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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还吾头来(1)

  借用一首韩瀚写张志新烈士的小诗,写给一个身首异处,头颅被寻找多年,桀骜不驯,集匪气、杀伐气于一身的悲剧主角:

  她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使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重量,

  天寒地冻,大雪弥望。

  记忆深处的赵尚志的舞台就该是这种氛围。那独有的和英雄绝配的,风雪中的肃杀和冷凝,还有狗皮帽子,脸上是刀痕和沟壑。这是东北,是流民背井离乡,是采金人、罪犯、土匪胡子混合的地域。东北向来是匪气十足,从而冲淡了它的柔弱。这里二人转的放浪,民风的强悍,喝酒的冲与方言的直,是一种地域的沉淀和心理的品性。

  这是赵尚志无法逃脱的荒寒的氛围,不只自然也兼精神。在人们的心里,赵尚志是一个被悲剧的汁液浸满的人。在党内有人把他看作土匪和流氓无产者,身上有许多的毛病。因之,赵尚志被开除党籍两次,最后的一次是永远剔除出党。党籍是在赵尚志死后40年才又恢复的。

  作为东北抗日联军的着名军事指挥者和领导人的周保中是赵尚志的战友,在赵尚志第二次被开除党籍后,赵尚志曾是周保中的副手。

  1945年10月2日,周保中来到战后的长春,即向苏军总司令马林诺夫斯基元帅提出寻找杨靖宇、赵尚志、陈翰章头颅的要求。

  可是,当苏军对所有可能隐匿安放杨靖宇、赵尚志头颅的地下室、军用仓库、秘密档案室一一搜索后,并没有找到这几位烈士的头颅。

  1948年3月初,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在占领的长春医学院的一间地下室里发现了三个大玻璃瓶子,其中有抗联将领杨靖宇、陈翰章的头颅,但赵尚志的头颅仍杳无踪迹。

  死在屑小之手

  应该说赵尚志是死在汉奸屑小手里的。有些大英雄,在沙场上两军对垒时候,与旗鼓相当的对手一分高低,那样死掉就死掉,也没有多少怨悔。但是大英雄死在目不识丁的村夫之手,一旦留之青史,既为英雄悲,又为英雄叹。作为黄埔五期的学生,不要求赵尚志“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儒将风采,但也许是性格悲剧,他身上的匪气最后被小毛贼利用,哀哉惜哉。

  今天我们回忆赵尚志之死,不得不为赵尚志虽有卓越的军事才华,却没有施展才华的舞台而黯然。大英雄只能在螺丝壳里做道场,连辗转腾挪的余地也没有,委屈吗?那雪夜的黎明,赵尚志死在黑枪之下,赵尚志没来得及把他的天才恣肆张扬地发挥到极致。多少遗恨和呐喊,多少谋略和鲜血,都在最后的大幕降落时,蓦然塌下。惊起周遭小人的狂欢,而傲然立起的则是一尊悲剧英雄在林海雪原里晶莹剔透的雕像吧。

  作为一个大英雄,赵尚志攻城掠寨,奇计迭出,让关东军发出“小小满洲国,大大赵尚志”的慨叹;即使是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对赵尚志也不得不肃然起敬。本该是一场战争,本该是高手间的对决,却演变为一次背后的黑枪事件。这里的悲怆,有几人能体味赵尚志心底慷慨赴死的悲哀。

  如果,我们设想让赵尚志于百万军中,督师与敌征杀,联营数百里,鼙鼓动天地,那又该是如何呢?

  1939年4月7日,日本关东军司令官发布了所谓1483号命令,称“拟于本年末彻底消灭残匪”。作为该命令附件的《昭和十四年度关东军治安肃正计划要纲》,强调“统一集中日、满军警各机关力量,彻底消灭在三江省……匪患”,“特别对于捕杀匪首,须全力以赴。”4月14日,伪治安部发布《康德六年度治安肃正要纲》。内中说“在本期的讨伐,特别以捕杀匪首为主要目标,对捕杀匪首的部队和个人,由日本军及满洲国军发给巨额奖金。”此《要纲》的附表中开列60名所谓“根据匪情综合断判列出的有力匪首”,第二名即是赵尚志,悬赏金额1万元(第一名为杨靖宇,悬赏金额1万元)。

  1941年末,赵尚志率小部队从苏联回来,刚在鹤立、汤原北部地区开展活动,情况就被敌人得知。在太平洋战争爆发20天左右,兴山伪警察署,其头目署长田井久二郎警佐、特务主任东城政雄警尉,谋划令汉奸特务打入赵尚志内部,把他引诱到警察势力范围内,伺机使他负伤并加以逮捕。

  1942年1月上旬,敌人决定按计划在兴山伪警察署所属的特务中,选出对这一工作“有决死行动”的人伪装成收山货的老客潜入赵部。结果汉奸刘德山被选中。刘德山,当年42岁,猎手出身,因枪法好,别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刘炮”。

  1月15日,刘德山秉承田井久二郎旨意,伪装成收山货的老客窜入鹤立县北部山区中。十数日后,谙熟山路,狡黠奸诈的刘德山终于在汤原北部老白山附近,寻觅到了赵尚志所率的小部队。赵尚志对刘的突然出现十分警觉。因为经过几个月在山中的活动,赵尚志深知,随着日本关东军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东北地区的形势已十分紧张,日伪当局对小兴安岭山区、黑龙江岸控制得十分严厉,一般人是很难进山的。刘德山为说明进山的目的编造说,他是梧桐河金矿局的人,有两匹马在驮粮时跑丢了,矿上让他进山找马,若找不到,就抓几只鹿,弄几张皮子回去……赵尚志听到刘花言巧语,感到他行迹可疑。

  可是,事情十分凑巧,跟随赵尚志的原三军团长姜立新与刘德山早年在一面坡相识。经过姜的说合,赵尚志解除了对刘的疑惑,在缺乏严格审查的情况下,将刘吸纳进队伍。

  2月初,伪兴山警察署长田井久二郎未能按事先的约定接到刘德山递出的情报。刘德山怕频繁进出会使赵尚志生疑,所以虽几次急欲将情报送出,都不得不作罢。而田井久二郎以为刘被杀死或工作失败,于是又派出二号汉奸张锡蔚再进山,执行同样的任务。张锡蔚常在山里帮人背山货,实际以此作掩护从事特务活动,外号叫张小背,当年时值34岁的壮年。

  2月8日午后4时,张锡蔚在梧桐河北方40公里处找到了赵尚志所率的小部队。开始,赵尚志对张的出现即表示怀疑,认为他是密探,要枪毙他。当刘德山看到来人是同伙,便极为诡诈地对赵尚志说:“他是我唯一的亲友,由于我没能及时回去,他很挂念,是来探听我的。”赵尚志见刘这样说,便把枪收了回去。随之,这个特务也混到赵尚志所率的小部队中来。此后,刘、张两名汉奸一直潜伏在赵尚志身边。

  当晚6时,汉奸刘德山开始按计划向梧桐河方向引诱赵尚志,他向赵尚志“献策”说:“梧桐河警察分驻所警备力量缺乏,现在正是袭击的好机会。”赵尚志听后,对刘的提议未置可否。晚饭后,赵尚志经过考虑,作出决定,12日拂晓,袭击梧桐河伪警察分驻所和警备队,并作了具体战斗部署。

  1942年2月12日,农历腊月27日,凌晨,北方大地,朔风凛冽,寒气逼人。自赵尚志率小部队向梧桐河方向移动后,刘德山为伺机谋杀赵尚志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当他们来到吕家菜园子时,走在赵尚志前面的刘德山认为时机已到,便诡秘地对大家说:“这里离分驻所不远啦,咱们到菜园子屋里暖和一下吧。”又说,“你们先去,我去解手(小便)。”说罢,他转身行至赵尚志身后,举起步枪便向赵射击。由于近在咫尺,赵尚志后腰下部中弹,立仆在地。此时,赵尚志对眼前突发的一切十分清醒,他立刻意识到刘德山是特务,强忍剧痛,镇定如初,操起手枪便向正朝战士王永孝开枪的刘德山打去。赵尚志是久经沙场的神枪手,刘德山的头、腹部各中一弹,当即毙命。

  自枪声响后,走在后面的姜立新急忙跑上前来。夜色朦胧中依然可见赵尚志腹部血流如注,鲜血浸透了衣裤。赵尚志自知难以继续行动,便命令姜立新迅速离开。跟随赵尚志多年的姜立新此时此刻万分懊悔,当初为何替刘说情!但一切都晚了。他急忙把赵尚志背进吕家菜园子小屋里,吕家菜园子主人见来人身着军装,负有重伤,十分恐惧。赵尚志忙向主人解释说自己是抗联的,吕家主人稍释惊恐。这时,赵尚志再次命令姜立新迅速离开。

  刚从吕家菜园子附近与刘德山分手的特务张锡蔚,听到后面响起了枪声,急忙跑至梧桐河伪警察分驻所。他一踏进分驻所大门便冲岗哨喊:“谁的岗?刘炮与赵尚志打起来了。”

  2时40分,“讨伐队”在特务张锡蔚引领下出发,奔向现场,将吕家菜园子包围起来。接着,便是一场战斗。对于这场战斗,敌人曾做过这样描述:“‘讨伐队’因积雪尺余,行动不便,遂于距赵部房舍400米附近潜伏下来,监视赵部动静,在潜伏中,很快被‘匪团’发觉,于是散开应战。为了切断‘赵匪’的去路,派分驻所所长以下5名迂回后方,交战经历约15分钟,‘匪部’枪声熄灭。”

  之后,敌人派人下山叫来两张爬犁,将身负重伤的赵尚志、王永孝及特务刘德山的尸体拉到梧桐河伪警察分驻所附近的一个工棚子里。

  赵尚志从昏迷中醒来,看着赶爬犁的丁春生说:“只成想死在千军万马中,没想到死在刘炮手里。”丁用白面袋子将赵的伤口稍作包扎。由于赵尚志所受是贯通伤,子弹从背后右下部打进,斜从小腹与胯间穿出,血流不止,伤势十分严重。敌人为了了解抗联活动机密,得到口供,鉴于赵尚志身负重伤,便对他进行了突击审讯。

  当日本人和伪警察拿饭给赵尚志吃时,赵尚志怒斥道:“我不吃你们满洲国的饭!”他一看见日本人和伪警察官就怒不可遏,咬牙痛骂:

  “你们离我远点,我闻你们腥。”

  赵尚志见王永孝不时呼喊叫痛,便说:“你叫唤就不疼了?你叫唤还不得死吗?要有骨气。”赵尚志对自己所受重伤带来的苦痛不出一声呻吟。

  关于对赵尚志的审讯,资料有如下记载:

  赵尚志受致命重伤,仅生存8个小时,于此期间,对审讯之满人警察官称:

  “我是赵尚志。”

  “你们和我不同样是中国人吗?你们却成为卖国贼,该杀!”

  “我死不足惜,今将逝去,还有何可问?”

  除发泄等言语之外,缄口不言,一直睨视审讯官,置刀枪痛苦于不顾,显示无愧于“匪”中魁首之尊严,而忠于往生。赵尚志受伤后仅活8个小时,12日晨9时左右,心脏停止了跳动,时年34岁。

  赵尚志的悲剧在于不是死在日本人之手,而是毁在汉奸屑小之股掌,岂不令人扼腕叹息?是汉奸,在民族危亡时候,我们民族中的痼疾和有些人孱弱和投机的文化人格,使赵尚志的生命归结于悲剧和苍凉。不知道是该祭奠赵尚志,还是祭奠无可奈何的悲剧性的场面,又一例汉奸在抗战的历史进程里给我们这个民族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创伤。

  念旧和落泪的汉奸

  该怎样叙述赵尚志殉国后的一幕?在小说《林海雪原》里出现过的匪首谢文东、李华堂先前曾与赵尚志一起抗日,后来附敌,做起了汉奸。也许是残存在他们内心的对故人和英雄的愧疚,他们面对着赵尚志是怎样的心绪,我们不好还原了,但我们却惊异于这样的细节。

  赵尚志殉国后,日本人并不认识赵,就分别将谢文东与李华堂接来辨认。当时,谢文东披着大衣走过来,围观的人群给他闪开一条道。

  爬犁上的赵尚志遗体已经冻得变形,胡子眉毛全是白白的霜雪,眼珠子冻成了两个白冰球往外鼓着,头发冻得粘在爬犁上,脖子歪向一边。

  一个警察怕谢文东看不清晰,用脚狠劲踢了赵的脑袋几下,想让他正过来,结果一绺头发都弄掉了,赵尚志的脸也没转过来。没想到这几脚,把谢文东给踢火了。他眼珠子一瞪,伸手把那家伙推了个跟头:

  “妈的,你没长手啊!”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谢文东阴着脸走到爬犁跟前,弯下腰去仔细看了看赵的尸首。直起腰时,叹口气说:“赶紧给他准备口好棺材,别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露着。听见没?”

  他拍了拍粘在裤脚上的雪,走到那两个陪他来的日本军官面前说:“没错,是赵尚志。”

  当时正在佳木斯做叁江公寓经理的李华堂,日本人也要他来认一认。李华堂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都曾是赵尚志的追随者和崇拜者。在一间冰冷的房子里,李华堂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死者是他曾矢志追随多年的赵尚志。尽管旁边有不少日本人跟着,他还是哭了,大声喊道:

  “司令,你也这么着了吗?你也这么着了吗?”

  控制不住情绪的李华堂大哭号啕,被日本人强拉出去。

  赵尚志死了,李华堂活着。这哭泣里表达了怎样深蕴的内涵?我想人性的凸显和对自己的看不起,以及对赵尚志的崇仰都在这哭泣里了。赵尚志死了,虽死犹生。李华堂活着,只是僵尸和腐肉而已。这一点无疑李华堂和谢文东是最清楚的,他们已在自己的举动里供奉起英雄,以残存的人性为赵尚志祭奠。

  失踪的头颅

  在最初接触赵尚志时,就知道一个细节。赵尚志的头颅被日本人用木锯锯下,尸体在冰冻的松花江砸开一个圆洞塞下,而头颅的去向,一直都语焉不详。

  关于头颅,我想起了鲁迅的《铸剑》。特别是复仇的头颅在沸水鼎镬里撕咬的场面,真是写得惊心动魄。那时候我总想到若是鼎镬里赵尚志的头颅在,那一定也是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恨不得对敌人食其肉寝其皮才可。

  眉间尺为了给父亲报仇,情愿让义士砍掉自己的头,提头去见国王,并与国王的头在沸腾的鼎里撕咬。义士为了助战也割下自己的头颅,进入鼎中与国王撕咬。三颗人头的厮杀,溅起几尺的水花,烫伤了弄臣的脸颊,惊呆了矫情的嫔妃。经过沸水中的长久撕咬,国王和黑色人、眉间尺的头颅终于尽烂,只剩下三具颅骨和一堆毛发。王后、众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们为辨寻王头,绞尽了脑汁,仍然徒劳无功。

  王公大臣们整夜讨论的结果,只能将三个头骨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谈论赵尚志将军头颅保护的第一人非倓虚法师莫属。倓虚和尚法名隆衔,倓虚是他的别号,俗名王福庭。自称“湛山老人”的倓虚法师是中国佛教界盛传的“三虚”——虚云和尚、太虚大师、倓虚法师之一。于民国初年开始,弘法东北各省,踏遍白山黑水和南北各地,最后渡海香江讲学,缁素受益者甚众,八十九岁于佛声中含笑而寂。

  1925年9月倓虚应日本僧人水野之邀,赴日本参加东亚佛教联合会。会上日僧水野说:“中日是兄弟之国,日本的文化及佛教都是从中国传来的,中日亲善是日本报答中国的恩情。”倓虚认为日本僧人是说真方卖假药,违犯了佛的戒律。会议未终,就称病回国了。

  阅读法师的《影尘回忆录》得知,长春般若寺是倓虚法师筹款所修。后来法师从关里青岛湛山寺到般若寺传戒法时候,日本特务要求他一天写一次报告。有一次还要传法师去问话。在特务机关中信佛的人也很多,当时有人对特务机关长说:“倓虚法师在中国是很有名的法师,如果传他来问话,似乎面子上不好看,不如派两个人去庙里和他谈一谈。”

  赵尚志殉国的时候,是倓虚法师第二次到长春般若寺传戒,当时日本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也是一位佛教徒,时常到寺里来拜佛,多次拜见倓虚法师,并向法师请教佛法问题。梅津美治郎个子不高,表面上态度和蔼,毫无傲慢之气,而且还给人以谦恭文雅的感觉。但事实上此人却是表里不一,着实是个两脚兽。梅津美治郎的孤僻乖张在日本陆军中非常有名,人们评价:“他简直就是一块石头。在为人上他谨小慎微到无可复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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