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本人仓皇地离开了这里。大青山留下了三座日本人立起的石碑。

　　千叶大竹：大日本帝国皇军功勋飞行员，于昭和X年X月X日，在此不幸遇难。

　　涧北山石：大日本帝国皇军功勋飞行员，于昭和X年X月X日，在此不幸遇难。

　　川岛野夫：大日本帝国皇军特级功勋飞行员，于昭和X年X月X日，在此不幸遇难。

　　日本人走了，走得草率而又惘然，他们留下了三名葬身在此的飞行员，留下了他们的姓名和遇难的时间。日本人也许还想在石碑上留下更多的话语，和一串惊骇的故事，但结果他们没有把那一串故事留下，只留下了三个死不瞑目的亡灵。

　　共和国诞生后不久，空军成立了。这座破败的机场先是开进了一个飞行团。这个飞行团的前身便是在朝鲜战场上著名的金冈山空战中，仅剩下一架千疮百孔飞机的那个团。朝鲜战争结束后，这个英雄团队进行了整编。几百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这座断垣残壁，长满蒿草，留有三架日本飞机残骸的机场。接着几百名官兵，扎下营盘，扩整机场，修建营区，一派红红火火的景象。但那方摔过三架日本飞机的魔区，似一片看不见的阴影，笼罩在全体官兵的心头。

　　日本人留下的残败废弃的机场终于修好了，一架架飞机被牵到了机场上。

　　第一个试飞日，惊动了军区领导，他们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片盲区，但盲区的确切位置和坐标需要重新测量和界定，在以后的飞行区域，留下那片盲区的死角。

　　空军成立后，高层领导对该机场是否进入曾进行过多次讨论，他们在考察空军分布时，该机场便被列为战略中的重点空域。但他们也知道日本人千辛万苦修建了这座机场，最后又废弃的原因。但高层领导一致认为，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片重要的有着深远战略意义的空域，于是一纸命令，第一批一个团的空军便进入了。

　　要在这个被日本人称为魔鬼的空域里试飞就会有牺牲，这一点从上到下谁心里都清楚，选择什么样的人试飞，一时间成了焦点。

　　欧阳河和庞鹏云是朝鲜空战中，这个团的幸存者。他们团功勋卓著，他们个人也同样功勋卓著。那时，他们俩人是最佳的一对搭档，欧阳河飞长机，庞鹏云飞僚机。

　　金冈山战役，是朝鲜战争中规模最大的一次空战。

　　地面上的美军被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一口气打过了三八线。美军恼羞成怒，调集了三个飞行师，企图通过这种强大的空中优势来挽回他们在地面失败的命运。

　　刚成立不久的共和国空军，奉命迎战，在金冈山空域和美军的三个飞行师展开了一场殊死决战。

　　美国空军历史悠久，二战中，便同盟军多次粉碎了德国人的空中堡垒。他们的所有飞行员，空中的飞行时间都在几千小时以上，被世界空军称为王牌飞行部队。

　　共和国年轻的空军，没有这些经验和优势，他们飞行时间大多数才几十个小时。但他们有着一腔豪气，保家为国的精神在激励着他们。

　　美军的大批飞机终于出现在了金冈山上空，他们分批次，前有攻击，后有拦截，气势汹汹，直逼金冈山上空，他们根本没有把年轻的共和国空军放在眼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中国的空军敢和他们决战。

　　那一天，共和国的飞机，从两个机场，两个方向，呼啸着扑向敌人的机群。一场惨烈的空战拉开了序幕。

　　金冈山上空一时间浓烟滚滚，炮声轰鸣，直打得日月无光，弹火硝烟把半边天空遮掩了。

　　长机欧阳河，僚机庞鹏云在硝烟与战火中一次次穿插，寻找着战机。很快，敌强我弱的局面便暴露出来了。美军仗着飞行技术好，飞机性能优良，多次向中国空军编队偷袭，偷袭之后，直接爬高，中国空军追不上，截不住，只能被动挨打。转眼间，就有几架飞机被敌人击中，拖着浓烟，在天空中翻滚着。

　　欧阳河被眼前这一幕激红了眼，他咒骂着，咬牙切齿地向敌机射击，僚机庞鹏云一直不离他左右，掩护着欧阳河冲进敌人机群，终于他们射中了敌机，当敌机拖着浓烟在他们眼前翻滚着坠落时，这大大激发了年轻空军的斗志，他们大胆地飞进敌人的机群，与敌机搅在一起，死缠烂打。

　　敌人万万没有料到年轻的共和国空军会有这么旺盛的斗志，一时间，双方分不出了优劣，敌人见势不妙，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赶到，他们利用机多的优势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包围圈。

　　欧阳河和庞鹏云一连击落了敌人三架飞机，他们兴头正劲的时候，发现了敌人的援机，几架敌机团团把我们的一两架飞机围住，在拼命地射击。

　　欧阳河的飞机突然中弹，机身剧烈地抖颤着，他看见有三架敌机在他的上方，他通过无线电告诉庞鹏云，自己飞机受伤，炮弹也不多了。

　　庞鹏云显然看见他的飞机受伤，建议撤回机场。庞鹏云知道，再这样坚持下去，长机很难再回去了。

　　欧阳河知道自己的处境，但他不愿撤回去，敌人出动大批的飞机已经很明显要一口吃掉他们，然后再炸掉他们的后方机场，让他们的空中力量彻底毁灭。

　　共和国的飞机被分割包围后，顽强地各自为战，他看见一架受伤的飞机，冲向一架敌机，与敌人同归于尽了。巨大的爆炸声，震撼着天宇。

　　欧阳河没有听从庞鹏云的建议，重新拉起机头，又一次冲向了敌机群，炮弹擦着他们的机身飞速掠过，他们都能感受到炮弹磨擦着空气发出的那股炙热感。

　　突然，欧阳河听见庞鹏云的一声惊呼，接着他看见飞在他上方的庞鹏云的机身被敌人射穿了好几个孔洞，庞鹏云的飞机，便明显地不稳了，他喊了一声：02，你撤出战斗。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敌机群。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射击，射击，再射击。炮弹打光了，更严重的是，他的燃料也已耗尽，他的副油箱被打穿了一个洞。他回身看了一眼，受伤的庞鹏云仍紧紧尾随着他。

　　他几乎哀求地说：02，请你撤离，我的燃料已尽。

　　庞鹏云也说：01，我不走，我掩护你。

　　欧阳河知道俩人再这样争执下去，谁也别想活着回去了。他喊了一声：02，我命令你赶快离开，求求你，保存一架飞机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向敌机群冲去，三架敌机正迎着他冲过来，敌人万万没有想到，这架受了伤的飞机会有这么强大的战斗力，刚才还是摇摇摆摆地飞行，转眼间变成了一只猛虎，呼啸着向他们冲来，他们在一怔中，那架飞机便飞到了眼前。

　　欧阳河在撞上敌机的一刹那，下意识地按动了跳伞开关。他真切地听见了那一声巨响，接着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同胞。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跳伞成功了，可他的飞机和敌人飞机相撞时爆炸的碎片击中了他，万幸的是，他身后的降落伞却是完好的。降落伞载着他落在了地面上，地面的志愿军救了他。

　　他回到飞行团后，他只见到了庞鹏云。庞鹏云奇迹般地驾驶着那架千疮百孔的飞机终于返回了机场，这也是这个团惟一幸存下来的飞机。

　　共和国的空军以惨重的代价终于粉碎了敌人的阴谋。美军的王牌师也同样遭到了共和国空军的重创，损失惨重，后来被调回到美国，在以后的战役中再也没有露过面。

　　志愿军总部隆重地为共和国的飞行团庆功。当欧阳河和庞鹏云站在主席台上接受授予他们的军功章时，俩人同时流下了热泪，他们想到了自己的战友。

　　俩人向天空举起了手臂，所有的志愿军官兵举起了手臂，他们悼念着牺牲在空中的烈士们。

　　他们得到军功章的同时，也得到了响亮的绰号。欧阳河被称为“空中坦克”，庞鹏云是“空中战舰。”

　　后来，他们回到了国内。

　　抗美援朝结束不久，他们的飞行团被宣布重新成立。于是他们来到了被称为“魔区”的机场。

　　部队还没有进驻这个机场前，有关盲区的种种传说他们已经听到了。上层领导在研究是否进入这个机场时，那时两个人就非常希望能来到这个机场，盲区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新的挑战。他们在美军的机群中，左冲右杀，他们渴望新的挑战，就像渴望再一次投入到一场空战中一样。他们终于等来了上级的命令，于是随着部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这座机场。

　　他们来到这个机场不久，便爬上了大青山，他们看到了飞机坠毁时炸出的坑穴，焦糊的大坑中，生长着几株细细的嫩草，他们仍能感受到那股刺鼻的焦糊气味。

　　后来，他们来到了坑旁竖着的三座石碑旁，俩人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久久地伫立在那三座石碑前。日本飞行员没有冲破这片盲区，但他们努力了，并把自己连同战机一起埋葬在这里。

　　也许是因为历史，也许是其他的原因，这三座日本飞行员的石碑一直立在这里。于是，这里便立起了一个证明，也立起了一段历史。他们久久地凭吊着这段历史。

　　当他们抬起头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那方神秘的天空，这里和别的天空并没有什么两样，碧蓝的天空中游弋着几朵浮云。俩人都久久没有说话，他们心里都沉甸甸的。

　　随着机场修复得日益完善，俩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探险的渴望和激情，他们暗下决心要完成这次历史的使命。那些日子，他俩一有时间便来到盲区坑旁，久久地凝望着天空，凝望着那三座日本人的石碑。他们不说话，也无话可说，他们等待着试飞的日子。

　　他们刚刚住进大青山，便领略了大青山的神秘。赤色的山石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站在远处望山，山像燃着的一团火，火苗跃动着，蒸腾着。

　　在试飞前，一批专家开进了大青山，他们扛着仪器，对大青山的地质结构等进行了勘测，勘测的结果，数万年以前，这里曾是一片死海。这并不新鲜，世界许多陆地上的山峰，数万年以前都曾经是海洋。

　　接下来便是常规测试，奇迹出现了，在大青山上找不到北极，指北针不是乱动，就是偏离方向。另外一个重要的发现就是，在山上用碗盛水，水能浮出碗口几厘米而不洒。

　　还有不时笼在大青山上那团神秘的雾气，一团团一缕缕，遮天蔽日。每当雾气笼罩大青山时，他们都能听见仿佛是发自地球轴心的铮铮响声，恍似一个被压在地心中的巨人，在一点点挣脱捆绑在身上的钢锁。

　　他们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但他们不迷信盲区，中国人能搬走头上的三座大山，难道就不能战胜小小的盲区？但他们又相信科学，科学暂时还无法说清盲区现象，就像世人无法说清百慕大一样。

　　盲区，中国的百慕大，他们要战胜它，他们盼望着试飞的日子。

　　试飞的日子终于来了。

　　俩人在这之前，早就交上了请战书，他们不希望这样的机会落在别人手中，他们完成的不仅是历史使命，还有他们的不服输精神。这种精神，他们在战场上就已得到了验证，他们有责任、也有能力向世人证明，共和国的飞行员，是世界上最好、也是最勇敢的飞行员。

　　试飞前，军区领导接见了他们，他们在首长面前没有豪言壮语，有的是满脸的自信和希望。军区领导，依次地久久握了他们的手，并说：日本人失败了，希望我们能够成功。

　　欧阳河说：我们能成功！

　　庞鹏云也说：我们一定成功！

　　这次飞行计划布置得很周密，欧阳河飞长机，庞鹏云仍飞僚机，这是战斗编队。要拉开一定的距离，根据日本人留下的经验，不要一下子就驶入盲区，而是一点点地接近盲区。如果通过这次飞行，证明盲区根本不存在，那是共和国空军的最大胜利，倘若盲区真的存在，那么他们的任务就是标明盲区的坐标和方位，这也是他们的胜利。

　　两架银灰色战机停在起飞线上，大青山后面透出的阳光，铮铮有声地照耀在机场上空。俩人一步步向机场步去，他们的身后，是全团官兵肃穆和崇敬的目光，那目光中夹杂着首长对他们的殷殷嘱托，和共和国空军对他们的希望。

　　上机前，欧阳河向庞鹏云伸出了手，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他们的手紧紧握着，这是战友与同志间的信任和亲情。这种友谊和信任是出生入死后建立起来的，他们信任对方就像信任自己一样。

　　那一刻，俩人都没有沉重感，而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和兴奋。他们似乎不是在执行一次生死交关的任务，而是谈笑间到天空中飞一个起落，他们的目光凝视了片刻，仿佛在说：伙计，就看我们的了。

　　俩人相视一笑，各自走向了自己的战机，他们从容地登上了舷梯，坐进了机舱，接下来他们发动了飞机。巨大的轰鸣声打破了机场的沉寂。

　　塔台上下的指挥人员已经各就各位了。

　　欧阳河和庞鹏云盯着前方笔直的跑道，一股崭新的情绪在他们的胸间回荡。

　　接下来，他们向塔台飞行指挥报告：01准备完毕！

　　02准备完毕！

　　军区首长这时接过话筒冲他们说：01、02，祝你们成功！

　　俩人几乎同时答：明白！

　　塔台上，飞出两颗绿色信号弹，信号弹腾空而起，在机场上空拖曳出两道美丽的痕迹。

　　01先是滑行，马上便加速了，02紧随其后，他们一同冲上了跑道，机头昂了起来，两架战机昂扬地冲进了天空。

　　地面的人员，此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两架越升越高，越来越小的飞机。

　　两架飞机先是绕着机场盘旋了一周，一切正常。

　　欧阳河向地面报告：一切正常，01、02准备接近盲区。

　　可以接近盲区！首长握着话筒的手在微微颤抖。

　　欧阳河暂时关掉了与地面的通话系统，他对庞鹏云说：02，请你和我保持距离。

　　庞鹏云明白，欧阳河想单枪匹马冲进盲区，就像在朝鲜战场上冲向敌人机群时一样。

　　不，我是你的僚机，我有权利保护你！

　　这不是在战场上，我们没有必要一同驶入，你的任务是记清盲区的坐标方位！

　　庞鹏云有些泄气，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为什么，俩人发生争执时，最后都以欧阳河胜利自己失败而告终。

　　他们在苏联接受训练时，俩人都是优等生，苏联教官曾预言，俩人将来会成为中国最优秀的飞行员。他们清楚，要想成为一名优秀飞行员，仅仅有技术还不行，而且还要有着一种优秀的心里素质，这种素质要超出常人，最后还要战胜自己。自已往往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只有先战胜自己，才能战胜他人。庞鹏云对欧阳河太了解了。往往在最关键的时候，欧阳河总要比他先战胜自我。一个长机，一个僚机，总是长机战胜僚机。长机与僚机的关系又是左右手的关系，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他们需要互助，需要照应。同时又是一对亲弟兄，他们血脉相连，唇亡齿寒。在以往每次执行任务时，谁也离不开谁。在苏联受训时，俩人就是一对好搭档，在朝鲜战场上，他们结对驰聘在战场上。他们用生命为代价，捍卫着共和国空军的尊严。

　　庞鹏云知道在这种时候，和欧阳河争论是没有必要的，他只能服从。但在这生死之间，他又怎么能也不能够愿意自己这位出生入死的好伙伴去独自面对这风险，于是，他说了一句很动感情的话：

　　欧阳河，我不能失去你！

　　欧阳河笑了笑，他的笑声传到了庞鹏云的耳边，欧阳河轻松地说：怎么会，别忘了我有跳伞的经验，我死不了。

　　庞鹏云没有说话，他想提醒一下欧阳河尽量把飞机拉高一些，这样更有利于控制飞机在空中的时间。但相反的是，那样一来，盲区坐标的数据会模糊一些。

　　庞鹏云还没有来得及提醒欧阳河，欧阳河便打开了与地面联系的开关。

　　地面的军区首长也在提醒着飞行高度。

　　欧阳河只简单地答了一声：明白。

　　欧阳河回答后，便拉起机头，向大青山飞去。庞鹏云只能侧应着，他和欧阳河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欧阳河的一举一动。

　　突然传来欧阳河异常冷静的声音：01失速。

　　接着庞鹏云看见欧阳河的飞机似乎在眨眼之间停了一下，接着便向下坠去。

　　大青山，东八度，西九度，盲区的中心高度810米！欧阳河清晰地测报着数据。

　　他大喊了一声：01，快跳伞。

　　欧阳河似没听见他的一声喊叫，仍在向地面同时也向他测报着：盲区引力很大，飞机失速的时速为每秒23米……

　　欧阳河只来得及测报出这些。

　　轰然一声巨响之后，世界便静了下来。庞鹏云绕着大青山飞了一圈又一圈，后来他在耗尽燃油的刹那落回了地面。

　　从此，这座机场的上空，留下了那片方位明确的盲区。

　　一晃，又一晃，时光荏苒，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这座机场服役的兵来了一批，又走了一茬。机场还是那座机场，兵们却不是那些兵了。

　　秋天，是老兵复员的日子，同时，也是部队招兵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