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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回忆蝗虫

  蝗虫飞行时翅膀交错的声响,曾使许多人耳膜坼裂,鲁西平原那时一下多了许多双耳失聪眼瞳明亮之人,那是1942年,你不得不信,蝗虫一连三日从北往南迁徒,最终踏上20世纪80年代末新纂的《菏泽市志》,成为上面的几句文字:

  1942,大旱。四月,彗星现南。

  五月,蝗虫跨村掠城,荫蔽天日,不见曦月,麦穗尽枯,大歉。全县饿毙十二万八千五百零一人,村村哭声,户户垂孝。

  ——《菏泽市志·五行志·灾祥》

  我见过蝗虫,知道它历来就是线装中国历史的常客,我的家乡平原阔荡,十分封闭,有一条大河不舍昼夜在几十里外低旋着奔腾卷过。

  1942年过后,这条河成为一个前缀词组,在鲁西平原上走动着,大河就是黄河。大河的那边是河南省的几个县,滑县、清丰、南乐、长垣。鲁西的人称1942年曰:“河西歉年”。而一些女人,在鲁西平原落户的女人,称谓则是“河西娘们”或“西北溜子”。即便现在我写这篇散文之时,我的家乡尚有许多那年过来的女人,她们不是吃鲁西的水长大的,她们的口音对本地人说来有点陌生,有点硬涩,但这并未妨碍她们把血汗和泪水抛在这儿,生儿育女。我的一位堂嫂那年落地仅8个月,就被父亲用紫花包袱裹住,抛在马村集的一个街角上,上面放了一个沾满芝麻的烧饼。

  马村,只是一个谦卑的对历史没有丝毫影响的村子,距我的老家什集只有6里路,它蹲坐于偏僻的平原深处,任何年代它都是沉默无闻,以土地、道路、谷子、炊烟拥护人们,供养人们,让人们生存。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有一位手摇串铃的游方郎中,住进了马村的一个车马店铺里,洗脚,吃饼,和店主说酷史毓贤的“站笼”:每天囚犯的尸体从笼中拖出,久之,囚犯脖颈上的油垢在笼上竟有寸余,后来这一环节写进了一本长篇散文《老残游记》。铁云刘鹗写过的鲁西村落饱经风霜,现存的也仅是马村集与董家口,它们还仅仅是一个村落,和平原所有农村大同小异,它们都同样拥有土地,同样拥有泥泞,同样经历过1942年的阳光与蝗灾。

  关于蝗虫隐积的故事,已经遮蔽了许多年,它是我的父亲在暮年黄昏无意披露出来的,既骇人又真实。而今父亲已去世,躺在老家的土下,无词无言,我只想把这事记录在案,不增益不改削。

  需要说明的是,我父亲已经辞世,活到71岁,他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在一家肉铺当学徒。父亲说起那时脸上满是曲折的辉煌,据我所知,焦记驴肉在鲁西平原的确辉煌,它至少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所烹制涮煮驴肉的方法即便现在,在菏泽城里还流布着。

  父亲说做学徒在1949年10月1日前是滞沉苦重的,从晨到晚,朝朝昏昏,除了洒扫庭院厅堂柜台、剥驴皮、洗涤下货之外,还要给老板和他的娘们儿沏茶、送点心、装烟袋、剪指甲、倒夜壶等等。不得有丝毫懈怠,稍有疏忽,轻者受皮肉之苦,重者卷起被褥辞回归家。

  父亲说,那时每天干完琐碎的活计,就去看师傅煎驴肉。

  生煎驴肉,我一直想探寻国人对于一饱口虞的残忍心理,虽然我知晓人世上自然有一些生命是要被杀戮烹食的,不能从任何无辜的血中寻求公正。父亲说,焦记肉铺有一项生烹煎涮炒驴肉,味道鲜美。

  其法为钉四只木桩于地,以驴足缚于桩上,并不用刀宰割脖颈,而待客人传呼,或后臂或前肩,生割一块,沃以沸汤,熟而食之,方下箸时,驴犹哀鸣。

  我不想谴责屠夫,只有最凄惨的驴鸣才证明出它活着,正如父亲暮年饮酒一样,一饮而下的高度酒精同驴的哀鸣没有两样。

  父亲开始回忆1942年,那一年的蝗虫是从河西蔓延而来。先是有一些与鲁西平原不同口音的人乘着木船渡过河。当我长大来到城市,坐在阔大的大学图书馆读了许多书,我才明晓,蝗虫出现的上一年,豫北大旱,夏秋绝收,而鲁西平原上却收获了一些,后来蝗虫出现了。

  父亲说,蝗虫仿佛是刹那间从河的那岸卷过来。当时是五月,麦子半熟,天蓦然一阴,对面不见人影,紧随嗡嗡之声,人们还未醒转过来,房上、树上、桌上、椅上,全是青青无定的蝗虫,沟渠河坡,麦杆上,草庵上也布紧了蝗虫。鸡不宿埘,曲蛇从砖罅爬出。许多老鼠蚂蚁也爬出来,让人一下子心灵焦躁。

  需要补充的是,蝗虫渡河的方式,这在父亲的回忆与叙述之外,几年之前,我曾到黄河的滩区小住,十几里宽阔的河面,在夕阳和我的眼目中混沌流下,黄河带着红色,像是烧起了。我想到了灼热的文森特·梵高的线条,在梵高的笔触与眼中,星空是旋转的,麦田是旋转的,甚至乌鸦、农鞋、太阳、马铃薯。我忽然悟到,这里面沉浮着一种呼唤,是灵魂呼唤着灵魂,生命迢递着生命,整个黄河燃起来的时候,充斥着,回旋着、奔跃着向前呼唤的时候,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船工向我叙说了1942年的蝗虫。

  蝗虫是在早晨齐集在对岸的,如土石如方木砌在那里;青青无定的蝗虫翅膀是不能搏击飞越黄河的。它在半空羽翅就累乏了,收拢了,如雨霰霏霏坠在河面上,没有呻唤,没有哀鸣,但日过午时,情形实有改观,大河里浮荡的树叶上,枯枝上,渡河人的木船上,都匍匐着一层层密匝匝的蝗虫,河西的麦子和树叶已在它的攒击咀嚼下消化了,它们听到了鲁西平原深处的呼唤,它们充斥着怒鸣,又拥挤着去寻找新的生路。

  我们不能不佩服蝗虫的生命力和团结,老船工坐在燃烧的夕阳下向我叙说蝗虫过河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单一的渡河方式失败了,蝗虫们开始自觉地纠合。互相撕咬着尾部,胶结着翅膀像皮球、像石磙,只一刹,河的对岸有了成千上万的皮球与石磙,它们首尾相接滚下河滩扑进河里,做最后的冲击。这时,黄河仿佛不流了,赤浊的水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河此刻全部变成了那片激动的青青无定的颜色,那些生命的球有的刚到中流就解体了,抑或是体积愈来愈小,等到了这岸,圆圆的球变成了一坨馒头或小巴掌一样大小,涉河到岸的百不存一,一连三日,天数的球体滚滚从对岸到此岸,向有炊烟和庄稼的地方进发。

  蝗虫又一次和人类较量,又一次走向了历史的纵深处,史书的一个页码。我想起了法人都德在《磨坊书简》中描写的那些可怕的蝗虫到来的场面,人们拿棍棒、叉子、连枷,以及铜锅、圆盆、煨罐,有的吹海螺,有的吹猎号,据说只要掀起一种巨大的响声,强烈地振动空气,就足以赶走蝗虫,阻止它们降落,然而,它们还是来了:

  在热气蒸腾的天空中,但见一朵云从天际向这边移动,黄澄澄的,密密麻麻的,看去像是一片由冰粒凝成的云。还挟带着狂风咆哮在万木丛中的吼声。这就是蝗虫,它们彼此间互相依傍,凭着它们伸开的干燥的翅膀,成群结队地飞翔,尽管我们大声吼叫,作出种种努力,但这块白云总是继续前进,在地面上撒下一大片阴影。顷刻间,这片云早已飞临我们头顶上了;不过一秒钟,它们边缘出现了一根线条,一道裂缝。犹如初春时节骤然而来的雨滴,其中若干支已经分散开来,一只只看得很清楚,全是红黄的;紧接着,整块云爆裂开了,一阵由昆虫组成的冰雹哗啦哗啦地倾盆而下。一望无际的原野布满了蝗虫,全是粗壮的蝗虫,大到有如指头。

  父亲还是在焦记肉铺里,平原上的人面对着铺天盖地的蝗虫束手无策。关地庙、土地庙、娘娘庙,凡是有神灵泥塑的地方,必有香烛袅绕,村庄里有人在地边燃起篝火,有人在地边掘起大坑,最终屠杀的精疲力竭,杀得愈厉害,蝗虫也愈多。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盖起了一个几块砖的小庙,曰“蚂蚱庙”,供奉起一个和蔼慈眉的老头,称为蚂蚱爷,锣声响过了,人们到蚂蚱庙敬神灵去了。人们用膝盖接触大地,向神灵讨救。

  平原里的人们凭着他们悠长的人生经验和智慧,凭着理喻不清的直觉和想当然,他们坚定地信服这和日本人有关,时当1942年,平原上还耸有许多日本人的炮楼。可不能小觑了天意,日本人来啦,蝗虫也来啦,来啦就来啦,不能杀,只能敬,平原上的人们又一次陷入了生存的困顿和迷茫。

  一连三日,鲁西平原上不见炊烟,一揭锅盖,蝗虫便充满了各家各户的铁锅、炒锅、饭碗、水瓢。

  冬储的粮食用尽了,麦子在黄熟的前奏中被蝗虫扫荡殆空,大批的饥民从河的彼岸向鲁西涌来。在一个冬夜,我曾在父亲的脚边听他说过一件事,本地人吃东西稍不注意,饥民会把你手中的食物掠去,你追赶他、扭打他、唾骂他,他一如既往地跑,在逐奔的过程中,他把馍塞进口里,抑或一下一下往上面唾唾液抹鼻涕。

  然后站下,把沾着他温度和液体的食物还你,你只好无可奈何了。

  人一旦还原到和动物一样,在感觉里只有一片饥饿,那时他的灵魂里只会投下阴影、仇恨。唯利是图而丧失尊贵和地位,也就没有朴素和自尊而言了。许多年轻的女人留下来了。一篮馍头,一袋谷子和几个铜板就可换一个女人,延续烟火,而她的男人或父兄还千恩万谢感激你把她们收留了。

  我的堂嫂那时才10个月,被她的父亲抛在了马村集的街面上,上面放着一个沾满芝麻的烧饼,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有几只狗逡巡她,光顾她,最后黄昏里家家掌灯的时候被一户稍有积蓄的人家抱走了。七十年代(相隔30年)她的几个长兄涉河而来找寻她,找到了马村集找到了什集,兄长立在檐下,堂嫂死活不认兄长,她说:“你们饿不死,为何独独把我抛弃?”

  写到这里,我要接触最是触痛父亲心里的一件事。蝗虫飞走了,但它们留下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惨像,没有了一片树叶,没有了一棵麦子,树的种类,榆树、槐树、柳树只能从一些光秃秃的枝桠和姿态加以辨认,没有生气。蝗虫去了,父亲仍是随着师傅做活,他一直是对他的师傅奉若神明。杀了驴剥了皮,大块大块的驴肉就放在大锅里,下面架上木柴。最后配料,这是学徒不能知晓的秘方,这个时候,学徒不能走近汤锅,父亲的活就是不停地搬送木柴。父亲说,你很难想像那煮驴的铁锅有多大,两个有生命的驴子可以直直放在里面。事情就发生在蝗虫过去的那几天夜里,看锅的师傅吃酒醺睡,他把佐料一一制好,吩嘱父亲子时放到锅里,子时以前只要文火不要急柴。父亲坐在灶前木墩上,不敢有半点怠懈,锅里的肉味不断地飘出来,使父亲有点意乱神迷。

  过了半夜,父亲的眼睑开始沉坠,就站在锅边,迷迷怔怔地把佐料一把把掷进沸腾的汤锅,蓦然他像听见火焰中有嘤嘤的女人的低泣,揉揉眼,侧耳细听,只是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这时,他看见了人的两条大腿在一团团的水汽里吱吱地响着,确然,有很长时间父亲忘记了困倦。

  父亲说:“尝过人肉的食客常会无缘无故地无端干咳。”蝗虫过后,人们觉到焦家驴肉香得格外特别,那时饿毙仆地的河西人在村街上沟路旁比比林林,有的土掩了,有的被乌鸦啄去,我总怀疑那两条人腿的真实,然而父亲故去了,我总记得他床前茫然的目光,一片怆然。

  烹食人肉,这一直在中国历史上史不绝书,《通鉴纪事本末》中曾载:“建元八年,五月,邺中大饥,人相食,故赵宫人被食净。”在历史上,女人特别地不幸,仿佛被戮、被杀和被吃,都是女人的义务,同一书中载:“(后汉隐帝乾祜二年五月)长安城中食尽,取妇女、幼稚为军粮,曰什数而给之,每犒军,辄屠奴万人,如羊豕法。”

  而一日,我翻检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八的《如是我闻》有一记载,不只包孕耻辱血泪,也有一些文化桎梏的愚昧和可怕:

  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直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间,入逆旅午餐,见少妇裸体伏俎上,绷其手足方汲水洗涤。恐怖战悚之状,不可忍视,客心悯恻倍价赎之;释其缚,助之着衣,手触其乳,少妇弗色然曰:“感君再生,终身贱役无所悔,然为婢媪则可,为妾媵则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诸此也,若何遽轻薄也?”解衣掷地,仍裸体伏俎上,回复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脔,哀号而已,终无悔意。

  历史上此种事件何其之多也,你感慨历史上的饥馑,蝗虫与灾年,你也唏嘘此妇人之刚烈愚氓可风,自《左传》,自《国风》,自浩浩皇皇的《二十四史》,竹帛的,纸页的,横竖排的,蝗虫有多少?旱魃有多少?

  兵爨有多少?冤魂有多少?脚下的土壤埋藏得太厚太深,很多的东西像蝗虫来了又去了,令人一直无法弄得明晓。离开父亲回忆蝗虫的事已经好些日子,而今父亲故去了,我读到《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才悟,蝗虫不是可悲的,可悲的是历史频频出现的蝗虫一样糜集又像蝗虫一样斗狠撕扯肢腹,大嚼其肉的现象,也需我将以一辈子索解其中的迷障了。

  父亲说蝗灾的那一年,鲁西平原上突然多了一些眼睛明亮耳朵听不见东西的男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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