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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读东坡,想起秋白

  在恐惧来临的时候,你可以到大自然去消散,可以沽酒,可以唤朋友抵掌而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静待命运的巨掌。经历过风霜的人,总是会沿着既定的轨迹走,或快,或慢,即使巨石崩于目前,风云卷舒眉睫,也还坦然。我总想起东坡因“乌台诗案”下在大狱却鼾声如雷,又如独秀先生,被国民政府由上海押解南京,在火车巨轮的铿锵声里,与东坡仿佛,酣睡如故。“中国的豆腐真好吃”,在罗汉岭前,秋白席地而卧,面对森森枪口,自如潇洒。就在此前几分钟,他还在狱中联句,行刑的命令已下,秋白掷笔,从容而起。总记得他留在纸上的绝笔,墨色氤氲,文字无一丝慌乱与不安:

  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

  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

  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想起这样的文字,真是哀痛,这是我所喜欢的文字,把他和《多余读东坡,的话》一般珍重。在我的心底,那是乡间生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高中的学生,在一个老师的家里,看到一本刊物,那刊物的插页,有一幅油画,是瘦弱的秋白坐在一张床上,看过就再也没能抹去。那种典雅忧郁的气质,一直沉在我的骨髓,这是一个不要来生的灵魂。在狱中,他撕碎的是那么多,这个鲁迅以“同怀视之”的灵魂。他说自己从事政治犹如以犬耕田,无奈,力不从心,在自己不感兴趣的政治上枉费了一生的心力,自己原本是文弱书生,“虚负了某某党的领袖的名声十来年”,这是不确的,但我看到了这里面的真实与坦诚。秋白由于父亲的懦弱而遭家族的欺凌,住到义庄,母亲被贫穷所逼吞食火柴头自杀后,亲友不闻不问,不肯施以援手,这在秋白的心里投下怎样的阴影?此事和鲁迅幼时的遭遇是相通的,两人最后订交的基础兴许就在此处。秋白为实现自己的价值、改变现实而走向政治的内因,在这也可看出一点端倪,虽然他投身政治寻求解民倒悬良方,却变成自己吞食自己开出的药方的苦水。

  我知道,所谓的联句,是瞿秋白人生最后一个梦境,也是他的绝笔。在此之前,36师参谋长奉命把蒋介石的处决密令暗示给他,期望他能在最后时刻幡然醒转,蒋先生的成功和失误恰在此处,对鸡鸣狗盗或阿猫阿狗的屑小之徒,金钱、女人和砍头,可以使他们转向,而对于陈独秀和瞿秋白这样的杰出之士呢?当有人拿三百大洋收买陈独秀时,他哈哈大笑,抚一下头颅,说:“陈独秀岂是三百大洋能收买得了的?”死不是可怕的,睡眠乃小休憩,死去乃大休憩。对看破生死的秋白来说,这不是可怕的,秋白同往日一样,沉静,安详,儒雅。

  6月18日天刚甫明,秋白早早起床,自己换上了洗净的黑短褂,白中裤,黑袜,黑布鞋。梳洗后,静静地坐在桌前,点上烟,喝着茶,翻阅着唐诗,吟读、思索,写下他的这个梦境……

  整8时,36师特务连长走进囚室,出示了蒋介石的“枪决令”。瞿秋白没有停笔,接着把诗写完,并附跋语,末署“秋白绝笔”四字。

  他被押到长汀中山公园凉亭前拍照。这是秋白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张照片,上身着黑色中式对襟衫,下身穿白布抵膝短裤,黑线袜,黑布鞋,负手而立,神情自若,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时的秋白胖了,面容白皙,嘴角含笑……

  瞿秋白行至八角亭前,见亭中放着酒菜四碟,白酒一瓶。他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酒喝到一半,他说:“人之公余,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

  一位临场记者当日的报道写到:“瞿秋白来到公园,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见酒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

  餐毕,出中山公园。瞿秋白在刀兵环护下,缓步趋向刑场。刑场在长汀西门外罗汉岭下蛇王宫养济院右侧的一片草坪,距中山公园二华里多。就如最后的一次散步,这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足迹。

  瞿秋白手挟香烟,顾盼自如。沿途用俄语唱着他自己翻译的《国际歌》。到了罗汉岭下,他自己找了块空地,面北盘足坐下,回头看了看行刑者说“此地甚好”,接着饮弹洒血,年仅36岁。

  下午,瞿秋白遗骸葬于罗汉岭盘龙岗。

  秋白是性情中人,他一直努力改造自己身上与政治抵牾的东西,但他身上的文人气总还是不时流露,在上海大学做教授时,他教王剑虹、丁玲唱昆曲《牡丹亭》,教她们吹箫和绣花。秋白有一部留声机,喜听小调和京剧名角的唱片,有些唱段还能跟着唱;有时听唱片不过瘾,就去剧院,但每次去都修饰一番,要用大衣领遮住脸,礼帽盖住眉,戴着墨镜混迹在人群里,以防被人认出。秋白是痛苦的,原以为将自己融入时代便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内在依据,谁知“十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着大学教授,扮着政治家,也会真正忘记自己而完全成为‘剧中人’。虽然,这对于我很苦,得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着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面目……躺在床上去,极疲乏地念着‘回家去吧,回家去吧’,这的确是很苦的……然而,在舞台上的时候,大致总还扮得不差,像煞有介事的”。

  文人凭着自己的热情跨入政治,却成为了尴尬,本性被抹杀了,隐匿了,但我们难免质疑,难道理想的政治意识形态非得以个人丰富性读东坡,的消失而才算完美吗?如果知识分子掩盖起自己的这些趣味,把自己扭曲的心灵变成一种对理想的奉献,那结果又会如何?那时,一种对知识分子的偏执和仇视也许成为一种高扬的理想主义,从希特勒的艺术趣味和他执掌政权后的焚书和对知识的迫害及文革的那些硝烟,你也许会回味一些!

  断断续续地写下这样的语句,我正在喧嚣的办公室,友人问我读什么,我说在读“东坡”,在课徒的罅隙间,我读东坡在长江的边上,筑建雪堂,或乘月色泛舟,小舟从流飘荡,不辨朝昏,不记东西,随心而已,眠则卧,饥则食!不敢说为冥做光,为旱做润,但想在这价值颠倒之时,做一个所心随性的自由而守成的人,这样还好。

  读东坡,在炎夏来临之时,而忽然走笔写了关于秋白的这许多的文字,知我罪我,惟有谁欤?好像又回到故乡的黄昏,没有书读的日子,我在草纸印刷的《文学》课本上读到了秋白。

  写于2003年非典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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