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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斯人也斯疾(1)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论语·雍也》

  一

  有时病是一种追踪。

  在《诗经》的河岸水湄,当处在爱情里的女子在丰草间走过,那关关的雎鸠,就把脖子扭了,就像翩翩公子的眼珠,不会转旋。

  当如口哨的长啸遇到了阮籍;当南山遇到了陶渊明,世间就有了对物情入骨髓的呆痴。

  杜丽娘做了一场春梦,竟夜无眠,翌日再回花园觅觅寻寻,只图旧梦重来,然而不能承受之重使她一病成疴,于中秋夜情殇而殁,临终嘱人将她葬在梅树下。只要有梦,这样的故事,这样的病还会一版再版,从竖排到横排,从繁体到简化。

  李白遇到了酒,苏轼遇到不合时宜,我们开始看到了另外模样的青莲和东坡。一段树木遇到了坎坷,一片晕纹追踪到了石头,一粒沙子嵌进了蚌壳,于是一切开始不同,他们超越了常态,从此生命开始了另外的惊奇。

  苏轼说:“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

  多好啊,于是我们知道了太白,肝硬化怎杀得死他?“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于是我们偷偷闭门看带病的、有点邪气的《金瓶梅》,知道了晚明的梅枝上沾染了梅毒;门外的雪白了,拥被而读的快乐,如偷妓的欢愉。

  我们知道了病在挑剔,为何它有时追踪某些人群,又与某些人失之交臂;没有了感冒的鼻涕,我们不会感谢平时清爽的难得;没有了失恋的锥心与泣血,我们怎么测度爱的深广?

  病有时是一种符码,我们看抚胸的西施,知道了生命的神秘;我们看青山追踪到了稼轩,知道了人与自然脸颊的妩媚。

  二

  是少年时的夏季,在离黄河10华里的平原,麦秸垛的草窝里,天黑还早呢,天上却有着白白的弦月,我读一本刊物上的伏尔泰的传记。

  伏尔泰并不知道平原深处的一个小镇叫什集,不知道一个孩子偶然地读到他,麦秸垛的顶部是打场时遗漏的麦子在雨水后萌发的青芽,还有一只麻雀在喳喳地叫着,它也不明白伏尔泰。当时我还没有读到夫子“斯人也而有斯疾”。隔了两千年,我却知道了夫子不知道的伏尔泰的一种怪怪奇奇的病。8月24日,是基督教徒一年一度的圣巴托罗缪节。每到这一天,伏尔泰就浑身发热,高烧不止。

  1572年的这一天,法国巴黎是在血泊中度过的,历史上称为“圣巴托罗缪之夜”。

  这天凌晨的前夜,巴黎各教堂的钟声突然訇訇而作,阴森可怖,手执刀刃的天主教徒,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冲上街头。他们闯入胡格诺的住宅,见人就杀。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罗缪日,在没有任何警示的情况下,法国士兵、教士和暴徒开始对毫无准备、手无寸铁的新教徒(包括妇女儿童)进行屠杀。杀戮行动从巴黎开始,很快像瘟疫一样漫延到其他地方。

  一周内,约10万新教徒被杀。

  斯人也斯疾一时间,整个法国血流成河,尸枕如山。

  河流中的尸体枕籍之多,以至于数十个月之后,河里的鱼仍然没有人吃;在鲁瓦尔山谷中,狼群无需辛苦捕食,只需溜出深山,便可尽情享用谷中的尸体。消息传到梵蒂冈后,教皇当局竟鸣钟放炮以示庆祝;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竟委约意大利画家瓦萨里画了一幅关于大屠杀的壁画,该画至今仍挂在梵蒂冈。

  二百年了,大屠杀以伏尔泰的胸膛为发酵池,巴黎各教堂的狰狞钟声回旋在他的耳边,胡格诺教徒临死前的呼救声攥击着他,那些冤魂缠绕他包围他轰击他,他以自己的胸脯做鼎镬,以教徒临死的哀告做炭。每到这一天,高烧的伏尔泰就给朋友写信,总署上一个滚沸着悲愤的名字:“écraserL’infame——踩死败类!”后来索性就缩写为“écr.Linf”,以致有一个拆看他信件的检查官,竟以为这些信的作者确有其人,就叫écr.Linf先生。伏尔泰的“败类”究竟何指?人们争论不休,人言人殊,我以为所指与宗教狂热不容异端的疯癫,相差不会很远。

  “圣巴托罗缪之夜”使我想起卡斯特利奥在反对加尔文时说的话,“把一个人活活烧死不是保卫一个教义,而是屠杀一个人。我们不应用火烧别人来证明我们自己的信仰,只应为了我们的信仰随时准备被烧死。”在伏尔泰眼里,生命比任何教条理论和主义更神圣。生命不能重复,人头非同雨夜剪下的春韭,可以苏生,如果哪个教规理论忽视生命,视生命如草芥刍狗,认为可以为一个虚幻的乌托邦而毁弃生命,蔑视生命,那我们尽可以希望这样的教义速腐,而生命不朽。

  生命不可重复,而圣巴托罗缪之夜却在奥斯维辛和南京大屠杀重现。

  我不知道人们在谈起这些事件时,是否会为人类的残忍呕吐?

  天要黑了,读到伏尔泰的病,我的眼睛热涨起来,我想到了《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这是初中老师在黑板上补充的文言文,记得老师说写《西铭》的张载有个病态的举动——好听驴叫,当时教室如麻雀炸窝:“阿儿……阿儿……阿儿……”

  现在我理解了,这不是病,也是病,病在物我与也。

  三

  是在接触龚自珍很久才知道他有一种奇怪的病,也许童年接触的龚自珍是别人和政治话语强塞给我的一个法家形象的龚自珍,那是在乡村的学校里,民办教师黄老师,有一天在麻雀叽喳的讲桌前,读出了《己亥杂诗》第二百二十首: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老师读完很形象地劈了一下手,像戏台上站在高坡眼望前方的正面人形象,老师说毛泽东喜欢龚自珍,鲁迅也喜欢龚自珍。

  后来真正走近龚自珍是读了《龚自珍诗全编》,就扫去了童年时的印象,感到龚自珍的绝望和独异,痛苦和燃烧。在人到中年的时候,一个人在莫名其妙的路途狂奔的时候,我找到参照,这是龚自珍。他的出现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他带给人希望的是绝望,对末世的绝望,他甚至连梦也不要:

  春梦撩天笔一枝,

  梦中伤骨醒难支。

  今年烧梦先烧笔,

  检点青天白日诗。

  是的,烧梦,只有彻骨彻肤的疼痛,才会有这样的慷慨和决绝,把梦与笔同殉,这是走向虚无的一个绝望的呐喊,他看出了病态的社会,目光如炬。“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上至将相,下至市侩,居然都是浑浑噩噩,整个社会人才匮乏,士人学者不知礼仪廉耻,究其底在于强权者“戮心”的策略,圣人以万物为刍狗,统治者以百姓为刍狗,他们对于百姓,“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生,而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整个国家出现了“士不知耻”的严重现象,定庵说:“士皆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士不知耻,“则由始辱其身家,以延及于辱社稷也”。

  定庵绝望了,就开始捣乱,“才者自度将见戮。则早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早夜号以求乱。”整个国家都病了:“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以国医的手段,对整个人群作出如此决绝的诊脉,“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以一人之力,面对种种的伪饰、不健康,龚自珍想的是打破,是虚无的担当,“泣之三日”,买来三百盆梅花,立誓医梅,毁去花盆,皆种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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