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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密林深处马铃声

  太阳正在升起,天边燃起了粉红色的彩霞,一朵灰色的云悬挂在它的上方,将彩霞衬托得格外鲜亮。天空映照着大地,群山一片明艳,树干上到处飘忽着大小不一,或粗或细、有明有暗的光斑,而光线照不到的密林角落里却抖动着暗影。

  马帮有惊无险,一路无事,几个路口的民兵只是例行公事,随便查看了一下路条,询问了几句,就挥手放行。

  登上山顶,李光彦等人下马不约而同地朝山下望去,悬挂在树林中、野草上的晨露寒凉在呻吟中升腾起来,梦想着去拥抱新的太阳,轻佻的晨曦无休无止地展览着崇山峻岭苍凉的身躯,晨风的音符在妩媚的光晕中遨游。太阳升髙了,没蒸发的露珠儿发出晶莹的亮光,森林中的绿色树梢仿佛燃了起来,鸟儿开始歌唱,鹪鹩不知躲在哪里发出吱吱叫声,斑鸠也在咕咕啼唤,全身披挂着金黄金黄的羽毛,拖着长长尾巴,当地人称金灿灿的鸟儿“叽——喳喳喳”的歌唱,像是报晓着新的一天……在晨雾渐渐散尽的山岭中,仿佛有谁在林中拉起小提琴,数不清的小鸟前前后后也正以各种调子和多种声部唧唧喳喳地演奏混声合唱。百鸟的歌唱伴随着晨风一齐向几天来一直担惊受怕的李光彦、胡萍和张洪涌来,他们或多或少减轻了心头的紧张,享受着这大自然平等而和谐的恩赐。

  山沟深箐中浓雾还未散尽,它们缭绕着,翻卷着,有些被分裂出来,躲进了深涧里密林中,有些脱颖而出,向上升腾,在半山腰上散漫地盘旋了一会儿,抖动了一阵,随后慢慢地化成为长长的一绺,融入粉红色的天际中去了,远离的新平县城犹如海市蜃楼,在雾海中只剩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轮廓。

  马帮转过几座山坳后,山势下降,蛇形盘旋的山路隐没在山脚下,一条名叫土猪河的清悠悠的溪流蜿蜒而出。河两岸树阴遮天,藤葛绕缠,晚谢残花狼藉,落英缤纷,新生花儿朵朵,灿然如彩云。河面不宽,水流缓慢,顺着河沿走了三五里路,又是高岩陡峰,悬崖峭壁,这时显出一个滩口,河滩口遍布的鹅卵石在阳光照射下,放射出少许的光亮。马锅头看看四处无人,取出前几天掩藏在路边的枪支,捆绑在盐巴驮子里。

  春天的这儿背风温暖,是东北方向进出新平的必经之地,再往前走,便是与其他县份接壤的大开门了。李光彦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他一反常态,给随行的人讲起了当年他在滇缅公路勐腊段上碰到的一件新鲜事:

  那还是太阳未出来的时候,在这条新修筑起的抗战国际运输线上,响起了一阵山歌。歌声粗矿豪放,拖着长长的尾音,那尾音稍显缠绵,这歌声也便显出了些山地女儿家的娇憨来。一位年轻的筑路民工心儿痒痒地走出了窝棚,本想和那位吼山歌的赶马女儿拉上几旬闲话解解闷,但突然间他瞪大眼睛,接下来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于是便发生了下面有趣的对话:“阿哥,我赶我的路,你站你的坡,你干吗要笑我?”

  “阿妹,我不是笑你,是笑你的这匹老骡子。”

  “这就奇怪了,阿哥,骡子不就是匹骡子,笑它做什么?”“阿妹,人都不兴裹脚了,干吗还要让骡子裹?”

  那赶骡子的山里女儿一听,脸变得绯红,那是为了爱护骡子,山里人把骡子看得跟自己的命一样重要。那骡子并不知人说它,还是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地迈动着步子。它的四蹄上,用棕兜和麻线,像人裹小脚那样裹牢实了,望上去,骡子脚不像骡子脚,倒像四只打锣锤。

  “大哥,你这条路是新修的,新路伤脚,老路才不伤脚李光彦才一说完,胡萍忍不住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张洪心不在焉,刚开始还没悟出味来,胡萍一稍加解释,也不由得咧开大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新路伤脚”,也把几个赶马人逗笑了。

  马锅头奉承说:“想不到李老板还真能讲笑话。”

  “闷久了,有如心头遮着一块乌云,说说笑话散散心,解解乏,大家一块高高兴兴。”李光彦又忧伤地叹了口气,说:“抗战时期云南后院变前院,后卫变前卫,滇缅路那可是用白骨筑起来的抗战路、生命线啊!”

  滩口路边有两间简陋的草房,草房里有几张没上漆的白木桌子,一看就知道是勤劳的主人从山后树林中砍伐自做的,这儿算是一个简易的歇脚处。进出县城的马帮,到这儿已近中午,一般都愿小憩,喝口水,吃点干粮再赶路。

  马锅头看见手下几个人呵气连天、两脚发软、步履飘浮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的烟癮又发了,忙请示李光彦是否休息一下,让马匹嚼几口草料。

  李光彦本想继续赶路,可在马上颠簸了半天,也有些累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便疲惫地说:“也好,在这儿歇口气,我们喝杯茶吃点饭再走。”

  赶马人听见主人让歇脚,忙卸下驮子,放开汗淋淋的马打个滚,到河边溜达,喝水啃草皮子,然后躲在一边烧烟泡去了。李光彦跳下马来,看着手忙脚乱、清鼻涕白口水一起流出来的吸食大烟者,皱紧眉头,脑子里冒出了吕宜文曾向他形象地勾勒抽大烟人的顺口溜,“香棍脖子橄榄头,黄瓜身子豆芽手,满头虱子遍身疮,死黄的脸皮干瘪的肚,骨架上没挂着三两肉,吓跑了老婆饿死了囡。二尺长的烟筒一尺长的‘枪’,黄牙七八颗,身穿漏裆裤,一根打狗棍,一只要饭筐。”其他对不上,可有几句倒有点像李润富。在一个人的身边呆长了,难免不受影响,多多少少总要说出点相像的名堂来。据说,云南“烟民”之多,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真是一个被烟毒毁坏了的世界。李光彦很讨厌抽大烟,但他也很无奈,连国民党上层人士卢汉、沈醉都抽得起老火,他一个小走卒又有什么办法。

  草房的主人是一个憨厚的30来岁的山区汉子,宽肩膀,粗胳膊,肌肉结实,身材魁梧,自称姓丁,刚从山外边回来,一口的新名词,新鲜事,不得不让走进草房的人另眼相看。他手脚勤快,揩桌擦凳,提壶冲茶,忙着热情招呼今天从县城方向来的第一拨客人,又不时打民族话大声交待坐在灶前凑火的母亲,把火烧旺一点,好为客人添水、煮饭,及时赶路。他母亲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看样子听不懂汉语。

  端起茶碗的马锅头眯着眼悠了半天,才慢腾腾地询问忙进忙出的主人:“这位兄弟有些面生,是刚来的吧?”

  “这位大哥瞧得准,我是昨天才来接替我兄弟的,他和朋友约着到新平办点事,让我来陪着母亲照看几天。”丁姓汉子在客人面前毕恭毕敬,脆生生地打了几个哈哈。

  “我就说怎么有些眼生。”马锅头端起茶碗吹了吹茶泡,呷了一口,接着又自作聪明地说,“不过你们两兄弟倒还真有点像,憨憨厚厚的,结实得像一堵墙。”

  张洪插话:“两人不像,那问题可就大了,非得去问他妈不可!”几个人听后发出不怀好意的嘻嘻哈哈的奸笑声。

  丁姓汉子也不生气,嘴里说着“正是,正是”。一副笑容可掬更显憨厚的模样。

  李光彦示意胡萍把头伸过来,凑近耳根交代,让她去帮助灶前的老妇人捡柴烧火,同时多注意从男主人的嘴里多套一些山外边的具体情况。男主人看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子主动与年迈的母亲做伴并和自己搭话,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所知道的新鲜事全部讲出来。

  李光彦摆出一副老板模样,处之泰然,对周围一切表现出漠不关心。他干瘦的指头不停地转动着茶碗盖子,眼睛盯着上面“可以清心”四个字作沉思状。这四个字设计得很妙很巧,回文,转来转去皆成一句话:可以清心,以清心可,清心可以,心可以清。耳朵却像山猫一样,竖得直直的,不漏掉主人嘴里跑出来的每一个字。

  “大哥,虽说解放了,可这边疆世道不安宁,兵荒马乱的,你还敢到外面乱跑,就不怕被国民党抓去当兵?”胡萍问,声音甜丝丝的,很好听。

  “唉!”丁姓汉子摇了摇头,将一声悠长的叹息送出草房外,“谁不想安安稳稳地在家盘地盘田栽包谷种谷子,雨天拾拾鸡枞菌子,旱天编编篾箩竹筐,农闲日子走走县城撵撵山?不瞒你这妹子,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为什么?就因为穷,田无一丘,地无一垅,平时就靠打短工卖山货换点米钱度日。母亲年纪大了,腿脚又带有残疾,我不能远行。”胡萍这才注意到,老妇人一直是坐在木凳上,起不来的。老妇人听不懂汉语,耳朵又有些背,听不清客人讲什么,当有人看着她时,她只是裂开满脸的皱纹慈祥地笑笑。

  丁姓汉子继续道:“前些天,很要好的一个赶马大哥跟我说,江川有一个妇女,人很贤惠,前几年丈夫得病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和病怏怏的老婆婆生活。过去,她婆婆死活不让她改嫁,现在好多了,政府工作队的人批评了她婆婆,同意她改嫁,让我去看一看,如有可能的话,连老人带回来一块生活。”

  “带回来了吗?”胡萍往灶膛里凑了一把柴,心口不一地问。

  “带哪样带,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要碜牙!”主人怨气很大,“我去的那天时逢赶街,赶马大哥在县府门前等着我。我两个约着刚走到南正街东门,连女方的面都还没见着,就听到有人敲着铜锣在大街上扯开嗓子地喊,‘中央军从昆明来到关岭啦!’整条街上一下子惊慌起来,满城一片混乱,家家忙着关门收铺子,有叫儿喊娘的,有呼夫唤妻的,有收藏细软值钱的,有手提皮箱外出躲避的,小小的街市上一眨眼就不见了行人的踪影。这位妹子,你说这中央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到我相媳妇的时候才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是有点气人。”胡萍心里这时倒真有了那么一点同情。“妹子,气人的还在后头呢?我和赶马大哥赶紧躲回他们家商量,认为中央军只是路过,不会驻扎,我们没必要逃走。赶马大哥常年在外边跑,见多识广,他说,没事,我们是些大头百姓,兜里没装金没带银,手里也没端着枪拿着刀,只要不去惹他们,一般不会有问题。他家里人听了这话,定下心来了,只是把稍微值点钱的东西拿了收藏起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赶马大哥闲着没事,闷得慌,就把一副损坏的马鞍拿在堂屋里修理。吃过晌午饭不久,中央军就来了,先是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到后来就像是蝗虫飞进了庄稼地一样,密密麻麻的,数都数不过来。他们在江城、小庄、左卫、宝塔营等地住了下来,在街道上、村野之间架起了长线,像蜘蛛织网,当官住的地方还派士兵站岗,筑起临时工事,支起了机枪大炮,像是要打仗。先来的那些士兵像过节走亲戚,东家出西家进,你来我往,翻箱倒柜找食物,随便得很,拿到能吃的就往嘴里送,吃不了的就带走。后到的官兵没捞到什么油水,便张口就骂,出手就打,拿用不着的东西出气,摔碗砸锅,乱扔东西,真正的一群走到哪里,哪里就要遭殃的遭殃军,祸国殃民!”

  张洪听到这里,不满地哼了一声,脸色有些难看,李光彦用鹰隼一样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主人不会察言观色,无甚顾忌,继续说:“第二天天不亮,赶马大哥的老母亲就对儿子说,昨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好梦,先是梦见漫天的火烧云,又梦见满山发大火,她跑着跑着,又一脚踩在泡牛屎上。我知道赶马大哥家里昨天没有被抢,她母亲心里高兴,千拜善万拜善,今天也能平平安安。太阳露出半个脸来,中央军就陆陆续续出发了。出发前,他们又疯婆娘串门,挡都挡不住地闹了一回,有的去牵老百姓家的马,还有的去抢劫带得走的东西,准备开小差。中年妇女被拉去当军官太太的保姆,就连跛脚也不放过,被拉去抬滑竿,憨厚者被押着去当向导,年轻力壮、大力饱气的叫去挑担子背弹药。我躲在搁水桶放粪瓢的烂房子里,才没有被发现,而赶马大哥就背时了,未能逃脱,一个连长看见他家墙上挂着一把四弦,堂屋里有一副正在修理的马鞍,于是认定他是外出赶马的,便把他抓去当马夫,现在还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丁姓汉子有些伤感。

  “中央军是从哪个地方逃走的?”胡萍一面往灶窝里凑火,一面很随意地问。

  “听说是从江城出发后,经螺蛳铺,再到通海、曲江、建水、石屏那边,往南面那边走,听说还要跑到安南去。造孽呀,中国人跑到外国去,会被人家欺负的,老人说‘移地人贱’是有道理的。”丁姓汉子回答。

  几个人目光黯淡,沉默不语,一时没有了话说。

  这时,饭煮好了,丁姓汉子端来一大碗腌菜:“对不起,家里穷,没什么招待你们,将就着点,填填肚子。”吃饭间,又端来一簸箕煮熟的洋芋。几个赶马人过足了烟瘾,现在是力困摔跤——给什么吃什么。

  草房主人看了看客人吃饭时只阴不晴的脸色,面露兴奋神采,仍絮絮叨叨地说:“现在听说共产党在江城发动老百姓抓国民党军队开小差的逃兵,抓潜伏下来的特务,解放大军到处都在戒严,还听说没有证明、没有本地人担保的外地人,只准进,不准出,盘查的严得很,只要稍微发现有哪点不对,就先抓起来关进去再说,连大街上的药王阁都挤不下了。”

  “唉——”这回轮到李光彦叹气了,他同样把悠长的叹息声送出草棚外。

  “这位老板为何叹气,莫非是有什么为难事,憋在心里闷得慌,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主人提着水壶过来给李光彦添水,热心热肠地问。

  “还不是为江川的这批盐巴,要是被查封了,我这一辈子的积蓄大部分连本带利可就完了!”李光彦发觉自己过于悲伤,有些失态,忙装出是为生意的事顾虑重重、忧愁万分的样子。

  “是啊,这年头干哪样都不容易,特别是你们出门做生意的,白天太阳晒,晚上蚊虫咬,碰着个天阴下雨,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太受罪了,要是再碰上点其他麻烦事,那可真就有苦说不出,死给天瞧了。”丁姓汉子无不同情。

  张洪横肉紧绷,目露凶光,狠狠地瞪了主人一眼,主人这才发现自己把话说错了,忙道歉:“你看我这臭嘴,把话说到哪儿去了,得罪了客官。对了,听来往的马帮说,通海好一些,中央军在那儿待的时间不长,只是匆匆忙忙地路过,破坏不大,解放大军不像在江城查得那么严,出入县城很自由,老板不妨先到通海看看销路行情。”

  “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李光彦说着立起身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到大家都放下了饭碗抹嘴皮,就扔下几块银币,大声吩咐马锅头,抬驮子上路。

  “老板,用不了这么多。”

  “留着吧,买点油盐,剩下的给你妈买双鞋穿。”刚才走进草房时,李光彦就看到坐在木凳上的老妇人穿着一双草鞋,不知怎么,他想到了乡下早已因心脏病而溘然去世的老母亲,活着时,也没能吃上几顿饱饭。

  “老板心肠真好!”主人连声道谢,唯唯诺诺地把客人送出草房,看着李光彦等人翻身上马,又专门告诫:“这位姑娘,各位客官,赶马大哥,请走好,这一路上时不时还会有土匪出来活动,不是太安全,‘二八月打雷,遍地闹贼’,多留神些,路途中不要太耽误,吃饭住宿要找大点的马店!”

  李光彦记住了这几句话,恨不得插翅就飞到通海县城。

  佩戴着五彩笼头的头骡走在最前面,它不需要赶马人吆喝,这条路它不知走了多少回,踏了多少次,可谓老马识途了。李光彦、张洪、胡萍等三人乘坐的马匹走在中间,马锅头前面走,其他人押后。

  又是弯弯曲曲的山道,又是淙淙流动的小溪,崎岖小径伸进一片莽莽森林,林中雀鸟嘈杂,凉风悠悠,吹得人心脾清澈,浑身舒畅。

  马帮来到一座石桥边,张洪自言自语地嘟哝:“晓不得是整哪样,我右眼总是在跳,跳得厉害,总觉得心里不安生。”常言道:左眼跳,有喜到,右眼跳,祸事到。恰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马嘶,头骡打着响鼻止步不前,接着密林深处又传来一声吼叫:“站住!骑马客人请下鞍,给兄弟送点小礼!”

  叫声落地,林子里树丛中早已跳出20多个人来,清一色的山民打扮,他们凶巴巴地端着枪,有的跑上桥头,把前面的道截断,有的跑到后面,堵住退路,而更多的则是包抄上来,虎视眈眈地围住了马帮队伍。

  李光彦脑子转得特快,耳边响起刚才丁姓汉子的那几句话,急忙在马上喊了一声:“停!”心里暗暗叫苦,“遇到路上绊马绳——收买路钱来了!”

  马队猝然停下,李光彦等人跳下马来。马锅头急忙上前,拉住头骡的缰绳解释说:“各位好汉,各位兄弟,别误会,我们是通海老马家的!”老马家势力大,在峨山、新平一带都很有影响。

  “我们不管你是老马家的,还是老牛家的,我们都是狗顶沙锅——瞎碰,凡属从这林中走、从这桥上过的朋友,让我们碰上了都得给弟兄们留下点东西,这是道上的规矩!”为首的一个面目黧黑的大汉两眼瞪得核桃大,凶声恶气地嚷道。

  “我们是……”马锅头还想继续解释,李光彦急忙做了个阻拦的手势,不慌不忙地问:“各位兄弟都在一条道上走,大家都不容易,请问是要钱还是要物?”

  闻此言,大汉走上前来,双拳当胸一抱,声音琅琅地说:“这位老板海量,看得起弟兄们,贵足踏贱地,一开口,就让人听着顺气。痛快!钱不在多少,物不在大小,只要见到个‘礼’字,那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今后碰不着那是天意,要是撞到了,那就是缘分。”

  “好!兄弟痛快,我也慷慨,拿去!这儿是一百块‘龙柏’,作为今天路过此地初识之礼,不成敬意,以后如有机会再次相聚,兄弟我再送上一份缘分厚礼!”李光彦说着,就从马驮子上解下一包银币,非常大方地甩手向大汉扔去。古人云: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只为钱,好办。

  大汉左手一把接住,右手解开布袋口,从里边抓出几块银币看了看,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点了点头,伸出大拇指,赞赏道:“老板豪爽,出手舍得,够意思,想必也是从这条道上走出来的?”大汉一面说一面眯着双眼很有兴趣地朝张洪、胡萍二人瞟了瞟。

  “感谢好汉的抬举,本人没有那样的本领和胆识,只是一介书生,因老父年迈体弱,已不便出门,便从省城招儿回乡,一路上耳闻目睹,不耻下问,粗略知道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和江湖道上的规矩,如有得罪冒犯之处,请好汉虚怀若谷,高抬贵手,交个朋友。”李光彦出口成章,听不出半点编造的痕迹。

  “哦,我就说这位老板虽然面生,可却懂得我们道上的规矩。”大汉朝胡萍面前跨出一步,“这位妹子是……”眼睛里露出毫不遮拦的坏笑。

  李光彦可不想让女人惹麻烦,忙上前把胡萍拉到身后,疼爱地说:“小女是我老囡,娇生惯养的,没个礼貌,被我给宠坏了,在家待不住,非要跟着我出来受这份饥一餐饱一顿和日晒雨淋之罪。”

  胡萍把头扬得老高,用鼻腔哼了一声,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嗬,蛮漂亮的嘛,老板有福气,说句不中听的话,几十岁的老和尚见了都得动心。”大汉兴致勃勃,非常大度地赞赏了几句,又用蔑视的眼光瞟了张洪一眼。张洪从一开始就憋着一肚子气,他虽是保密局的特务,而且到新平哀牢山的目的就是要依靠土匪建立反共基地,但他又恨土匪,又看不起土匪,总认为他们是没有教化的山民,举着刀拿着枪只会搞点拦路抢劫,一群典型的乌合之众。现在又看到大汉亵渎胡萍、鄙视自己的眼光,一肚子气变成了一肚子火,要不是上司早有交代,旁边又站着比自己这边人数多还端着枪的人,他恨不得把大汉掀翻在地,狠狠踢上几脚,抽上几个嘴巴,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叫他认识认识自己是谁,出出这口“朋友”的窝囊气,于是眼里闪出一道透人肌肤的寒光,冷冷地回敬了大汉一眼。

  大汉并不把张洪的张狂外露放在眼里,而是撒手撒脚地围着马帮从头到尾转了一圈,颇为老到地对李光彦说:“老板,我们做一笔生意,如何?”

  “什么生意?”李光彦感到有些意外。

  “买盐巴。”大汉漫不经心地说。

  “怎么个买法?”李光彦想摸个虚实。

  “用你的钱买你的盐巴。”大汉笑着说得非常婉转,也非常肯定。

  “用我的钱买我的盐巴?”李光彦感到既惊讶又愤怒,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后,一时间憋得说不出话来。

  “对!如果不这样公平交易,那就坏了道上的规矩,遭江湖人耻笑,今后我还有脸带着弟兄们在山林里混吗?”大汉把手里拿着的钱袋扔回给李光彦,转身朝他手下的那一伙人喊道,“弟兄们,我们在这大山林里闯荡,缺的是盐巴,是食物,而不是银币!现在这位老板给送来了,我们就不要客气。”并用手一指,“那几驮盐巴成色好,分量也重,给我拿走!”说着,又转身朝李光彦当胸一抱拳,笑声朗朗地说:“得罪了,请老板息怒,本人是大老粗,弟兄们识的字加起来也不过一箩筐,老板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手上能走风云,肚里能撑大船,额头上能拜坐大佛,别跟我们这些草堆里的山雀一般见识!再说,一百块‘龙柏’买你的几驮盐巴,你也不吃亏。”

  马锅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里着急,几次欲上前干涉,都被心里急速盘算着的李光彦用眼光拦住了。

  大汉的手下牵出早已准备好的马匹,把几驮食盐抬上马背,其中一个手撮下嘴唇,打出一声响亮而又尖锐的口哨。哨音刚落,密林深处就传来一声与之对应的回音。

  “告辞!一路平安!后会有期!”大汉再次双拳一抱,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袍哥礼,然后迈幵大步,领着他的手下甩头甩手地朝伸向丛林深处的小径走去。

  李光彦是洋鬼子看戏一傻眼啦,他眼巴巴地望着快要隐没的人马,大声追问:“请英雄好汉留下一个名号,来日好登门拜访!”

  “来无影,去无踪,穿山闯林是猛虎,翻江倒海是蚊龙。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以后有缘再叙说!”回声悠长,但很快就消失散尽,只留下了小桥下淙淙作弄的流水声和风吹树叶沙沙响的声音。

  “妈的,土狗欺主,无罪也该杀!”张洪眼睁睁地看着来人把藏着枪的那两驮盐巴也搬走了,气得双脚直跳,头发直立,七窍生烟。

  “吼什么?落到他们的手里,总比落在共军的手里强,至少它的枪口不会对准我们!”胡萍斜睨了张洪一眼,她倒是沉得住气,可说出来的话冷冰冰阴森森的。

  回过神来的李光彦拍了拍张洪的肩膀,安慰道:“胡萍说得对,再烂的肉也是煮在一个锅里,脾气再不好的兄弟也是来自一个娘的肚子里,让他们拿着去破坏捣乱共产党建立起来的新秩序吧,我们离内地越来越近,把武器带在身边也不见得安全。”说完,他凝视着桥下的流水,默不作声,面露心孤意怯之色。

  “捏住鸡巴过河——小心过渡(度)。”失去了枪支,张洪不高兴,感觉没有了安全感,在一旁嘀咕发牢骚。

  “昏说些哪样,不想活了?”胡萍指责张洪,然后走到李光彦身旁,忍不住发问:“老板,你在想些什么?”

  李光彦抬首看天,低头看地,苦笑一声:“路上虽说不安宁,时有非人之徒强人所难,但不觉心惊肉跳,也没有危如累卵之感。此去离又一块解放区的天地越来越近,总觉得危险在一寸一寸地临近,心里的不安也在一分一分地增加,不踏实啊!”感叹一番之后,把手里提的那一袋银币,甩手扔到了桥下的流水中,看着它迅速地沉入河底。

  “老李,你?”张洪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几个赶马人也疑惑地瞪大了眼腈,只有胡萍把嘴一撇,对众人奇怪不解的神色不屑一顾。她心里清楚,那是李润富在河边街制造的假银币,六成铜,掺四成银子,李光彦在离开她屋里时捎带上的。

  “要它何用,连大字不识一个的草莽流寇都能看出纰漏,晓得真假,我若留在身上走进共产党控制的地方,岂不是自找麻烦,自投罗网吗?不如扔掉包袱,以绝后患!”李光彦说完,招手把马锅头叫到身旁,问:“知道刚才那一路人马的来头吗?”“不知道。”马锅头茫然地摇了摇头,“照理说,这儿属于三老爹管理的地盘,既不是兵家争夺之地,也不是绿林剪径之所,哪来的这些人马?就算是这附近过来的,只要说声我们是通海老马家的马帮,他们就不再纠缠,至多送上几块银币,给上一点抽烟钱。”

  “听说过吗?”李光彦追问。

  “没有。马帮是互通消息的,路上有个什么事情,互相都会打个招呼,有个照应,可今天我们是坟地里做梦——碰见鬼啦。”马锅头摇摇脑袋,他也感到纳闷,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那他们是属于谁的人马呢?江湖规矩,凡敢举旗带领人马起事的,一般都会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至少会有一个代号什么的,为的是让人看得起,在社会上好办事,除非是单枪匹马的散兵游勇,偷鸡摸狗的无名鼠辈。可这一队‘来无影,去无踪,穿山闯林是猛虎,翻江倒海是蚊龙’的人马,武器装备并不差,可连个大号都不留,莫非他们是……”联想到他们抬走藏有枪支的盐巴驮子,李光彦只觉得有一股冷气直袭背心,虚汗盈头,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生怕此时此刻就会有一支利箭或一把匕首刺向自己的后背,一路上刚冒出来的好心情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藏匿在密林深处的“绿林好汉”,等到马帮去远后,开心地笑作一团:

  “田参谋料事如神,不愧是正规部队派过来的侦察员,敌特的每一步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还用说,从南征北战的战火硝烟中闯出来的英雄,就是让人佩服!”

  “听说哀牢山土豹子张正雄和田参谋过招,才一个回合就被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甘拜下风了!”

  “那还用说,土豹子的那点猫爪功只是吓吓人而已,怎挡得住田参谋的铁臂铜腿,就连昆明下来的军统督察员蒋承章,不也是三下五除二就被解决了吗?”

  “狸猫换太子,假币买真枪,这些敌特分子的哑巴亏可吃大了。想不到我们第一次当‘土匪’就捡了这么个大便宜,太值了!”

  “哈哈哈哈……”

  原来他们是“边纵”的一支剿匪小分队,“草房指路”、“拦路劫物”这精彩的两场戏,都是田波安排导演的,它们是“引蛇出洞”、“跟踪追击”侦察作战方案的继续,为的是让李光彦他们人不离鞍、马不停蹄地按照我方的部署,尽快地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彻底摸清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同时也不能让他们把枪支带入内地,埋下隐患。

  李光彦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田波他们作为牵着敌人鼻子走的指挥者,早已为李光彦一行安排了上路的行程,而作此时的“护送”,早已远远地跟在了他们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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