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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山劝降会

  一支解放军小分队的马队行走在新平至戛洒的古驿道上,沿途红豆杉、桫椤、水青树、滇山茶、红花木莲等高等植物随处可见,髙大的常绿阔叶乔木枝叶交错,遮天蔽日,行路不见天。古驿道或上或下,忽左忽右,七转八弯不见边,阴森森的让人毛骨悚然。穿林过坎,来到了蒿芝地,顺山而下,仅六七华里,便是戛洒江。这里地处亚热带,是红河的上游,那滚涌湍急的流水,暗褐色的礁石,银白色的沙滩,还有那两岸葱绿郁苍的翠竹和雄奇盘亘的大山,都是大自然的造化和恩赐,它留给人们多少美好的思念、眷恋和畅想。

  田波和年过五十、头发有些花白的开明人士普一文骑在马背上显得有些疲倦,由于路上遭遇到小股土匪的袭击和不明情况的干扰,区区一百二十华里的山路,竟走了三天。他们是前往红山去参加土匪劝降会的,一同前往的十多个人一路上的话说得不太多,除了要时刻警惕突然出现的土匪外,似乎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田波,中等偏高的个子,咋看似显清瘦,其实标壮如一棵挺拔的攀枝花树。穿一身合体的军装,文气里透着干脆果敢,行动矫健,自信而坦然地微笑,就给人倜傥侠义、睿智机灵之感,是一个标准的军人。通讯员小石头机警的双眼,不时搜索着路两旁的灌木丛林,耳边不时传来山雀的叫声:“背背箩——背背箩!”阳雀像亲娘叫小儿:“阿雾——阿雾——阿雾——”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哀怨,千山似乎都在回应。雇公鸟更无聊,老是在催人:“不如归——不如归——不如归”,把人叫得心空空心慌慌。田波解开衣扣,让徐徐清风尽量驱走一些体内的闷热和烦躁。他眼前渐渐浮现出临出发时段震南特派员向他交代任务时的情景:

  在1:50万的作战地图前,段震南在介绍情况:

  “遵照中国人民解放军朱德总司令关于人民解放军迅速肃清国民党一切残余武装,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国土,同时肃清土匪和其他一切反革命匪徒,镇压他们的一切反抗和捣乱行为的命令,我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主力在第一、第四野战军各部的配合下,发起了西南战役。去年11月15日解放了贵阳;30日解放了重庆;12月9日,国民党云南省主席卢汉、西康省主席刘文辉、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邓锡侯、潘文华等,分别在昆明、雅安宣布起义,云南、西康两省宣告和平解放;12月25日至27日,我军对被包围于成都地区的胡宗南部队四十万人发起总攻,全歼敌军,解放了成都。”

  蒋介石这个苟延残喘的反动政权,虽然受到了我强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的最后的致命打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决不甘心人民的胜利,逃到台湾孤岛后,仍时时‘心系’大陆,总是幻想他手下的那些残兵败将力能回天,创造奇迹,使他失去的一切再重新回来。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段震南继续说:“据可靠情报,国民党成都陆军学校王旭夫密谋组织开办受到蒋介石撤离大陆前高度赞扬的‘游击骨干训练班’的学员,有的已窜到昆明和哀牢山,与集官、匪、霸三位一体的李润富有了联系,再加上军统特务的密谋策划,敌情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戴笠死后,毛人凤就任老板,他撤销了云南警备总部,成立了保密局云南站,沈醉负总责,撤销特检处,设立保防处。保防处下分工运组、学运组和社运组,而新平的保防组属社运组领导,他们都是一些很有反共经验的老牌特务。因此,你这次到红山参加土匪劝降会,责任重大,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首长,我明白,我一定不辜负上级组织对我的信任和希望!”田波听得热血沸腾,脸上露出心奋和坚毅的神态。

  段震南严肃地点了点头,告诫道:“在当前的这种形势下,任何情况都是千变万化的,你要灵活掌握,伺机行动。由于戛洒江一带和哀牢山上是李润富长期控制的地区,我们的基层政权有的不稳固,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建立。为此,你更要紧紧依靠当地群众,密切联系他们中的积极分子,尽量为自己的侦察工作创造条件,并为我军大部队的进山剿匪做好准确的情报工作。”

  “是!感谢组织和首长信任,保证完成任务!”田波一个立正,铮铮有力地回答。

  段震南示意田波坐下:“时间紧,任务重,斗争艰巨而复杂,我们和地方政府的负责同志取得了联系,他们决定派熟悉这一带情况的开明人士普一文和你一块到红山,召开土匪劝降会,讲明我党我军的政策,争取他们中的大多数靠拢政府,让人民少受涂炭。普一文这个人我们不太了解,但据地方的同志介绍,他是一个在思普区、哀牢山少数民族中很有影响的代表人物,思想比较进步,积极靠拢新生的人民政权,和李润富也比较熟,据说土匪也肯买他的账,发生矛盾时,总是由他出面公断解决,你要尊重他,在工作上争取得到他更多的支持。”

  田波神情严峻地点了点头。

  段震南爱惜地拍了拍田波的肩头,语气婉转地说:“田波,你知道,我们把你这个不到三十岁,年富力强,具有实践战斗经验的大学生提前从正规部队要到边纵滇中独立团,目的是让你在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复杂局面里,发挥出大智大勇的良好素质,踏上一段新的战斗历程,直到取得这个地区剿匪斗争的胜利!”

  队伍来到一座山头上,站在高处往下看,云雾林岚正一堵堵、一缕缕顺河谷往上升腾,往里飘飞,神情静谧而恬淡,有一种大家闺秀春睡才起的气韵,正因为如此,这种静谧与恬淡仿佛又是有声的——那种很轻、很幽的天籁之音——有的飘着消失了,有的飘着飘着发出了惊涛骇浪。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散了又凝聚,凝聚又散开,激动得如奔腾的千军万马,汹涌澎湃。在这生命运动的河谷深处,却有掩不住的鸟语花香,而阳光正从山头瀑泻下来……不多时,戛洒江两岸隐约出现的像鸟巢一样朴实、简陋而又满含亲切的村寨,更加清晰地落入了视野;甘蔗林、香蕉林、芒果树、荔枝树、大青树等在阳光下一片葱绿;还有那“叮咚叮咚”的牛铃声、“哗哗哗”的溪流声不时传来,让田波的心情好多了。

  马队顺坡下到山脚,歇在江边,战士们在闷热的空气里忙着卸装饮马,站岗警卫,田波和普一文趁此机会跳下马来站在一棵凤凰木的树阴下,饶有兴趣地欣赏江边旖旎多姿的自然风光,顺便活动一下在马背上颠来簸去弄疲乏了的身体。

  “田参谋,来,下盘棋,轻松轻松。”普一文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副象棋,走到一块平石前热情地说。

  “普老,我可是个过不了河的卒子哟。”田波笑着回答。

  “别谦虚,自古少年出英雄,何况棋盘上无老小,任你闯来任我冲。”普老说着,端出了一个龙凤戏珠的棋盒,抖出了一副晶莹剔透的翡翠玉石象棋。

  田波眼睛一亮开口赞道:“好漂亮的棋子!”

  普老不无得意地说:“一个生意道上的腾冲朋友送的,缅甸玉,说是拥有此棋的主人,赢多输少。田参谋,自古有‘金腾冲银景东’之说,他们有的是钱,你若喜欢,过几天让他顺道再送一副过来。”

  “你们听!”站在一旁准备观棋的小石头激动地一跳,高兴地用手指着远方沿流而下的小竹排,“肯定是阿鲁哥唱的,只有他才唱得这么好听!”这时,一句句音色优美的鼻族山歌调随着从江面上吹来的风,由远而近,飘到了大家的耳朵里:

  船怕触礁马怕鞭,

  土匪躲进密林间。

  解放大军摇红旗,

  好比猛虎嘯山林。

  翠竹船篙尖又尖,

  一篙撑到天外边。

  小鱼跟着大鱼游,

  穷人跟着解放军。

  这一段高亢、激越而又清新的葬族山歌,顿时使他们几个人的谈话活跃起来。

  “小石头,谁是你的阿鲁哥?”田波饶有兴趣地问。

  “阿鲁哥是哀牢山上东瓜岭村的穷人,是一个举着火把往前走后面有人跟的彝家硬汉子;连大土匪恶霸李润富都怕他三分。”小石头扬着头无不得意地说。

  “呃,我听说彝家山傣家水,他一个山里人怎么跑到江里撑船来了?”田波又含笑问了一句。

  “阿鲁哥朋友多,山上山下,江头江尾,到哪里都有饭吃,都有酒喝,都有床睡,好玩得很!现在可能又是约哪个好朋友款壳子摆古经去了。”小石头话语里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崇拜和向往,表现出一脸的孩子气。

  小石头是当地人,刚参加“边纵”几个月,田波看他蛮机灵,又熟悉当地的情况,就把他要到了自己的身边,并教会他使用了各种轻便武器,而且练出了较准的枪头。

  谈着谈着,田波就有意地把话题转了,转到了云南卢汉宣布起义后“土匪躲进密林间”的内容,请一路上默默无语、话不多说的普一文讲讲哀牢山上集官、匪、霸于一身的土皇帝李润富。

  普一文沉思了一会儿说:“哀牢山乡民历史上多有举事的记载,小的不计其数,大的如弥渡李文学发动农民揭竿而起,杜文秀带领回民扯起造反大旗,哀牢山人都有回应,可以说争强好胜,占山为王,举旗为伍的绿林好汉,哀牢山自古有之。”普一文望着江对面高耸入云的哀牢山继续说:“陇西是秦汉时代甘肃的东南部,汉代名将李广、唐太宗李世民、唐代大诗人李白都是陇西人。李润富的先辈高祖李毓芳在乾隆时期因镇压农民起义有功,被清廷诰授为世袭‘岩旺土把总’,父亲李国宝,被清廷诰封为世袭‘云骑尉’,因此,他们历来以陇西贵族后裔自命。在旧政权里,为所欲为的李润富把做官、经商、当土司地主,再到横行乡里、杀人越货、肆意压迫剥削劳苦人民的土匪行径集于一身,横行无羁。民国初年,也就是1926年,他利用云南陆军军阀混战之机,邀集武装千余人援助龙云击败政敌滇军第二军军长胡子嘉,这场政治赌博押对了,被龙云破格委任为云南陆军第五独立团少将团长兼新平、镇沅、景东、墨江、双柏五县的联防指挥官,派驻大理,并负责滇西‘护路’任务,名正言顺成了哀牢山区的最高统治者。他从而进一步利用这种地位权势来攫取财富,通过经营烟土、食盐等物及强买强卖、横征暴敛等手段,到新平解放前夕,李润富已成为拥有庄田21000多亩,兵丁近3000余人,200多雇工,300多匹骡马,悍然称霸一方的土皇帝,在这深山大岭中南面称孤。不过……据说他自身民愤不大,多有慈善济困之举,当地人还是很尊敬他的。”

  普一文讲到这里戛然而止。田波还想了解李润富解放后的情况,于是又问普一文:“他现在态度如何?”

  “这就很难说了,”普一文说,“李润富很精灵,鬼头鬼脑的,不是知己休想知道。哦,今天参加劝降会的人可能知道一些,土匪之间多少都通着点气:有些联系。”

  田波想,武装了的土匪不比麂子马鹿,要是那些人不想投降,还要看风使舵,或者说是三心二意,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就摸不着线索了吗?于是接着又问:

  “普老,哀牢山区有没有熟悉李润富而又愿意靠拢政府的知情人?”

  “有,”普一文想了想后说,“有个叫余国聪的,我跟他比较陌生,交往不多,但据说他比较开明,跟李润富的关系还过得去,你愿意和他认识认识吗?”

  田波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很愿意交这个朋友。

  那好普一文说,“今天开完劝降会,让熟人带我们到他府上下榻。田参谋,你看怎么样?”

  “好。”

  “那就这样定了,一到红山,我就叫人去传话。”说到这儿,普一文指着自己早已摆好的棋盘遗憾地说,“光顾说话,耽误了时间,看来今天是下不成了?”

  田波笑着说:“普老,没关系,等我这个卒子过了河,再请你指教。小石头,收棋。”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登鞍上马走了几步的普一文,拉转马头原地转了半圈,笑呵呵地对刚跨上马的田波说:“田参谋,你可要有思想准备了,红河的热坝别光看风景秀美,物产丰富,它还会给初来乍到的人闹疟疾打摆子,俗话说‘红河坝子一条槽,燕子过路要落毛’,特别是在这哀牢山脚下顺着数下去的水塘、戛洒、腰街、漠沙、元江几个坝子,尤其严重,有‘要下河谷坝,先把老婆嫁’之说,叫人望而生畏,脚不敢停。这种疟疾很欺生,特别是到了六七月份雨水淋淋的,慢则几天,快则几个时辰,人就呜呼哀哉了,你们外地方来的同志没有听说过吧?田参谋,我可不是倚老卖老,敲簸箕吓雀,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吓唬你这外乡人哟。”

  骑上马背的田波拉紧缰绳,望着江对岸的哀牢山,眼里放着光彩,坚定地说:“普老,没关系,我们有这个思想准备,为了尽早解决哀牢山的匪患,解放军的任务就是来吃苦受累的,甚至要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缰绳一抖,骏马奋蹄嘶鸣长啸。

  普一文点头称是,打马转身上路。

  田波为了表示欢迎土匪投降的诚意,让护送的小分队由普班长带领,暂时留在腰街镇帮助那儿刚建立起来的军粮转运站的工作,自己和普一文、小石头到红山参加会议,与土匪头子见面。

  红山。

  一幢两层青砖红瓦的饭馆。饭馆周围有几个背着枪吊儿郎当的土匪游动哨,大门口站了两个持枪的七歪八扭的匪徒。楼下是散席,三四十个保镖、随从模样的人,分作几堆,扎成一团,泡在一起搓麻将,玩牌九赌博,但和往常不一样,没有大声的吆五喝六,喊七叫八。楼上,把隔离雅座的屏风撤到了一边,桌子被集中到了中间,围着桌子摆了一圈藤椅,十多个土匪头子都窝在藤椅里开会。

  看得出,会议已开了不短的时间,土匪疲倦了,有的把手伸进裤裆里抓痒,有的用手去抠又黑又臭的脚丫巴,有的呵欠连天,忙着裹烟卷。咔咔咔的咳嗽声,咯咯咯的吐痰声,滋滋滋的吸烟声,以及乱七八糟压着嗓门的窃窃私语声,构成了一派浑浊肮脏混乱不堪的昏暗气氛。

  “啪!啪!”哀牢山反共自卫义勇军副司令、原国民党五十八军副军长、景东的梁月楼用力拍了两下巴掌,“请大家安静,坐过来靠拢一下。下面请国防部保密局云南站新平军统保防组副组长吕宜文先生给诸位讲几句话,开导开导,大家鼓掌欢迎!”桌子四周响起了稀稀拉拉、松松垮垮的巴掌声,土匪还不太习惯用这种方式表示自己的情绪,要不是事先有交代,他们只会一个劲地怪喊呐叫。

  六十多岁的吕宜文不易让人察觉地皱了一下眉,从藤椅上立起他那瘦溜的身材,一手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一手举着他那份精心策划的《反共计划书》的文本,清了清喉管,尖着嗓子说:

  “各位同仁,刚才你们都对时局发表了高见,本人受益良多,共产党搞‘统一战线’,我们也搞战线统一。共产党高唱‘团结就是力量’,我们也把力量团结起来。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对抗共产党,抵制和消灭即将进入哀牢山的共军,保证各位兄弟的身家性命和财产利益不受侵犯。另外,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的盟友美国和国民党的关系仍然很亲密,现在他们已经在用最先进的武器装备国军,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武器就会秘密空运到我们哀牢山来!”

  吕宜文讲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身躯臃肿,生得恶眉恶眼,一脸大麻子,看架势就很像一个只懂得风髙放火、夜黑杀人的土匪头子,外号“土豹子”的张正雄自作聪明大声地说:“美国的原子弹了不起,听说一颗就有三老爹门前的广场那么大,美国的军舰打一炮就能过海穿山,指到哪里,射向哪里,不得了啊!”

  与会者互相望望,严肃地点头表示首肯。蓦地,土匪中有人在偷偷地捂着嘴笑,接着就爆发出了一阵破开嗓门的大笑。原来,去年十二月中旬,当一架运输机在天上出现,从哀牢山上空飞往滇西方向时,李崇山(李润富侄子)认为是美帝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蒋介石开始反攻大陆,从台湾派飞机直接给李润富空投枪支弹药来了,于是高兴地慌忙叫喽啰们在大平掌草地上用白布铺起“T”形布标,以示空投目标,结果闹了个天大的丑闻笑话。

  阴沉着脸的李崇山听到不怀好意的笑声,一阵难堪,脸色更显铁青,眼含怒焰。

  吕宜文知道这件事,他站出来解围:“其实台湾从飞机上空运武器给我们,很简单,那是迟早的事,只要我们的准备工作做好了,一个电报拍过去,过不了几天,飞机就会运过来,大可不必大惊小怪或失望焦虑。”

  这时,一个年过花甲,穿着一件紫色镶黄边薄棉上装,个子不高,腰板挺着,像顶门杠一般直,刷把眉横着,肩膀窄的人沙哑着嗓子,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今天在座的各位诸公都是哀牢山各峰各岭的英雄好汉,喊一声,树上的叶子都要掉下来,跺一脚,几里外的山坡都会颤抖。一颗谷子碾不出米,一把苦荞做不成粑粑,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若不精诚团结,联合行动,就难免会被共军各峰各岭的击破,一个窝一个窝的端掉,各位呼风唤雨的头领一个也跑不脱。磨黑的张梦西势力不小吧,怎么样?还不是孤掌难鸣,有其心无其力,终被共军禁执普洱。前车已覆,后车可鉴啊!”说话的这人酷似国民党军政要员办公室里挂在墙上相框里军装笔挺、戴满奖章的蒋介石,微微颤抖的、木耳一样薄的双唇似乎也即将骂出“娘西匹”几个字,他就是哀牢山反共自卫义勇军总司令李润富,圈内人称“三老爹”,老百姓把他叫做“李老狗”,他虽时时摆出一副忠厚长者的面孔,可小小的脑壳上镶着的两只金鱼眼时时冒着凶光,一脸阴暗的杀气。

  梁月楼接上来说:“总司令所言极是。哀牢山像条龙,现在龙头、龙尾、龙身都坐在一块了,只要大家听从龙头三老爹指挥,龙身龙尾一起摆,不愁飞不上天!”梁月楼接着又说,“不过,俗话说得好,‘龙上天还要就棵弯腰树’,多一个帮手,多一份力量。我已再次派人去联络景谷李希贤,江外(红河以南)赵桂萼,彼此呼应着一起干,精忠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表现出一副慷慨悲歌的样子。

  李润富脸上的肌肉抖了两抖,两条眉毛一竖,首先表示赞同:“梁将军所言极是!非但如此,还要联络各地的武装力量,扩充反共自卫义勇军,从四面八方向哀牢山一带的思普地区压过来,看共军的那几条破枪还能招架得住?再说了,共军人生地不熟,犹如盲人骑瞎马,新平解放了又能怎么样?我要叫他们过不了戛洒江,就算过得了戛洒江,也进不了哀牢山,进得了哀牢山,必定让他们出不了哀牢山!”

  “对对对。”土匪头子脑子很热,一点就着,容易煽动,他们被几个大土匪首领的情绪给鼓动起来了,蠢蠢欲动的反革命的欲望在升腾膨胀,狂笑声、赞同声、嘘呼声交杂成一片。

  吕宜文因为成功地把各路土匪头子栓在一起,既辅佐了李润富,维护了他的中心地位,又初步实现了自己和土蛇行动的“发动云南地方武装力量,加强云南地方反共实力”计划书里的初步目的而沾沾自喜。他举双手平息众匪的声音,大声道:“司令威震思普,名扬滇中,雄霸哀牢天堑,誓与共产党决一雌雄,让众兄弟钦佩!为复兴中华,司令一定会树立新功!”

  “李公振臂一呼,方圆千里百里莫不举枪响应,李公乃我哀牢山的神魂领袖!”土匪头子精神抖擞地纷纷慷慨陈词,他们就像是一潭死水里的癞蛤蟆,调门大同小异。

  吕宜文再次举双手平息众匪的声音:“联络各地兄弟们的事,我吕某会尽力去办。只是目前有一桩挫败共军进山锐气,为党国立功的大事要急着去进行,刻不容缓!”

  各路土匪头子使劲压住内心的激动,屏声敛息,一个个如狼似虎,把鹰隼虎视般的目光投向了吕宜文,他们等待反馈。

  善于察言观色的吕宜文看了一眼李润富,见他闭眼不语,这是同意的表示,便招手把李崇山叫到身边,紧靠耳根窃窃私语,只见李崇山习惯性地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顿时眼露凶光,言听计从,连连点头,一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样子。

  “三叔,您还有什么指示?”李崇山听完吕宜文的交代,又弯腰向李润富请示。

  李润富眼一睁,手一挥,杀气腾腾地从牙缝里抖出几个字:“迅雷不及掩耳,要房子过火,石头过刀。手脚麻利,做得漂亮一点,给弟兄们壮壮胆,做个榜样!”

  吕宜文接上去补充道:“事不宜迟,回去赶快准备,今夜就动手,以防夜长梦多,我和司令等着你的好消息,在庄园为你设宴庆功!”

  “请三叔和吕先生放心,我李崇山决不会给你们丢脸,刀刀见血,枪枪见尸,一定多带回几颗共产党的脑袋给你们过目!”李崇山的脸上露出一股凶残相,抱拳拱手告辞,离座而去。

  正在这时,土匪哨兵上楼来报告,普老和大军首长已到楼外。

  吕宜文忙和李润富交换了一下眼神,并侧身向旁边的梁月楼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对众匪首说:“我和司令先退下,下面就看诸位的了。”吕宜文和李润富起身走进屏风后面的小房间里。

  “各位弟兄,从现在开始,转换会议内容,敬请各位头领遵守会前规定的各项纪律,违者格杀勿论!”说完,梁月楼命令哨兵请客人上楼来。

  在饭馆门前,跳下马刚把缰绳交给小石头的田波,正好和匆匆出门的李崇山几个人打了个照面。李崇山停住脚步,狠狠地盯了田波一眼,哼了一声,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尔后转身跳上随从牵过来的马,几个人疾驰而去。

  田波望着李崇山远去的背影,脑海里闪过一丝不安,这个不到三十岁,一身虬精粟肉的精壮汉子相貌古怪,凹面翘嘴,满脸横肉,一对牛眼炯炯灼人,看他那仇恨的眼光,似乎是要去做什么发泄报复的事情。看到田波在沉思,普一文随便说:“土匪都这个样,在山里呆久了,坏事干多了,见谁都是仇人似的,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一口吞下去。”

  土匪哨兵下楼传话,普一文和田波走进大门,留下小石头守在门外边。一楼的土匪看到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还是解放军,全都停止了桌子上的活动,凶神恶煞般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踏着楼梯走上楼去,有的甚至不自觉地想伸手去摸枪。田波心里一阵冷笑,脚步轻快,毫不理会。普老说得对,见得多了,土匪他妈的都一个鸟样。

  二楼的土匪头子见到普一文、田波上楼,忙七前八后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咣当!”一声,不知谁在慌乱中碰掉了茶碗,梁月楼狠狠地一瞥,接着迎上前去,握手寒暄,连说:“失敬,失敬。”并带头鼓掌表示欢迎。

  普一文顺便拍了一下梁月楼的肩膀,请他们就座。“梁将军是抗日名将,炮科毕业的高才生,作为国民革命军人,梁将军自然受过国民革命思想的洗礼,有平民化思想,历来反对别人叫他什么老爷。”普一文介绍完,田波微笑点头示意。梁月楼穿一身长袍,可还是天生一副武人相,身材高,块头大,浓眉大眼,直鼻方口;国字脸因为剃个平头,更显方正。像他这种厚嘴唇,尤其还翻嘴唇的人,平素不太喜欢说话,易给人忠厚的感觉。简单介绍田波后,普一文幵始了他的云南人春节馊菜的传统劝降演说:“诸位,大家都是我的至交和熟人,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普一文喝一口递到手上的茶水,润润喉说:“虽然你们都有枪有人,占据着哀牢山的各主要山头,但在这历史转折的紧要关头,我要奉劝各位一句,赶快放下武器,下山归降,才是唯一的出路。现在,新的中央人民政府已经成立,南下大军很快就要开进云南,蒋介石逃向台湾,国民党败局已定,大家要看清形势,走好这步棋……”

  田波一边听普一文借助手势滔滔不绝的演说,一边注意观察参加劝降会的匪首。他发现今天来参加劝降会的人,从表面上看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占山为主,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标准土匪;另一种是帮会头目,地痞流氓,这种人不多。

  “大家不要感到自己成了降将,就脸上无光普一文说,《三国志》开篇不是说得很清楚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共产党不是和国民党历史上有过合作吗?如今,连省政府主席卢汉将军都在去年12月9日在昆明举义旗投降共产党,‘龙头’都转向人民了,我们自己何必还要苦撑门面呢?不如借着这把梯子赶快下楼吧,求得新政权的宽大处理。大家知道,我这个开明人士跟润之兄有过少许交往,都是为生意上的事,办厂办学的事。前些天,我顺路去了他那儿一趟,他早已有归顺之心。历史上,他曾经出钱出力帮助过龙主席,他们有很深的交情,现在卢汉‘龙头’调头了,他能不跟着转吗?俗说话,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仕。现在,我希望大家顺应历史潮流,不要骑爬坡马,束装就道,更不要撑顶风船,要借风行船,再次与共产党合作,携手建设新中国好不好?”

  田波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心想,“普一文上过山,李润富有归顺之心,这倒是个新情况。可今天李润富为什么不来呢?莫非另有隐情,做了一些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想让普一文当个牵线人?吕宜文这些军统特务和国民党的死硬分子是否已和李润富站在了一条线上?”

  普一文的演说在继续:“你们过去靠山吃山,靠江吃江,过惯了‘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横行霸道的山水生活,现在要不要下山过江投诚归降呢?我看该下就下,该过就过吧,不下山不过江犹如水浒一百单八将不接受招安,难成正果呀!当然,那是在封建社会。王侯霸业的年代已经过去,目前正是讨个好前程的时候,这大好机会可不要错过呀!过去,你们中间的很大一部份人是被逼上梁山的,身不由己,情有可原,这我知道,可现在,屁股硬不过板凳,石头挡不住江水,再聚啸山庄充当绿林好汉就毫无道理了……”

  听到这里,田波突然想到,“土蛇”和吕宜文这些军统特务如果在这里,他们又会对土匪头子怎么说呢?可能也会跟他们谈“前程”,讲“后果”。他们也许会说,共产党的政策是“首恶必办”,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杀过共产党,共产党能饶过你吗?跟我们干,我们将会卷土重来,封你当团长旅长师长少将中将!怎么样?当长官当将军总比屋檐下低头、当死囚被砍头强吧?

  “当然,也会有几位朋友想不通,想等一等看一看。”普一文说到这里既严肃又诚恳,“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我要奉劝你们几句,等不得看不得,大意不得,解放大军剿匪就像用网捕鱼,用火药枪打鸟,躲不起来逃不掉。我听说还有人想跟军统特务走,要是走上那一条路的话,你们就完啦!那可真是螃蟹夹着鸬鹚脚,甩也甩不脱啦!你们大概知道,当军统稍有闪失都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这是军统的纪律。共产党最恨军统,我普某也最恨军统,虽然说‘牛吃菠萝菜,各人有所爱’,但你们要是和他们挂上钩,那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普一文停顿了一下,再次端起茶碗润了润喉,接着又轻描淡写地说:“话又说回来,下山归降,过江投诚总会有些想法,那是很正常、很自然的,我普某虽然一向都很开明,可也不是一个晚上就想通、一个白天就行动的,那是共产党、人民政府晓以大义动之以情,我才顿开茅塞猛然醒悟一心一意跟着共产党的。”

  “这段话很重要田波想,他要把共产党、人民政府怎么晓以大义,怎么动之以情,以及他经过了、哪些思想斗争才猛然觉醒的转变讲出来,那对土匪头子的启发教育就更大了。”田波刚想想个点子让普一文谈细点,可是普一文已经把话题转到了他的头上来了。

  普一文说:“我体会到,要下山归降,需要对共产党的政策有个深刻的了解,所以我今天没有单独来,而是到公安局请来了侦察参谋田波,下面我们请田参谋作报告。”

  田波觉得有些突然,他想了想,觉得宣传一下党的政策也好,哀牢山是彝族、哈尼族、拉祜族、傣族等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由于土司制作为一种政治制度,在新平历史上曾经被历代封建王朝长期施行,而且地处深山,交通不便,因此比较封闭,再加上官匪肆虐,蛇蝎一窝,有意封锁外界消息,人们的生活就像一条沼泽地里缓缓流动的枯锈的小河,清苦、赤贫、无波无澜,随时都会化为沼泽地里的锈水,对大山外翻天覆地的变化知之甚少,对共产党普遍存在一种缺乏了解、害怕畏惧的心理,向他们讲讲也行。于是就说:

  “我看这样吧,经普老介绍,我们就算认识了。既然是熟人,大家有什么疑惑,都提出来,我逐一解答,大家看,这样好不好?”

  “好,好。”土匪头子个个连声叫好,但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先开口提出问题。

  普一文又开导了几句,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会场很快就活跃起来了。

  土豹子张正雄站起来说:“普老、田参谋,不瞒你们,我和弟兄们多年吃的是大户人家和往来的马帮客商,在山林里闯荡惯了,经普老劝导,我是决心下山归降了,可是弟兄们不干。他们说,你倒是安逸了,普老保你个营长连长当当,有官当有马骑,还有轿子坐,我们还不是得回家撒荞籽种包谷撑洋芋,哪有吃大户吃马帮来得痛快!普老、田参谋,你们看这可怎么办?”

  “这家伙是想要官,还想为手下土匪也讨个封!”田波想,“我党对他们这些人不是封官许愿买他们下山投降,而是晓以利害,讲明政策,缴枪投降回家老老实实种地,一般就既往不咎了,但要是讨官讨封那是绝对不行的!”田波想好好讲讲我党的政策,这时普一文说话了:

  “张正雄,首先我得说明白,我们没封你当营长或者当连长,也不能封你当什么官!”

  “普老别误会张正雄急忙解释,兄弟并非要官做,都是手下的人屄嘴闲,胡说八道!”

  这时,梁月楼开始说话了:“诸位,今天普老不辞辛苦,将田参谋从县城请来,机会难得呀!请各位提一些还没弄懂的问题,别他妈蚂蚁赌气——小哩十气,没出圈门就让人知道你是小毛驴,一开口就是做官骑马,还没上桌,让人看低了一等。问清楚啦,以免一步走错,步步错啊!”

  突然,楼下骚乱起来,起初是争相吵骂,继而是激烈的格斗打闹,夹杂着惨叫和枪声,小石头提着枪冲上楼来,警惕地保护在田波身边,十多个土匪头子都愣了,你看我,我望你,不知楼下发生了什么事。

  田波不动声色,示意小石头不别紧张,以静制动,看土匪在玩什么名堂。普一文听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对梁月楼说:“梁将军,您不是他们的头吗,还愣着干什么?快派人下去看看,是不是你们的那些赌徒输红眼了?要是田参谋的安全在这儿都得不到保障,我可饶不了你们!共产党也饶不了你们!”

  “是,是。”梁月楼一边唯唯诺诺,一边对张正雄发脾气说:“土豹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丢人现眼的,快下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张正雄赶紧下楼,矮小肥胖的身体灵活得像山猫一样。

  他一下去,楼下更乱了。

  骚乱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安静了。

  一阵楼梯声响,田波听出是两个人跑上楼来,众匪首一声不出,眼睛齐刷刷地静看上来的是两个什么人,想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人露头了:一个是刚才下去的土豹子张正雄,另一个则是全身武装细脚长手的程克文,外号山猴子,李崇山的副队长,经常来往于各土匪头子之间。

  梁月楼一见山猴子气势汹汹地跑上来,厉声喝道:“程克文,你搞什么名堂?”

  “报告副司令程克文碰脚跟来了一个立正,楼下有人图谋不轨,想上楼行刺,被我解决了!”

  “谁!”梁月楼勃然大怒,看样子不是装出来的。

  “土豹子的手下。我观察这家伙很长时间了,刚才,他又在摆弄二十响手枪,并不时往楼上张望,我叫弟兄们缴他的枪,他还反抗,我就把他崩了。临死时,这小子还说……”程克文用眼睛瞟了普一文一眼,表情有些紧张,不敢往下说。

  “还说什么?”梁月楼追问。

  “还说便宜了普一文这老杂种,是他把大家出卖给共产党的。”一口气说完,程克文赶紧低下了头。

  “住口!”普一文压住心中的怒火,离开藤椅,在会议室里蹙着眉头走过去转过来,激动地说:“我普某一生谨慎,为人光明磊落,对朋友讲义气,一片赤诚,怎么没想到会有人来这一手!我一个人死不足惜,可是你们一失足成千古恨,成百上千的弟兄就要人头落地,你们知道吗?”

  土匪阴谋行刺普一文,是田波没有意料到的,引起了他的警觉和深思。

  土豹子看样子害怕极了,他忙对普一文解释,“普老,您别听山猴子瞎说,刺杀您,您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呀!”

  “你小子有奶便是娘,只要看见母的,你脚杆筋就发软,眼珠子就不会转,什么屌事你干不出来!”山猴子一脸坏笑,朝土豹子嘲讽起来。

  土匪头子一片放肆的烂笑。

  “都不要说了!”普一文抹下脸说,“量你也不敢!我这是舍命劝降,怕死我就不来了!我再说一遍,机会难得,请大家……”

  普一文还要接着开会,可是十多个土匪头子的脸都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了。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时间一长就坐不住了,于是丑态百出,打哈欠的、说下流话放流氓腔的,打响屁、嘻笑起哄的,乌烟瘴气,乱作一团。梁月楼几次制止也不起作用。

  田波估计今天的劝降会十有八九是开不成了,他细心观察到会的这十多个匪首,没有哪个像是要下山归降、真心实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样子,更不会提供吕宜文乃至“土蛇行动”的任何蛛丝马迹了。田波觉得要在这个会议上了解更多的情况也不可能,他再次陷人了沉思。

  这时,土匪哨兵跑上来,对普一文说:“普老,余国聪先生亲自来接您和大军首长。”

  普一文叹了口气,对田波说:“普某从去年劝降以来,所到之处一呼百应,没想到今天……看来,这个会一时半时也解决不了问题。”接着,又用坚定的口气下决心说:“田参谋,我还要和他们好好谈谈,哪怕肝脑涂地,也不能让军统把他们拉过去!我不能陪你去了,希望你和余国聪先生会谈成功!”

  看来也只好如此,田波和普一文一同下楼,小声作了交谈,田波为了普一文的安全,把小石头留给他,自己就和余国聪一行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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