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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谁的风月(1)

  一

  谈论郑苹如,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如果笔下稍一轻薄,不知埋骨何处的郑苹如女士,灵魂就会感到侮辱,那下笔者的文字就会如污水脏污了烈士。也许郊外的野草是有幸的,在暮色到来时,她为烈士掩盖了凄凉,但天色转暗后谁人不起感慨?曾有的美丽与执着,以父亲之邦来对抗母亲之邦的那种奇异的举止,都被岁月覆盖了吗?有意无意的帮忙或帮闲者围绕女士的话题,使人感到中国之大,无聊在蚕食着正义,庸俗和无耻在泛滥。

  记得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载:“本朝开国时,江阴城最后降。有女子为兵卒所得,绐之曰:‘吾渴甚!幸取饮,可乎?’兵怜而许之。遂赴江死。时城中积尸满岸,秽不可闻。女子啮指血题诗云:‘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濒死之妇人尚有此种言语,岂苟且残喘之徒比侪焉。

  早年在乡间读此事,一直为女子的这种勇毅所赞叹,而验之郑苹如女士,和当下对她的种种坊间的炒作,我们还是三缄其口,闭上那脏乎乎的嘴巴。别以某些人的取舍为取舍,不要让轻薄压倒是非曲直。

  用你的手抚摸你的胸口,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和道德的伦理底线。

  我私下里一直认为《史记》是散文不可逾越的标尺。“无韵之离骚”,司马迁与屈原并峙而立,一诗一文,而《史记·刺客列传》是这高度之上的花朵,是压卷之笔,嫣然高洁,深情而有力度,它昭示了人类一种异样的美。

  “郑苹如刺丁”那一幕往事,弹指70年了,戛然终歇了丁默村性命的枪弹,也消失了60年。许多年间,坊间关于这个故事的种种演绎却史不绝书,有高阳、张爱玲的妙笔小说,也有李安的华彩电影,渲染搬演当时种种情景。当然人们印象最深的,恐怕还是郑苹如的死。也许人们未必了解那些事件的始末,却不由得因郑苹如那种以自己的美殉身的举止,深受感动兼感慨,生也何速,死也何疾。

  从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审讯汪伪汉奸笔录》,我们可以看到尘封的历史。郑苹如的母亲郑华君1946年11月16日致首都高等法院的信函,从那里也可以粗略知道刺丁的轮廓:

  为凭藉敌势残害忠良、诉请严予处刑以彰国法事。窃氏先夫郑钺,清末留学东瀛,加入同盟,追随国父及于右任院长,奔走革命有年。

  辛亥、癸丑两役,先夫皆躬与其事。民国二十四年授命上海高二法院首席检察官,‘七七事变’猝发,先夫悲愤万状,沪淞沦陷即杜门谢客,而敌伪深知其人望,欲藉以为号召,对之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先夫大义凛然,矢志靡心,亟以雪耻救国谆谆教导子女。子曰海澄,投笔从戎,效力空军,与敌周旋之后竟尔成仁,完成其报国素志,女曰苹如,由上海法政学院毕业,爱国之志胜于须眉,二十六年承嵇希宗介绍,加入中央调查统计局工作,以获取敌伪情报及破坏工作为天职。丁逆默村、李逆士群均在沪西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组织伪特工总部,丁逆担任主任伪职——苹如前肄业民光中学,时丁逆适是校长,苹如借此关系,故得对丁逆虚与委蛇,冀从中获取便利。苹如于二十八年奉中统局密令,饬将丁逆置诸重典,遂与嵇希宗及郑杉等暗中会商,决议由苹如以购皮大衣为由,诱令丁逆同往静安寺路戈登路口西比利亚皮货店,并于附近伏戎以待。苹如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午后五时许将丁逆诱到该处,某同志即开枪向之射击,惜乎手术欠精,未能命中,当被遁逸。

  丁逆由是痛恨苹如,欲得而甘心焉。卒于是月二十六日将苹如捕去,更有丁逆之妻及其他某某两巨奸之妻亦参与逆谋,极力主张应制(置)苹如死命,苹如遂及于难。小女为国捐躯藉以成名,夫复何憾。而忠骸何在,莫可追录。又苹如被捕时带去三克拉钻石二粒,鹿皮大衣一件,金器三两,图章一枚(大陆银行储章),总计损失两千万左右,并应另行追诉,以维私权。

  这里面我们可看到这忠烈的一门,花子夫人(郑华君)作为一个有日本血统的可敬女士,在风雨飘摇的日子,她辛劳抚育的儿子海澄在蓝天上驾机殉国,女儿苹如捐躯,丈夫杜门谢客以度衰年,我们可以从一则故事里看到她的善良和内在承受的压力。“卢沟桥事变”爆发的1937年,郑苹如考入上海法政学院。此时,她的两个哥哥正在日本,一个学医,一个学飞行。战事突起,弟兄两人急切回国,日本当局自然不会放行,就将两人软禁起来。花子夫人赶回自己出身的国度日本,帮助兄弟俩偷渡回到祖国。回到上海家中不久,海澄即奔赴汉口受训,后与飞虎队并肩作战,保卫西南和重庆。

  郑家兄妹都是在双语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多年以后郑苹如的侄子回忆童年往事:“祖母同我讲汉话,慢慢地交流,没有问题。但是同她自己的子女讲话,就一半日语,一半中文。”中日交战,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一边是父亲的祖国,一边是母亲的祖国。母亲的祖国侵略父亲的祖国。双重背景,直取公义,但是,这个家庭也就有了常人不曾遭遇的矛盾和麻烦。郑苹如的侄子回忆:“有一阵,对面楼房有人用气枪打我们,扔东西砸祖母,嘴里还喊叫着‘小日本!小日本!’那时,中国人真恨日本人。气枪子弹打在祖母的胳膊上,她叮嘱孙子:‘不要出去!他们打我们!’”

  我不知道这个老人当时的内心感受,她站在受欺凌的弱者的一边的心是在滴血啊。她这种举止当然不会被自己的民族所原谅,而她舍身帮助的民族又不理解这有着日本血统的老人。但我们从老人的信函中,总觉得可以还原某些东西,“丁逆之妻及其他某某两巨奸之妻亦参与逆谋”,“被捕时带去三克拉钻石二粒”,这在张爱玲小说和李安电影“色戒”里是上海滩麻将桌和六克拉钻戒让麦太太心动的所本。

  张爱玲是借烈士的躯体,烈士的钻戒,塞进了自己对胡兰成的爱恨,张爱玲在改写这个故事时,回首前尘往事,难免把自己投影在王佳芝的身上了,因此她笔端流泄“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感情。”

  二

  沦陷时期的上海,四位太太大白天开着强光灯打麻将。洗牌时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女主人易太太的丈夫是汪伪情报机关首脑;三个女客中,有两个人的丈夫也都在汪伪政府任职。最年轻的“麦太”,闺名王佳芝,名义上是易太太的干女儿,唯独她没戴钻戒,但是她涂得亮汪汪的薄嘴唇娇艳欲滴,一张秀丽的瓜子脸经得起强光的当头照射,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她的胸前丘壑。她跟易太太是两年前在香港认识的。香港陷落后,麦先生的生意停了。王佳芝来上海跑单帮,被易太太留住在她的家里。

  身材矮小,有点鼠相的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觑一个空子向佳芝发出暗号。佳芝即推说有事,告辞。她乘易家的汽车出去,吩咐司机开到一家咖啡馆,打发司机回去。然后她进咖啡馆打个电话,出来,雇三轮车到凯司令咖啡馆停下,进去等人。

  她等的是易先生。原来她本是岭南大学的学生。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汪精卫一行人抵达香港后,她和几个男女同学怀着流亡学生的心情,有志报国。遂自发组织起来,做业余特工,定下一条美人计:由一个女生去接近易太太,然后诱惑汪精卫身边的红人易先生,此公好色,设法把他引出来,除掉他。充当香饵的,自然非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王佳芝莫属,可惜鱼儿没有吞钩。

  “珍珠港事件”后,海路复通,这群学生转学到上海,与一个国民党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那位特工极力鼓励他们继续进行,于是王佳芝与老易又结上关系。今天正是设好了圈套,要在约定地点刺杀易先生。佳芝等了半天,才见一辆木炭汽车开来。一望便知是他的车。她出去,上车。易先生要司机开到福开森路去幽会,佳芝说附近有爿店,她想趁便去修一个耳环。易先生自然不能不奉陪。车于是折回,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对面就是那家凯司令咖啡馆。

  走进珠宝店,讲定修配耳环一事之后,易先生主动提出要履行诺言,给佳芝买个钻戒作纪念。印度老板在店堂后身两层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接待他们,挑出一个六克拉的粉红钻戒让佳芝试戴。“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佳芝知道,刺客已埋伏好了。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她自问是不是有点爱上老易了。看到他脸上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她突然想:“这个人真是爱我的。”然而太晚了。她低声说:“快走。”他立刻明白,跳下楼梯,夺门而出。汽车“吱”的一声尖叫。“砰!”车门声还是枪声?车开走了。

  易先生回来了,即命令封锁,把抓到的人,包括王佳芝统统枪毙。

  他又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心里想着王佳芝。“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可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什么情感都不相干了,只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也许在张爱玲看来,国家民族只是一个抽象的道德规则,而生存本身却不能靠道德而活,而是每个具体的人在活。人在具体生活里往往难以尽到道德责任,即使这个人尽力想做到。生活中充满了道德的困境。性、身体、个人欲望让王佳芝战胜了所谓的民族国家。也许在张爱玲看来,生命的感觉应遵循自己的欲望,个人有权利处置自己。然而在民族危亡的时分,这样的为虎作伥,只能是可怜的动物性,这样的伦理支撑是什么?是对汉奸肉体的迷恋,是写出汉奸易先生也有爱的柔软?

  张爱玲的小说是惊世骇俗的。她颠覆了黑白、忠奸分明的价值观。张爱玲笔下的汉奸,也不是那么得可恶,长得“苍白清秀”,倒让人觉到了几分楚楚可怜:“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更特异的是,王佳芝的动情,不是能拿到台面的情爱,而是性爱。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征服一个男人通过他的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于她纯情的爱,她还可能被人们谅解,但是,她却是因为性的享受而产生情,并殃及了大义,这才是最大的颠覆,才是小说真正的强大张力之所在。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如原始的猎人与猎物。谁是猎人?从表面看易先生是猎人,王佳芝是猎物,但就肉体的释放而言,王佳芝可能是猎人,易先生可能是猎物。

  三

  张爱玲为何把这个故事写了30年?这篇小说很多地方欲言又止,遮掩、延宕、吞吞吐吐,像一个老蚕在艰难吐丝。在小说里,性写得隐晦,但是张爱玲仿佛给李安写了导演批语:“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导演完全看见了性爱在这出戏里关键的地位,所有的戏剧矛盾和紧张,其实都源自这里。

  李安把女义士转化为辗转汉奸身下的欲女,阴道成了爱的容器。

  胡兰成曾这样评说张爱玲:“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又说,“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的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张爱玲的不悲天悯人是对道德底线的颠覆,但李安在这个故事看出的不是冷酷,而是张爱玲的爱情自传:“我觉得好像是她的自传,就是她对爱情的牵情之作,这是很明显的。”他觉得:“这个故事并不冷酷,反而有一种温暖很打动我。”这种温暖是张爱玲把对胡兰成的爱借王佳芝和易先生的身体,表达出的一种如何到达女性心灵的路途。

  李安讲的不是汉奸和爱国者之间的超越政治立场的爱,而是性的力。两人年龄、知趣、政治和意识形态全然不同,各怀目的走到一起。

  由于身体的温暖,由于性,彼此走到对方的心灵深处。

  情本是王佳芝的动力。她本来是因为对邝裕民朦朦胧胧的情,才加入邝组织的地下小组的。王佳芝为了宏伟的杀敌目标要初试云雨,本来是希望和邝裕民做,但是在那个特殊的时刻,邝却没有自告奋勇。

  王佳芝手脚冰凉,与那个貌不惊人的有嫖妓经验的梁闰生试了。杀敌计划破产,易先生消失了。突发的杀人事件使王佳芝不仅手脚冰凉,心也冰凉了。从香港到上海,四年后再相见,王佳芝还是喜欢邝裕民的。情再次鼓舞她,她同意再次扮演麦太太,就因为这清晰的喜欢邝裕民的情。

  性改变了王佳芝,王佳芝要演的是没有情的性,要与易先生真真实实地上床做性。本来她还要扭捏羞涩一番,但是易先生没给她扭捏的机会。易先生的第一次很暴力,很野蛮。王佳芝像小鸡一样被鹰隼一下子抓了过去,易先生在看似野蛮的性行为中显示出雄性的力。王佳芝被征服了,被雄性的力征服了。在纯粹的性的欢娱里,王佳芝冰凉的手脚暖和过来,冰凉的心也暖和过来。当她站在日式娱乐场所给易先生唱“小妹妹似线郎似针,穿在一起不离分”时,一个飞跃已经完成了,他们两个人,在家国都沦亡的时候,在“家乡啊,北望”的时代,身体的交叉让他们彼此感到温暖,感到“患难之交恩爱深”。性爱改变了王佳芝,使她对终于表达了爱情的邝裕民说:“太晚了,你太晚了。”易先生不仅进入了她的身体,也进入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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