和自己唱对台戏,命你叫哥哥你不肯叫,要你去敬酒你也不动,我刚说了赖婚理由,你竟然哭出声来,这分明是通知张生:娘的话全是假的!我不同意赖婚!这还得了,让你如此任性放肆,我今后还好做娘吗?今天非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但她还是要保持自己的尊严,故仍然和颜悦色地说道:“儿啊,快快过去,给你家救命的哥哥敬酒吧!”
    小姐依然哭着不动。
    老夫人的脸色不变,语气却变得十分严厉。说道:“儿啊,快快过去给你家救命的哥哥敬酒!怎么,为娘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小姐听到后面一句话,知道母亲发怒了。今天的母亲,已经换了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了。说了这句话,我是再也无法抗拒了。只好十分委屈地说了声“是”。她想,也好,过去和张生悄悄说上两句话,表表我的心意。
    老夫人见女儿肯去了,就对红娘说道:“红娘,好生扶着小姐过去,给哥哥敬酒!”
    红娘答应道:“是!”心中却想道:红娘好恨啊!刚才我已经代你去敬酒了,张相公没有喝,现在又要逼小姐去,这岂不是硬要人家死吗!
    小姐和红娘一起来到张生面前,三个人都呆呆的像泥塑木雕一般。
    张生见小姐来敬酒,心想,你怎么也来敬酒了,你难道不明白这酒一敬,你我夫妻就要敬掉了么?终究母女还是母女,你敬好了,反正我不喝,哪怕你玉天仙手捧来玉液琼浆,我也不会喝的。想到此处,把头低下,一眼也不看小姐。
    小姐到了张生跟前,心里在说,娘啊,你即使把我逼到了这里,我也不会敬这赖婚酒的。我与其站在你身边受冷酷,还不如站到张生这里,和心上人在一起温暖些。今见张生头也不抬,一眼也不看自己,知道张生误会自己了,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心想:“张郎张郎,你怎么能埋怨我呢?我来敬酒是被母亲硬逼的,你难道看不见、听不见吗?你我是一般受苦的同命人啊!”话虽没说出来,眼泪却扑簌簌流下,痛哭抽泣。
    红娘也不动,心里却骂开了,这种积世婆婆真狠心,真造孽,你只叫我扶着小姐,我就扶着,其他我管不着。
    老夫人见了这种场面,心想:好啊,我要拆散你们,你们反而亲近起来了。不行,再烧一把火。说道:“儿啊!快快给你那救命哥哥敬酒,红娘快斟酒,好让小姐把盏!”
    红娘想,老夫人又使出霸王硬上弓这一招了,再不执壶斟酒,一定要被当场训斥,好汉不吃眼前亏。就默默地拿起酒壶,斟上一杯,递给小姐。小姐见红娘把酒杯递过来,心想,红娘啊红娘,你何必递过来呢?你递过来,我也不会去敬的,他也不会喝这杯酒的。看看这形势,让我对他说几句心里话提醒提醒他吧。她移动了两步,走到张生身边,用轻得只有张生才能听到的声音,娇声说道:“张郎,张郎!”她是反抗到底,娘要我叫哥哥,我偏不叫。要我叫哥哥,等我们成亲后到床上去叫,现在就是不叫。一叫了这两个字,就等于宣告夫妻情缘的结束。
    张生正在低头落泪,忽听得像蚊虫的低声叫“张郎”,如听了丝竹纶音,精神为之一振,慢慢抬起了头,两人目光相对,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张生见小姐哭得如雨打梨花,楚楚可怜,眼泪更加落得快了。小姐见张生抬起了头,看张生也哭得泪眼模糊。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来到伤心处。是的,今天他被老母亲伤透了心,哪能不落泪呢?老夫人不在乎,小姐反倒内疚起来,觉得我们崔家太对不起他了!就再移近一些,差不多贴着张生的耳朵,吹气如兰地轻轻说道:“张郎,你恨我吗?都是我娘不守信,变了卦。还拿甜言蜜语来欺骗你和我,弄得我们如此痛苦。佳人自古以来是薄命的多,可你秀才也不能那么懦怯啊!张郎!若不是你一封书信破了半万贼兵,那我们崔家将会一个都不存!到如今,老娘她不思报恩,不想成就婚姻,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捉摸不透她的鼠肚鸡肠。我母亲谎撤得像天一般大,当日作成好事的也是这个母亲,到今朝拆开鸳鸯的还是这个母亲,真乃‘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母亲出尔反尔,莫怪你开初高兴得笑呵呵,现在则成了江州司马白居易,泪湿青衫多。奴家从今以后,一定会惟悴了梨花玉容,褪掉了胭脂樱唇,这份相思不知何年何月能痊可?唉!这相思啊,昏邓邓像黑海那般深,白茫茫像陆地那般厚,碧悠悠像蓝天那般阔;仰望像太行山那么高,思渴像东洋海那么深!唉!我的老娘啊!你好忍心呵!把那颤巍巍的并头花蕊揉碎,把那香馥馥的同心缕带割断,把那长搀搀的连理琼枝挫折。我那白头老娘不负责任,将耽误了女儿的青春,把我们那美满幸福的锦绣前程一脚踢掉。又害得我空担了个虚名!张郎,你应该了解奴家的一片心啊!”
    小姐一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倾谈,说得张生如醒酬灌顶,又好似服了一剂清凉散,获得许多安慰,解除了不少痛苦,增添了无穷的信心。对,如此多情多义的贤小姐,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夺去呢?我太懦怯了!好,我一定要据理力争。你老夫人别以为你是一品相国夫人,我不敢和你论理,在这生死关头,我张珙拚了小命也要和你争一争。他对着小姐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张生的变化,小姐已都看在眼里,灵犀一点,息息相通,但想到自己的美满婚姻从此一笔勾销,母亲只咬定了中表联姻不放,还说是父亲作的主。父亲啊,你在黄泉路上可曾想到女儿啊!想到这里,格外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叫声“爹爹啊!”转身急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掩面痛哭。在转身时,把红娘手里的酒也撞翻了。
    红娘见小姐哭得如此伤心,又急匆匆走回座上,恐怕有什么闪失,连忙放下空杯子,赶去扶住小姐,一面劝小姐,一面自己也哭起来了。
    老夫人见状非常尴尬,弄得骑虎难下。听得女儿在哭爷,就领会了。她明是哭爷,暗是恨娘,恨我赖婚。对女儿的背叛,她生气极了,气得也哭起来。女儿哭爷,我也可以哭老相公,于是拉腔拖调地哭道:“啊哟,我的老相爷啊!”
    就在这一片哭声中,只有一个人不哭了,那就是张生。他本来已像斗败了的公鸡,经过小姐的一番诉说,给他增添了勇气,所以一抹眼泪,站起身来,重新整了整衣冠,对着老夫人一拱手,说道:“老夫人!”声音是那么宏亮,压过一片哭声。
    红娘最先反应过来,忙一拉小姐衣袖。小姐也听到了,立即停住哭声,盯着张生,看他说些什么。
    老夫人本来在起劲地哭老相爷,被张生响亮的叫声一震,停住了哭声,答道:“张先生。”
    张生道:“刚才老夫人的一席言谈,晚生都听到了。然而,有些事情还想请教老夫人,不知可以不可以?”
    老夫人道:“请教不敢,先生有话请讲。”她想,在我一品相国夫人面前,我才不怕你小小的一个解元翻得了天!
    张生道:“请问老夫人,在贼寇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要抢劫小姐时,老夫人是怎样说的?”
    老夫人无奈之下,只好答道:“我曾说过,谁能退去贼人,不论僧俗,就把莺莺许配给他。”
    张生道:“后来是何人杀灭了强盗?”
    老夫人想,你这么问是想突出你的功劳,我偏不如你的愿,便说道:“那是白马将军杜确元帅。”
    张生听了,好啊,你抹掉我的功劳,没那么容易。说道:“请问那白马将军是如何来的?”
    老夫人只好说道:“那是先生写了书信请他来的。”
    张生冷笑了一声说道:“哼哼,原来老夫人也知道是晚生写了书信去请来的,那么退去贼寇的还是晚生了。”
    老夫人道:“先生退贼之功,活我全家之恩,老身铭刻在心。”
    张生道:“既然未忘诺言,未忘晚生的一点微未功劳,为什么今日反悔,言而无信?”
    老夫人道:“并非老身言而无信,实因小女婚姻乃先相爷亲口所许,不便更改。”
    张生道:“难道佛殿许婚不是你老夫人亲口所许吗?”
    老夫人道:“是老身亲口所许。”
    张生道:“既然也是老夫人亲口所许,为何今日就能反悔?”
    老夫人道:“先生你是个明理之人,凡事总有个先后。中表联姻在前,佛殿许婚在后,何况天字出头夫作主,老身实是万分为难。”
    张生道:“既然中表联姻在前,如何可以又在佛殿许婚,一家女儿受两家茶,岂不荒唐!再说既然是天字出头夫作主,老夫人为什么又要作起主来了呢?”
    老夫人道:“事出仓促,迫不得已,想先相爷在九泉之下也会原谅老身的。此事为难煞老身,如若侄儿郑恒前来迎娶,叫老身如何处置?”
    张生道:“兵围普救寺之时,令侄郑恒躲在何处?若非晚生挺身而出,小姐早被强人抢去了。请问令侄如来迎娶,不知老夫人叫谁去和他拜堂成亲?真是岂有此理!再问一句,你在佛殿许婚之时,可曾想到中表联姻之事?”老夫人道:“那时候也考虑到了。”
    张生道:“既然考虑到了中表联姻,为什么又要佛殿许婚?岂不是把女儿的婚姻大事当作儿戏了么?可见你在佛殿许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今日要赖婚了。”
    老夫人道:“这都是老身在危难之时,急糊涂了!”
    张生道:“这哪里是急糊涂,分明是信义全无,存心赖婚!晚生现在终于明白了,老夫人从佛殿许婚到如今,全是精心设置的一个大骗局,你骗了所有的人,包括你老夫人自己在内!”老夫人想,我设置了一个骗局,这话没有错,可怎么会自己骗自己呢,倒要听听他的高论。说道:“先生言重了,老身以信义为重,何能设置骗局,倒要乞道其详。”
    张生想,你也配谈信义,信义太不值钱了。说道:“老夫人休谈信义!
    你当初佛殿许婚,是骗我张珙挺身而出替你解围。在白马将军解围以后,承蒙夫人邀请,晚生作陪,在筵席间你亲口邀我兄长在我与小姐完婚之日来喝喜酒。请问白马将军如果前来喝喜酒,你老夫人有什么样的喜酒给他喝?你又欺骗了白马将军。你在佛殿请法本长老为媒,长老以出家人不便为媒而推辞,是你老夫人一定要他作伐,你现在要反悔,是欺骗了出家人。你让我搬进西厢书院,并非关心我,乃是缓兵之计。你硬要欢郎从我为师,是想确立了师生名份可以名正言顺地赖婚。一直到今天,还让红娘来相请,说有要事相商,原来这要事就是赖婚,你也欺骗了红娘。你既然决心要赖婚,又何必要兄妹相称,也是欺骗了你家女儿,我家小姐!既然你老夫人要赖婚,何必在今天还点灯挂彩,装出办喜事的样子,也欺骗了你家的仆妇丫环们。你老夫人自以为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可以完全按照你的心愿,很方便地把婚约赖掉!老夫人啊,你虽然是一品相国夫人,皇封官诰在身,有财有势,可以为所欲为,却不道一手难以遮天,纵然你今天赖婚得逞,也得防一防人言可畏吧!你的一切行为,实在是欺人自欺!”
    张生侃侃而谈,小姐听得如醉如痴,心里更加喜爱他的张郎了。红娘心里也着实舒服,张相公理直气壮,是一个男子汉,下回一定要尽全力帮他的忙。
    老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哑口无言,确实觉得自己理亏,无词可答。心想,歪理纵然有十八条,总抵不上正理一条,驳理是驳不过了。你有理,我有钱,刚才跟他提到过,多给他一点钱,让他另外去找淑女佳人好了。刚要说话,只听张生又开口了。
    张生道:“老夫人,今天我不是专程吃你的酒席来的,如果你一定要赖婚,晚生就立即告退!”
    老夫人忙说道:“先生休要动怒,先生有活我之恩,老身岂能不报?这里有礼单一份,些些薄礼,万望笑纳。请先生不妨另选佳人。”
    张生见了,又气又好笑,你用官势压不倒我,想用钱来收买我,太小看我张珙了,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心中怒极,不由得仰天大笑,说道:“老夫人,你好有财有势呵!可是你又看错人了,既然你不肯实践诺言,把小姐许配给我,我难道还贪图你钱财吗?没听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告辞了!”说罢,一甩衣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
    小姐一见张生不辞而别,她想一切希望都完了,心灰意懒,也不向母亲告辞,一边哭,一边独自回身而去,立即有个小丫头跟着侍候。
    老夫人见张生长叹一声,傲然而去,心想,你走了也好,希望走得越远越好,这是你自己要走,我可没有赶你。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说道:“先生喝醉了,老身不会和你计较的。红娘,代我送先生回西厢安歇。”
    红娘道:“遵命!”连忙跟了张生出去。红娘想,老夫人啊,就是你不叫我送,我也要送的。你要赖婚,我偏让你赖不掉,我要留住张生,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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