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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黄昏和夜的枭鸣(1)

  黑格尔说“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到黄昏才会起飞”,当“康乾盛世”的夕光在大清江山熹微隐现时,一位燃烧绝望的诗人,以单身之勇孤绝地指出华美袍子下的“荒谬的虱子”,就像一种猝然的断裂,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天空看见深渊,在白昼吮吸“暗黑之夜”的脉息。

  这是龚自珍,一个在诗歌中布满“黄昏”、“夜”之意象,由“黄昏”和“夜”铸成一种偏嗜的人,这种偏嗜又使他的诗中充盈了浓黑与哀凉。

  有人说龚自珍的诗贯穿着一种“呼唤主题”,那是确然。传统的学问之道,不仅仅功在变化气质,有心志的文人总想在自我完成之外,推己及人,以圣贤之道风化天下,自扬雄说“雕虫篆刻”、“壮夫不为”,文人好大言经世,常有慨然澄清天下之志。确实龚自珍的人生定位不该废在清寂的书斋,他酣畅的文字和雄阔抱负,应该是指点历史水火的燃烧与冷凝,直接投身于政治,在那里获得自身价值的最大化,定庵弱冠之时,段玉裁对之期望甚高,据龚定庵的外祖父段玉裁先生《经韵楼文集·怀人馆词选序》:

  仁和龚自珍者,余女之子也。嘉庆壬寅其父由京师出守新安,自珍见余于吴中,年才弱冠。余索观所业诗文甚夥,间有治经史之作,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尤喜为长短句,其曰《怀人馆词》者三卷,其曰《红禅词》者又二卷,选意造言,几于韩、李之于文章。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中有异境。

  然而段玉裁虽然对文事尊重,但年近八旬的老人还是勉力作书,告诫外孙要“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外祖父的期望落空了,定庵忧时伤世,他12岁虽从段受训诂之学。但后拜刘逢禄、宋翔凤为师,专治《公羊春秋》。龚自珍一反乾嘉诸老的媚古之习,而留意于当代事物,于是盱衡世局而首倡变法之论。龚自珍兴趣在考据之外做不成名儒;讥讽时弊,仕途蹭蹬,也没成为名臣;龚自珍外表是洒脱的,豪赌、骂座、醇酒美人,如果要以名士看待龚自珍,可名士的名号下怎能掩盖他内心的深创和巨痛?龚自珍有点像一个异类,在他的那个世纪里,像一只黄昏起飞的枭(猫头鹰)。我们从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纪》可看到他“广额巉颐,戟髯炬目,兴酣,喜自击其腕。善高吟,渊渊若出金石。……与同志纵谈天下事,风发泉涌,有不堪一世之意”,“性不喜修饰,故衣残履,十年不更。尝访钱塘陈太守元禄于京师……时九月也,秋气肃然,侍者毂觫立,先生衣纱衣,丝理寸断,脱帽露顶,发中生气蓬蓬然。”不是牵强的比附,瑞士的心理分析学家阿德勒曾指出人的容貌肌肉的发展状况是判断一个人的精神气质的重要象征之一,我们国人也常从容貌来判断人。龚自珍是异人,从他的容貌就可以看出,额头大,尖嘴,眼睛像暗夜的火炬,再加上那乱而硬的胡须真有点像一只枭(猫头鹰)了。

  是的,外貌和习性是进行微精神分析的绝好材料,虽然我们不能把龚自珍等同于枭,但龚自珍诗歌中的黄昏和夜却给我们提供了某种暗示。我们可以发现,龚自珍一直对黄昏和夜有着近乎癫狂的兴趣。

  而猫头鹰呢?猫头鹰白天躲藏在树洞中,等到了黄昏它们才开始活动,飞来飞去行如白昼。猫头鹰感受世界的方式,一是灵敏的听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中,听觉起主要的定位作用,再是超强的视觉。因为猫头鹰经常出没于坟场墓地,飞行时飘忽不定,鸣叫声尖利刺耳,常令人联想起墓地里游荡的孤魂野鬼。在中国人的感觉里,这是一种恶鸟,而在古希腊,猫头鹰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圣鸟。

  猫头鹰是喜欢黄昏的,它的世界就是黄昏和黑夜,猫头鹰是最早捕捉这信息的精灵。在龚自珍的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满眼的黄昏和暮色。

  楼阁参差未上灯,菰芦深处有人行。

  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题陶然亭壁》)

  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

  夕阳忽下中原去,笑咏风花殿六朝。(《梦中作》)

  定庵生在乾隆五十七年,长在嘉庆朝,这应该是清朝如日中天的时候,但定庵却有着《周易·明夷卦》的日暮客行的跋涉艰难与悲凉。

  “明夷地火明夷坤上离下”,这是一个太阳降落的卦象,太阳受伤沉入地下,初九爻辞是“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一个人在路途奔波,天上的鸟垂翅鸣叫,在天暮时分,登高必赋,本是文人慷慨自任,但定庵却是感到暮霭砭骨,是夕阳和昏鸦的凄婉迷离,是“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六朝的颓废,真的是定庵所追慕?不过是正话反说,透出一股反讽的意味。

  夕阳和黄昏在我们民族的心理积淀中,有着特殊的指认,龚自珍在诗中使用的意义,一般偏重于时间而非空间。在空间意义上,我们喜欢“夕阳无限好”、“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样空间的黄昏,但在龚自珍这里,黄昏意象是时间意义上的悲凉。他把“乾隆盛世”,看做由盛至衰的转折点。这种时代的悲凉之气被龚自珍感觉到了,这正有点像鲁迅先生所说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龚自珍对黄昏有着高度的敏感,像在参差的楼阁里的笙歌中,在燕子的翔舞中,在乌鸦的聒噪声里,通过这些词汇我们看到的是枭的习性,它揭示了这些颜色的恐怖,它预言黑夜的到来。

  黄昏在我们的历史承传中,已不是一个纯然的自然意象。《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钱钟书先生认为《君子于役》一诗的理解是:“最难消遣是昏黄”,他说:“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昏黄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这种黄昏时的情绪历来被文人们所书写,“诗人体会,同心一理”,黄昏苍凉的景色和苍凉的心绪最易对应,这是日暮与途穷最直接的表达,黄昏的图景是什么呢?是青春已逝,事业归于虚无,生命趋于终点,黄昏是暮鸦荒城,是残阳凋敝。

  黄昏确然是一天中最特别的时刻。夜色也越来越浓了,牛羊从山坡上下来了,鸡鹅开始回笼去;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就要沉寂下来。然而夜枭却出现了,它最喜的就是黄昏。

  黄昏的意义在龚自珍是一种忧惧。龚自珍在《尊隐》篇中表达的是和他诗中一样的忧惧:“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暮气,与梦为邻,未即于床。”黄昏对龚自珍是一种时间的存在,但不仅仅是时间的流动,它是自己与世界与民族的一种心理的关联,是国家存在的一种现在时。还有他诗中的黑夜,黄昏和黑夜是一个时间概念,也是一种悲凉的生命体验,是一种存在方式,从黄昏和夜的意象入手,是走进龚自珍心态的一个最根本的解码口。

  人们说时间有三种方式,也是三相:过去、现在、未来。龚自珍有三世的说法:治世、乱世、衰世。龚自珍强调的是衰世,也是三相中的现在,只不过三相是线性的,而龚自珍的时间观是“六十一甲子”的循环,但龚自珍的现在就是衰世,就是黄昏,是黑夜。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堕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

  衰世的特点有点像治世,确实日暮的晚霞颇有点像朝霞,但只是外表同,而内在确已朽坏。龚自珍的祖、父两代生活在清王朝的治世“乾嘉盛世”,当人们还在盛世的余光中逍遥时,龚自珍感到了大厦将倾的衰飒,我们可以借用孔尚任在《桃花扇》为南明写的“墓志铭”来说明龚自珍的心态,这是一种历史的苍凉和悲怆,这是繁盛期后的黄昏:“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黄昏和衰世是对照的,衰世是虚伪,是矫饰,只有枭才指认这种真实。一切都是虚伪,一切都是黄昏温馨的面罩吗?到头“无名伪有名,耻;无实伪有实,败”。龚自珍的家学加上他的广博和敏感,使他早早地承受了这种黄昏来临的暮气,“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东邻嫠老难为妾,古木根深不似花。何日冥鸿踪迹遂,美人经卷葬年华。”`黄昏和夜在龚自珍诗中是死亡的迫近,在这里面也有着历史的苍茫,猫头鹰在黄昏起飞,是它的沉思,它的反思,这也是一种虚无。黄昏渐渐浓重,就成了夜,我们也可说黄昏就是夜的序曲和前奏,是前夜,我们也可说夜是黄昏最浓的色彩,是最浓的黄昏。

  夜色是怎样进入龚自珍的诗歌的呢?是发达的眼睛和奇特的耳朵。在道光三年的春天,龚自珍第四次参加会试落第,在沉沉的夜里,像杜甫“中夜起坐百感集”,他写下了两首孤独的名为《夜坐》的七律: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从来不蓄湘累问,唤出嫦娥诗与听。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春夜应该是温馨的,白昼的喧嚣隐去,但是什么使定庵伤心而不寐?群小的狰狞,士气的销铄,沉默的世间难有奇行奇节之士,问天吗?大道多歧,嫦娥真的能听懂下界的诗句?

  黑夜到来,是休息安眠的时分,但对龚自珍却是心灵悲愤活跃的时刻,这是“衰世”,“灯烛无光,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鹖旦不鸣。”先圣的典籍和精华被弃置,人杰被阻塞,鸡鸣狗盗歪瓜裂枣之徒担当大任,王纲解纽,一切的运转只是惯性,龚自珍生当末世,他早早地体验了这浓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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