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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讨封

  常言道:主帅好做,末将难当。主帅一句话,末将一世忙。莫焕章是1949年12月下旬经土蛇周密安排,代表李润富、吕宜文,秘密离开哀牢山,于今年一月上旬去到蒙自,拜见国民党第八军军长李弥的。此番一行,也是土蛇行动计划战略棋盘上的一步棋,而且是一步至关重要的关键棋。莫焕章深知这是苦差事,推诿不掉的,何况责任重大。想想嘛,自己不去谁去?哪怕是一路上潜伏着多少危机,承担着多少风险,自己也得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去闯。谁叫自己是军统呢?

  李弥是云南人,老家在腾冲,他是淮海战役中陈赓将军手下的败将,本来去年12月9日晚,卢汉通电云南起义,他已和第二十六军军长余程万、保密局云南站站长沈醉、宪兵西南区参谋长童鹤龄、宪兵副司令兼宪兵西南区司令李楚藩等人在昆明青莲街卢公馆签名宣布投降,后又叛变。昆明保卫战后,跑到滇南。此时,他正坐在蒙自军事指挥所里,聚精会神地在看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参谋长李达起草,司令员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1949年12月30日发布的《忠告李弥、余程万两部将士书》。这个“忠告书”在发布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汤尧、余程万等国民党高级将领通过电台收听到了,但是他们当面打鼓背后敲锣,各有各的打算,意见不统一,思想混乱,举棋不定,根本没把刘邓的忠告真正放在心上。

  汤尧想的是:第八军和第二十六军,可在解放军进攻云南时,退到澜沧江以西,建立游击根据地,待国际形势有了变化,再图发展。要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就撤退到缅甸境内。

  余程万的打算是:原想与卢汉一道起义,受到蒋介石的冷遇和警告,遭到一些死硬军官的反对,现在只得暂从汤尧,以保自全。待时机成熟,再把他的部队空运到海南岛。

  李弥则认为:可利用云南的天然地势,同解放军周旋。实在不行,就退到自己的老家腾冲、怒江一带打游击,反正蒋经国、毛人凤以及沈醉都跟自己谈过话,言语中都流露出一个共同的意思,那就是只要拔掉卢汉这颗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云南就是他李弥主政的一方天地。尽管卢汉已宣起义,自己随时都有被消灭的危险,但现在手里还有武装,荣登宝座的希望并没有完全破灭。

  现在,李弥又让机要秘书把“忠告书”的文字本拿来给他看。

  李弥将军、余程万将军及国民党第八军、第二十六军全体将士们:

  中国大陆上的国民党军队,除了你们两个军之外,巳经全被我们歼灭了。

  我们在进军华南、西南以来,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就扫光了白崇禧、胡宗南两部匪军。其横扫之势,你们都巳领略,无须更多地赘述。

  在卢汉、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将军的起义响应下,西南数省巳迅速解放。所有起义官兵,都受到了人民解放军的欢迎,都有了光明的出路,都在安安稳稳地欢度新年。茫茫中国大地,只有你们两个军,孤零零地龟缩在云南,还未找到归宿,这是你们的不幸,也是你们执迷不悟的结果。

  全中国都解放了,蒋介石只剩下几个孤岛,眼看不久也就解放,你们何苦还在云南转呢?你们又能在云南转多久呢?即使你们想逃到越南,人民解放军已做好堵击你们的准备,你们岂能逃脱?纵使有些残兵败将,可以逃到越南,流亡外国,又有什么出路呢?一则是被法国人关禁闭,二则是被法国人骗到保大的部队里当伪军,这又怎么能解救他们的命运呢?与其被法国人侮辱,怎能比得上在国内走向光明,谋求好的归宿好呢?

  而且,纵使你们逃到天涯海角,人民解放军必然追寻你们到天涯海角的!就是你们逃到台湾,也终究逃不脱这一天。因此,摆在你们面前的大道只有一条,就是立即起义,脱离国民党反动军队,站到人民方面来。中国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向来实行宽大政策,不论何人,只要他真心悔过自新,确有事实表现,有利于人民解放事业,一概表示欢迎。

  现在你们可以考虑的时间巳经很少了,希望你们赶快觉悟,赶快派代表到昆明,找卢汉主席接洽,并与七十四军联络。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回头是岸,望勿一误再误。

  第二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

  政治委员:邓小平1949年12月30日

  看完文本,李弥沉思良久下定决心,利用手中蒋介石刚拨给第八军的10万大洋和云南的天然地理优势、熟人熟事,同人民解放军对抗捉迷藏,如果实在不行,玩不转了,就退回滇西,在自己的老家打游击,尽职尽责,以保军人效忠党国的本色。

  听到卫兵报告,有一个名叫莫焕章的人求见,他是从新平来的。此人已多次来府,因军务繁忙,心情不好,他没有接见,但大体情况他粗略知道一些。今天,他也本不想见面,党国的正规部队危若朝露,你那支三文不值两文的乌合之众,能撑得起哀牢山那边天?再说,第二天(1月10日)自己就要飞抵台湾,亲自听取蒋介石面授坚守云南的机宜,在此之前还有许多军务还要急需处理,哪有时间和他闲谈。他刚想让卫兵通知不见,脑海里突然冒出“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常言,猛抬头又看见墙上云南战区军事作战地图面积近550平方千米的哀牢山,他顿时改变了主意。从长远的战略利益考虑,哀牢山不失为一块反共复国的边陲陆上基地,有总比没有好,饥饿时山茅野菜也能填肚子。他决定还是抽出点时间,在指挥部里和远道而来的莫焕章见上一面。

  李弥坐在堆满军事文件的大办公桌前,紧蹙起眉毛,微微合起他宽大的眼皮,缩小视野的范围,用军人严厉的目光审视着这位由卫兵带进来的、战事紧张还冒着生命危险从滇中跑到滇南来的保密局云南站的成员。

  莫焕章中等偏高的个子,30多岁,有着一张皮肤白皙、眉目清俊的脸,穿着当地人蓝灰色的对襟衣,脚上套一双圆口黑布鞋,头上放一顶毡帽,很有些书生气。莫焕章看见李弥,赶紧把毡帽脱下,露出一颗光脑袋。由于紧张,头上直冒汗珠,油亮油亮的,他弯腰鞠躬,一躬到底,接着又忙掏出手帕在头上揩了揩滚落的汗珠。

  李弥点了一下头,有了点好感,他示意莫焕章坐在办公桌旁的藤椅上,让卫兵送上茶水。“莫先生,听说你大老远跑来蒙自找我,多次求见,到底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李弥军务繁忙,在此之前,他已连续几次接到共军分三路正向云南进攻的情报,而且从广西南宁西部出发的老对手陈赓部下的十三军三十七师已靠近滇东南地区的富宁县,他可不愿意在大战前夕,因接见一个即使在党国内部也不受人欢迎的军统人员,而耽误太多的时间,为此说话便少了客套,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莫焕章知趣,保密局人员的身份今非昔比,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进门时紧张的心情有所放松,也来了个不绕山不绕水,开口便说:“李军长,新平哀牢山李润富、吕宜文组织的云南反共自卫义勇军,目前已发展到20多个大队,有近万人马,武器装备精良,基本上可以控制整个滇中地区,与景东梁月楼、景谷李希贤、宁洱张梦西联合,占据了思普四方地区,请求军座加委补给,以名正言顺地对付共军,好为党国效尽犬马之劳。”

  “哦,接着说。”李弥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国防部去年7月1日在昆明《中央日报》上曾通告全省,号召同胞亟起,组织反共游击救国军。上峰明确表示,如果能控制一县者,即给予县长职务;能控制一专署辖区者,即给予专员职务;能控制一省者,即给予省主席职务。李润富先生曾任我党国陆军三十八军独立第五团少将团长,并任新平、墨江、镇沅、景东、双柏五县联防指挥官,现雄霸哀牢,屯粮练兵,愿与国军合作,接受军座指挥,和共产党决一雌雄。”

  李弥没有吭声,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莫焕章继续说:“李润富先生读过书,有文化,有抱负,当年跟着龙云立过战功,深得龙云宠爱,有带领军队作战的经验,对党国一片忠心赤胆,实乃我中华民国边疆少数民族地区难得的奇才良将,万望军座李弥将军委以重任,不屈此才。还有,哀牢山离昆明距国外都不远,物质丰富可储备屯集,地势险要可进退自如,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原始老林绵延数百里,如遇不利,可以有更大的余地同共军对抗周旋,或者进入越南、老挝、緬甸,待时机成熟,进行光复,仍可长驱直入昆明,大地重现光明,重树党国青天白日旗。”莫焕章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情绪激动地看着办公桌后面李弥的嘴脸反应。

  久经沙场的李弥不动声色,他对哀牢山的土皇帝李润富在滇中、思普地区臭名昭著的所作所为早有耳闻,不敢恭维。至于莫焕章谈到龙云,李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心里知道,莫焕章虽是保密局的人,但不是接触核心机密的成员,因此不知道龙云的事,这也难怪,保密局的人和事多是单线联系,相互监督,互不知晓,而且这些都是上层内部的争夺,一般人是不知情的。龙云和李弥一样,是地道的云南人,从昆明翠湖旁的云南讲武堂毕业后,由排长一步步升到军长。在云南复杂的派系争权夺利的斗争中,蒋介石出于自身的需要,将龙云安在了云南省主席兼十三路军总司令的位置上,晃眼龙云操纵云南18年,但跟蒋介石不是一条心。1937年蒋介石在南京召开国防会议,龙云在这里结识了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等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将领,并开始有了联系,蒋介石有所耳闻,只是苦于没有抓住把柄,不好下手。1945年8月9日。即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宣布投降的当天,蒋介石电召在云南掌管中央军第五军大权的杜聿明速飞重庆,命令其在军事上彻底解决龙云。杜聿明和龙云虽是好朋友,但迫于压力,只好于当年的9月30日拂晓秘密逮捕了国民党上将龙云,并于10月4日在财政部长宋子文的陪同下押往重庆,从此龙云被蒋介石软禁,后又送至南京。1948年12月9日,龙云在美国航空公司陈纳德与魏罗伯协同下秘密潜到香港。结束了被蒋介石软禁的如同西安事变中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恶梦般的生活,而国民党中央社却按照蒋介石的禀意,在报上刊出“中央准龙云上将在香港休假三个月”的消息。当然,这些都是杜聿明私下告知李弥的。外界全然不知。

  李弥收回脱缰的思绪回到现实,迫于目前共军打到眼皮底下的形势,正是党国用人之时,他压住了心中的不快,给自己多留一条不需出钱出力的后路,给共军多增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毕竟是于己于党国均有益无害。如今后真能在哀牢山站住脚,时来运转,北上直取昆明,西向川康方向发展,逐步扩大反共基地,直到恢复大陆上党国的全部失地,也不失为上策。想到这里,李弥这才不冷不热地开口说道:

  “李润富这个人我听说过,他敢在报上发表文章公开反共,敢于联络四方豪杰组建反共自卫义勇军的武装力量,并提出一整套反共主张,是一个真正敢作敢为、态度明朗、性格坚定的人。至于刚才你说的那个吕宜文,是不是原来在满洲国当过辽宁省主席,后来派驻德国大使,再后来又以汉奸罪判了个死刑,在陆军监狱里关了几年又放出来的那个糟老头?怎么,他又跑到李润富那里去混饭了?”

  莫焕章显得有些尴尬,忙赔着笑脸解释:“李将军明了,您垂询的吕宜文其人,正是那个吕大使,他是被关押了几年,后证实判刑罪名有误,便提前释放了。释放不久,他便抱着为党国谋求宏图大业的胸怀,到安南一带搞反共武装,终因困难太多,搞不下去,他又回到昆明,求助保密局给予支持。他原来就认识昆明帮会‘武圣山’的头头、护国路乐乡饭店的经理余谦,而此人又正是保密局云南站的直属通讯员。通过余谦的介绍,沈醉先生亲自召见了他,并劝诫他暂时不要去搞远水不解近渴、隔屋撺橡出力不讨好的事,要搞就搞点立竿见影、呼谷传响的大动作,由于吕大使提到和李润富、梁月楼有深交,他本人愿为保密局工作,还可以拉李润富、梁月楼他们一道为保密局效力,沈醉先生就把他派到新平来了。”至于吕宜文惯于看脸色行事,讨好对方,投其所好,在昆明“打烂仗”时,到处骗吃骗喝,买空卖空,有时甚至露宿街头的臭事,莫焕章没有讲。沈醉背地里批评吕宜文是“标准的政治掮客,野心很大,言过其实”的话,莫焕章也留在了肚子里。

  李弥端起盖碗茶抿了抿嘴皮,用眼角斜瞅了莫焕章一眼,不紧不慢试探性地说:“照你这么说,吕宜文还真有点回天之力?”他点燃一支烟,仰脸从嘴里喷出几个圆溜溜盘旋升腾的烟圈,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心里却发出一阵阵冷笑。

  莫焕章心里不踏实,他偷望了李弥一眼,一时间摸不准李弥是冷嘲热讽,还是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心。“李将军,可以吸支烟吗?”他想借此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调整调整应对之。

  “不必多礼,请自便。”李弥弹掉烟头上燃尽的灰烬。

  莫焕章起身伸手从李弥的办公桌上拿过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猛吸了两口,心里想,反正就是一锤子的买卖,事在人为,而成事在天,豁出去了,于是便接着吹嘘道:“吕大使中文、英文都很好,嘴能说,手能写,颇有些经纶韬略。去年10月7日昆明《中央日报》上刊载的‘新平李润富郑重声明,反共快邮代电各首长’一文就是出自吕大使之手笔,登报通电的主意和具体手续都是由他出面去办的。另外,吕大使还草拟了一篇,‘发动云南地方武装力量,加强云南地方反共实力计划书’,呈送毛人凤先生审阅。毛先生看后非常高兴,答应给他一批美式武器和电台,支持这一计划的实施,还指示沈醉先生送一笔路费和特别费给吕大使,叫他到新平和李润富好好研究一下,搞出个行动方案来,并希望李润富能到昆明和毛先生当面商谈。”

  “哦!”李弥已听出莫焕章的弦外之音,无非是说毛人凤、沈醉很器重李润富、吕宜文二人,你李弥也不能小视。他倏地翻起眼皮,直截了当地问莫焕章:“你们要个什么名义?”

  莫焕章一喜,立刻笑逐颜开:“反共自卫义勇军的旗号早已打出来了,鸟无头不飞,群龙无首不行,总得有个总司令、副司令、参谋长什么的……”

  李弥很理解地微微颔首,约略思考后说:“那好,你所说的情况和此行的目的我知道了,李润富、吕宜文的番号我已确定,马上发表。你回到鸡街,随同我们开远的部队一起走,有事找一七〇师师长孙敬贤,今后李润富、吕宜文反共自卫义勇军的所有一切补给均由我部负责。我们的部队准备先开一部分到李润富哀牢山的反共区域及思普地区,控制那儿的祥云机场,将来云南绥靖公署和省政府迁往思普后,补给会方便一些。”说完,挥手让卫兵送客。

  莫焕章大喜过望,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李将军,多谢了,多谢了!”没想到事情就这么简单,此行目的早已超过土蛇的期望,不仅要到了名分,还要到了军饷。莫焕章拜辞李弥,离开指挥部,乘滇越铁路小火车到鸡街,随后同驻扎在开远的一七〇师一起溃逃到石屏。

  莫焕章一心一意为李润富、吕宜文奔波讨封之时,也想让自己腰板从此硬三分,脸上有光彩,在人生舞台上唱他个生旦净末丑,却殊不知毛泽东为了能够解除昆明卢汉之围,迅速歼灭敌人,早已急电陈赓:“汤尧、李弥、余程万之匪军,对卢汉展开激烈的攻势,企图破坏云南和平解放的形势,为歼该匪军,驰援昆明的部队,已停止前进,以使匪军麻痹。令驻百色的四野三十八军一部,就近向滇越边境前进,占领金平、河口一线,断敌向越南的逃路;你兵团派出主力一部迅速向蒙自前进,协同滇桂黔边区纵队歼灭该敌。”同时,中央军委命令脱离四野指挥归还二野建制的陈赓第四兵团进入云南,作解放云南的最后一仗准备。

  1950年1月1日凌晨4时,广西南宁,一片寂静,人们正在熟睡,陈赓四兵团所有的电台从昨天以来一直开着,等待敌人对“忠告书”的答复,期待着不期而至的消息,但是没有一点回音。按计划,陈赓兵团十三军三十七师踏着晨光,从南宁西部出发,开始了向滇南的两千里大进军。

  1月7日,三十七师到达滇东南地区的富宁县。这一带是“边纵”的解放区,晴朗的天,欢乐的地,人民群众像过节一样张灯结彩、载歌载舞,夹道欢迎解放军。

  1月13日,在夜幕中,三十七师穿过文山到达蒙自附近。

  至此,三十七师的官兵们以最快的速度,仅仅用了13天的时间,就凭“11号车轮”走了2000多里路,完成了对蒙自战略上的包围。11天后,在元江战役中做了俘虏的国民党陆军副总司令汤尧连声说:“想不到,想不到。按照中外军队的行军原则,步兵正常日行60里,最多也只能走80里,可是……你们违背了行军规律,活见鬼,一天竟急进200里,兄弟佩服,佩服!”

  而就在三十七师到达蒙自附近的第二天,1月14日,从台湾蒋介石处飞回来的顾祝同、汤尧、李弥,才在蒙自召开高级将领军事会议,研究部署作战计划。同机的余程万在悔口下飞机,借口是安排二十六军撤到海南岛后的有关事宜。

  会议一开始,当年蒋介石发动“皖南事变”的前线总指挥、现任国防部参谋总长顾祝同,挺直的军人腰板一点也没有变,从姿态、气质上还是给人一种威严畏惧之感。他首先宣布了蒋介石1月10日在台湾官邸的命令:任命汤尧为陆军副总司令兼第八兵团(由第8军和26军组成)司令;李弥为云南省政府主席、云南绥靖公署主任;曹天戈为第八军军长。之后,顾祝同希望大家同心同盟,在云南建立起反共复国的陆上基地,并要求大家发言。殊不料,沉寂冷落死气沉沉的会场上,发出阵阵哀叹声,引发出很多悲观泄气的议论。到会的一个团长毫无顾忌,声泪俱下地说:“全国已沦陷,云南仅剩的两个军,又撤走一个,独让一个军来固守,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等死吗?可死也死不出个好结果呀!”“放肆!未风先雨。党国危难之时,只管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成何体统?”顾祝同不耐烦了,阴沉着脸,没好气地呵斥。

  最后,根据汤尧的提议,匆匆忙忙拟定了三个作战方案:第一个方案,立即在蒙自布防,严密控制机场,掩护二十六军从空中全部撤退到海南岛,以后再撤到台湾。第二个方案,扼守元江天险,占据哀牢山,控制滇中南边疆。第三个方案,退守中缅边界,建立游击基地,一旦失利,就利用东靠老挝、西邻缅甸的优势,撤退到国外。

  会后,顾祝同、李弥与汤尧握手告别,二人乘飞机到西昌去会见胡宗南,传达蒋介石的指示,这是他们历史上最后的一次握手。

  1月15日凌晨,三十七师悄悄地逼近蒙自县城,军长周希汉命令,“火速拿下蒙自,占领机场,不能让敌人逃跑。”紧接着收到陈赓急电:“急速前进,占领机场,尔后在滇南迅速展开,与左右路兄弟部队全歼残敌。”夜幕降临时,三十七师的一〇外团、一一〇团包围了机场。10时正,我军开始行动,一一〇团的赵华堂班长带领尖刀班跃过沟渠,涉过稻田,穿过坟地,直插机场腹地。枪声打破了午夜的寂静,毫无准备正在忙于换防的敌人像炸了窝的马蜂,四处逃窜,乱喊乱叫,盲目射击。一架已发动引擎,正徐徐向跑道移动的飞机,灯被打瞎,发动机停止了轰鸣。一架仓皇腾起的飞机,一头撞在山冈上,“轰隆!”一声巨响,炸得四分五裂,飞机场上的火焰腾空而起,映红了蒙自坝子的半边天。

  汤尧从梦中惊醒,在卫兵的保护下,慌忙直奔机场。但机场已被包围,所有通往机场的公路均被切断。枪炮声越来越浓,红红的流弹在头上鸣叫着,飞舞着,把夜幕撕扯得千疮百孔。空中逃路被堵死,第一套作战方案已成为泡影,汤尧一跺脚,急令驾驶员掉转车头,向建水方向溜去,执行第二套作战方案。

  经过半夜激战,16日拂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军占领了蒙自飞机场,把国民党二十六军一万多人想从空中逃跑的路堵死了。一一〇团三营安玉峰营长带着尖刀班的战士们,冲到敌人空军指挥所的楼顶上,升起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

  蒙自之战,解放军粉碎了汤尧、李弥的第一个作战方案,由此注定了汤尧第八兵团失败的命运。当李弥从西昌乘坐专机返回蒙自时,在上空就惊讶地发现蒙自机场上五星红旗正在迎风飘扬,蒙自城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们拥挤在大街小巷,欢天喜地庆祝解放。李弥让飞机围着蒙自上空盘旋了三圈,为祭奠国军亡灵?为惋惜大陆上国军最后的一座飞机场?还是为叹息党国军人将领一败涂地的命运?不得而知。他沮丧地瘫倒在坐椅上,泪流满面地说:“完了,完了,共军胜利了。可共军怎么一夜间就到了蒙自呢?真是活见鬼,老子比淮海战场输得还惨啊!”痛心疾首哽咽着伏在茶几上的淮海战场败将李弥,如同后来被俘的汤尧,始终弄不清这个“活见鬼”的谜。

  眼泪的后面,他——戎马一生的李弥将军,此时此刻还在想什么……

  那还是1944年6月,时任副军长的李弥,带着刚由美械装备完成的2600名精锐将士的“荣誉师”,奔向滇西滇缅公路,担任主攻这条抗战运输线上被日寇占领的具有极其重要战略意义的松山。旧志称松山“高山夹箐,地险路狭,马不能并行”。它是怒江西岸的第一道战略屏障,居高黎贡山之脉,扼惠通桥至龙陵的咽喉,日军以松山天堑为基地,构筑了隐蔽坚固的天下无敌工事,交通壕沟内设有机枪掩体,主射散兵坑,纵横交错,如网如络。日军扬言,“中国军队不死10万人,休想攻取松山!”“过不了松山,便是一只麻雀,也飞不过滇缅公路!”8月1日,这也是一个值得国军骄傲、难忘的日子,李弥在云雾缭绕、淫雨浸透了的松山前沿指挥部里,发出了战斗号令。他用一口纯正的腾冲腔坚定有力地说:“为祖国领土完整,为恢复祖国的大好河山,彻底消灭日本帝国主义,我们一定要占领松山!”松山浴血奋战,李弥大获全胜,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威风,打出了李弥将军的威望,可他的队伍也只剩下了不足1000人,1600多人阵亡“军座,往哪儿飞?”乘务长小心翼翼地打断了李弥的沉思。“台湾,去台湾向老头子请罪。”李弥说完,哽咽着仰头靠在背椅上,他答应过莫焕章对李润富、吕宜文的委任及其对云南反共自卫义勇军的补给诺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即使记得起来,也是力不从心了。

  就在蒙自飞机场被我军占领,并端掉了国民党第八兵团老窝的这同一天,哀牢山上云南反共自卫义勇军自封的还没来得及任命的总司令、大土匪头子李润富,已成为剿匪部队的瓮中之鳖。

  而此时此刻,只得到口头允诺而一直没有拿到任何委任状的莫焕章,虽然看到了党国的军队一路望不到头,一路丢盔卸甲,一路涌将过来又一路涌将过去的残兵败将的溃逃,浑身一阵阵发抖,但他仍不死心,只图要把任命的手续办完。他随一七〇师到了石屏后,经过一番思考,认为不能再跟下去也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提着一大摞花重金买来的贵重物品,走进了乱哄哄、繁忙不堪、惊惶失措的一七〇师师部。

  莫焕章在卫兵的带领下看见大胖子师长孙敬贤,忙脱掉毡帽,说了声:“奉李弥将军之命,莫焕章拜会孙师长。”说完,便毕恭毕敬地弯腰行了一个鞠躬礼,把礼品放到了桌上显眼的地方。

  孙敬贤的那一双小眼睛,深陷在肥胖的肉窝里,小眼珠灵活里透着冷漠,冷漠中又跳动灵活,又傲慢,又似乎躲躲闪闪,很典型的鼠目。这时他看着莫焕章放在桌上的那份厚礼,艰难地翻了翻浮肿的眼皮:“有什么事,说吧!”接着,又闭上眼睛,艰难地扭动一下臃肿的身躯,藤篾椅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喳喳”的几声不高兴的抗议声。几天来的溃逃,他太疲劳了,一切见面的应酬寒暄从繁到简,从简到无,全免了。

  孙敬贤的随便,让莫焕章受宠若惊,管你看得到看不到,他讨好一笑,便同样删繁就简,再次忙着把在李弥面前说的意思重复了一番,只不过这一番重复比之先前加重了李弥允诺的分量,强调了哀牢山战略地位的重要性。看到溃退路上人车拥挤、各不相让、你争我夺的情景,莫焕章认为作为反共基地的哀牢山,其战略上的地理位置显得越来越重要了。莫焕章说完,眼巴巴地看着闭紧眼睛一言不发、不置可否的孙敬贤,尽管已有尚方宝剑,但溃逃中所饱含的惊恐、狼狈、忧伤、失望和指挥的失控,他没有把握,头脑里着实有些慌乱,在紧张的情绪中猜测、揣摩,甚至怀疑起自己此行是否适合时宜。

  “说完了?”过了片刻,没听见莫焕章再往下说,孙敬贤睁开了眼睛。

  “报告孙师长,汇报完了,请您给予指示。”莫焕章心里不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声不响地用目光盯着孙敬贤。

  “那好,你再等两天,我代你转呈汤总。”孙敬贤眨眨困倦的眼皮,他在想撤退时失落在昆明的妻儿,他在想继续打下去,只有妻离子散,自己灭亡一途。

  莫焕章汇报、紧张了半天,虽然等来的只是比李弥将军还少的这么两句话,但他已心满意足,多的都等了,还在乎这两天?何不趁此机会,闲下来畅畅地玩两天,吃几块石屏烧豆腐,如果感觉好的话,找个白里透红的尼苏姑娘玩玩,放松放松精神。想到这里,正好有人进来报告军务,莫焕章借此告辞孙敬贤,走出师部。

  来到一小巷处,只见几个云南籍士兵拢在一起测字为乐,莫焕章凑热闹走过去。

  一个士兵一测测了个“输”字。“输字怎解?”一个班长模样的人说,“车为马,俞字人头即兵也,兵马齐头并进,当然是胜利之师凯旋的征兆,但这个俞字下部提肉与利刀相对,表示战事必定激烈,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此一去前途未卜啊!”几个士兵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阵长吁短叹,闷闷不乐地散开了。

  莫焕章其实对眼前的形势心知肚明,比任何人都清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他管不了那么多,抗战胜利后的这三四年间,国民党的高级将领陆续出现了大倒戈,800万军队竟抵挡不住“朱毛”,现在也是所剩无几,且剩下的人,保不准还会投靠共产党。青天白日满地光,国民党的旗帜如此,麾下又会有什么好结果呢?看来党国气数已尽,我一个保密局的小走卒操那么多的心干什么,还不如抓住这难得的时间,走街串巷,寻花问柳找快活,玩他个一皇二后乐翻天。想到这里,莫焕章如卸重负,轻装上阵,优哉游哉地闻香而去。

  1月18日,个旧解放的第二天,逃到石屏的国民党第八兵团将领在一所庙里召开紧急作战会议。

  汤尧坐在大堂上的供桌前,举目望着被雨水冲出无数道深深水痕、烟熏火燎发黑了的墙壁发呆,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这时,一团从梁上落下来的东西突然掉在他的鼻尖上,热乎乎的,汤尧用右手捏下,放在眼前一看,是乌黑发亮、臭气冲人的鸟粪。顿时,引起他一阵恶心,“哇哇”地干吐一阵。这一吐倒更让他张着大口呼吸的嘴吸进庙里多年沉积的霉味,喉咙里就像横挡了一根鱼刺,咽不下,吐不出,憋得他难受异常。汤尧懊丧地看着这座风烛残年的破庙,联想到几天来部队毫无秩序溃退的狼狈相和自己今后的命运,心里嘀咕道:“凶多吉少,凶多吉少了!”眼里露出少许惊慌神色。

  参加会议的全都是团以上军官,个个神情惶惶然,一脸的愁容,一身的疲惫。汤尧的举动和神色,无疑又勾起了他们心中的阵阵酸楚。汤亮好不容易把兵分左右两路纵队,迅速向元江铁索、桥撤退的任务部署完毕,正准备散会抓紧时间休息出发时,孙敬贤提出了莫焕章先到蒙自后到石屏讨封一事。

  汤尧多少知道一些滇中的情况,他私下曾和李弥交换过第八兵团去向问题的意见。他同意李弥的看法,为了站稳脚跟,来日重竖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除了充分利用滇中的地理条件外,还要寻觅地方势力的协助,拉拢上层土司地主恶霸及已成型的土匪武装,当年曾国藩、李鸿章就是靠湘军淮军打败太平军的。为此,他特别看中经过保密局云南站策划、已基本编组就绪、初具规模的李润富这支武装力量,认为这是可以依托利用靠得住的地方势力,必要时,让孙敬贤的一七〇师进入哀牢山,占据东瓜岭,喘息喘息,扎下根来。眼前危难之中,李润富、吕宜文的“勤王部队”代表冒着生命危险不请自来,说明他系国家之安危于一身,不成功便成仁,对党国还是忠诚的,管他有用无用,有为无为,谁说不是好事一桩。

  这时的汤尧,已是一尊被丢弃在竹狡上任凭滔天巨浪摔打的泥菩萨,连自身都难保了。他明明知道战局的前景扑朔迷离,或者干脆说是大局已定,大厦倒塌,李润富这根灯芯般粗细的水草起不了多少作用,承担不了什么重担,反正有比没有强,死马也就当作活马骑吧。而且地方上的封建割据势力也不可轻视,他们在哪朝哪代也没有停止过纷争,也没有停止过捣乱,要多给补药吃,顺着他们的毛抹,万万不可把他们的毛抹翻,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所以当孙敬贤把莫焕章此番前来的意图告诉他后,他没有犹豫,亲自提笔,在供桌上煞有介事地书写了一纸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否还能兑现的自欺欺人的派令:

  兹派李润富为反共自卫义勇军总指挥,吕宜文为副指挥。

  此令。

  兼陆军副总司令汤尧亲书中华民国三十八(九)年一月十八日汤尧虽是武夫,可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也许是为了在属下面前表现临危不惧的大将风度,鼓鼓士气,也许是为了防备日后有人查问他为什么封个土匪、汉奸当总指挥副指挥这桩生意,也许真是为了日后的东山再起。总之,他特意让秘书找来一张“云南绥靖公署”的用笺,沉吟片刻,用毛笔亲手记下了这件事的经过。他写道:“1950年1月18日在石屏召集军事干部会议时,有一七〇师师长孙敬贤谓:‘李司令弥曾与滇南李润富有联系。现戛洒街李润富代表莫焕章已到石屏与我联系,请求给予番号名义。’我当即与彼接谈,并委李润富为‘反共自卫义勇军’总指挥,吕宜文为副指挥。交莫焕章带去。”汤尧把写好的用笺放进档案袋里,以便让后人知道:这件事的责任在李弥司令,要人证吗,找孙敬贤去。可见他比泥鳅还滑。

  但是,严酷的历史却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李润富被封为“总指挥”的前两天,他巳举白旗缴械投降。别说小不丁点的芝麻官李润富,就连堂堂国军的陆军副总司令汤尧本人,也在六天后的1月24日下午,在元江二塘山左侧的石缸庙里,被我军一一〇团的排长郝珍富所俘虏。当他见到十三军三十七师周学义师长和雷起云政委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共军能给点饭吃吗?”当他看到老百姓送来的两大碗热腾腾的大米饭和一盘牛肉炒花菜时,连声说:“贵军宽大宽大,兄弟我太感谢了!”然后风卷残云,把送来的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2月9日上午,孙敬贤的一七〇师的一个师部加上三个主力团3000多人,在镇沅南京街附近的无量山,向周学义师长宣布缴械投诚。也仅仅在投诚的30天前,蒋介石曾在台湾决定,“第八军留滇南,负责扩建第九军,扩建后,由一七〇师师长孙敬贤任军长,与共军进行殊死决斗。”可惜,他同李润富一样,终未能戴上那顶“军长”的乌纱帽,一切皆为子虚乌有,烟消灰灭,更不用说同李润富建立“大陆反共基地”的梦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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