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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义士墓

  平原的人死掉,向来注重厚葬,生前窝窝囊囊,却对死后的埋葬十分注重。人在世间踉跄了那么多年,苍老了,疲惫了,就找一处安歇的处所,棺木是最后沉睡的寝地,有时还要请石匠做一方石碑。但是,我的父亲死掉,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父亲怕火葬,于是就在夜间偷偷地埋掉,只是堆上一抔土,作为清明或除夕烧纸钱,后人洒泪的标记。然而从父亲堆积的坟向远方望去,在父亲的坟左几十步的地方却有一矮矮的石碑,显得奢侈。乡间,1949年后的乡间,墓地上有石碑,是一种特异和荣光。石碑上镌着魏碑“义士哑孩”,透出一股苍哀破败。

  我父亲是做面饭的生意人,在这黄壤平原的深处,背负着辙迹和晨昏赶路,夏日凉粉,冬季丸子,或是红辣椒熬制的羊肉汤。解放前,他就在我们的集镇——什集的一个隅首糊口。

  父亲告诉我,日本鬼子放弃前(“放弃”这个文雅的词,我在小时听了许多,我们那里的老年人说指1945年的8月15日,日本人投降),在什集的西北角,离集镇半里的地方修了一座营房和一座炮楼,住着一个班的日本人和十几个中国人,炮楼下,是菏泽通往鄄城的官道,炮楼外挖了一个壤沟,沟里注满了水,水里常漂些死狗死猫,日本人在天黑前就撤吊桥,天明前再放下。

  那营房里的中国人,也是什集四周的人,多是家穷出来吃粮当兵,也知为日本人做事尴尬,所以对街面上的人也就客客气气。记得小时候,我们住的隔两家的邻居,和我父亲年龄相差无几,喊我父亲三叔的人,就在炮楼当过兵。我和他的女儿都在镇里的小学读书,记忆里是他晚上一直咳嗽,还一直哎哟哎哟地喊,死的时候,他女儿才10岁。

  记得他女儿穿着蒙上白布的鞋子来上学,一进破败的教室,怯怯地偎在门口,有好长时间,老师不再让她站起来回答问题。

  当兵的中国人,都是一些青壮年,有时很无聊,夏季的晚上,登上炮楼的楼顶,脱光军装,把步枪挂在直直挺立的生殖器上,比赛谁的生殖器能承重。有时还在枪上放上子弹,那做汉奸的邻居,人们说他的最厉害,那上面挂一支三八式的步枪,再放上装满子弹的子弹袋,也不下垂。

  父亲说,炮楼里的二十几号人的吃喝,是离什集东南五里王坊的王士臣操持的,王士臣也是走街赶会的生意人,烧一手好菜,只一样白菜,王士臣就能做出一百零八道不重复的花样,有烧炒炖熘爆煎炸,酸甜咸淡,随口调制。什集镇方圆几十里的红白喜事做寿生孩子请满月,王师傅是头号招牌,他往那里一戳,主人的面子档次就上去了,好像全家的荣誉都在王师傅的菜肴上。王师傅不收人钱,临行的时候,就包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烧肉,然后把锃亮的刀用油乎乎的布裹起,安步当车地走人,而随行的是一个年方10岁的哑巴(当儿子看待的徒弟),手里捧着师傅的宜兴紫砂茶壶,橐橐地跟在后面。

  父亲说王师傅的宜兴紫砂壶好,夏季壶里的茶三天三夜也不坏,还说壶里长了茶山。我想这可能是茶的结晶如珊瑚之类,父亲说是茶山,如山的模样,就盘在那壶里,而壶的容积也不小,奇哉!

  哑孩没有名字,王士臣喊他哑孩,别人也喊他哑孩。日本人来之前,王师傅风雪天赶会,在一个雪窝里捡到一个两三岁的小人,浑身上下一片白,只有一双黑眼睛在冰雪里闪动。王师傅把孩子放到赶会还有灰烬的锅架子下,孩子身上的雪水滴答了一路,到了家里,雪水才化完,王师傅把孩子的衣服脱掉,放入被窝,三天三夜,那孩子才醒。

  王师傅唤他,一字不应;但孩子的眼睛告诉了王师傅,这是一个哑巴。

  王师傅带了哑孩来到了日本人的营房和炮楼,为那些人做饭。为首的日本人,来自日本列岛的山口县,文文静静的,戴一副眼镜,人们叫他桥本,是学生出身,但随身的一把军刀和一条纯种的狼狗,使人感到了一股戾气和不祥。桥本对汉学颇精通,他从什集的老中医秀才石远来那里借明版的《金瓶梅》看。到了中秋,他让王师傅备好菜,盖上石远来爱吃的葱花千层饼,让哑孩送到,然后,桥本就和石远来聊起《黄帝内经》,说起阴阳辨证。老中医就慢慢地应付。

  父亲说石远来是菏泽城以北黄河以南最有名的先生,日本人来的时候,都80岁了,老中医非常喜欢哑孩,每次哑孩来,老中医就拿冰糖、甜的甘草和枸杞给哑孩,冰糖哑孩留着,甘草和枸杞就送给王师傅。

  桥本有时也和王师傅喝酒,是纯正的日本清酒,王师傅嫌淡,就让哑孩到什集隅首的酒店打烧酒,小小的一茶碗,王师傅仰脖就灌掉。

  桥本有时就唱日本的《君之代》,声音细细的,人们感到那声音怪怪的。

  大意为“生活在天皇时代,它能千代万代繁荣永存,就像岩石一样永恒,连岩石上的青苔也是如此”。哑孩听不懂,也听不见,师傅听得见,但听不懂,师傅和哑孩都看到,桥本唱着唱着就流泪。这个时候,王师傅就起来走开,哑孩见师傅走开也像尾巴一样跟着师傅走了。

  师傅就去伺候桥本的那条狼狗,哑孩看狼狗温顺地在师傅的手下吃着特意烧炙的牛肉,那是一条俊秀的狗,也是令人生畏的狗,直矗一对尖尖棱棱的耳朵,扫帚似的尾巴和一双惨绿而放射凛凛寒光的眼睛。

  桥本非常珍爱这狗,特意为它做了狗舍,每天早晨出操的时候,那狗也在后面跟着,既操练兵,也操练狗。那时师傅也起来了,哑孩开始劈柴烧火,然后就到井台提水扫地。

  谁知,一天黄昏,师傅在喂狗时,一根骨头卡在了狗的喉咙,欲吐不能,欲咽不得,有鲠在喉的狼狗痛楚地呜呜叫着,像是哀号又像是求救。此时桥本正在饮酒,师傅直觉着麻烦要来了,唤哑孩拿醋往狗嘴里灌。狼狗挣扎着,后爪子抓地前爪立起,两眼由绿到红,痛楚满布的脸上闪烁的是凶光,当师傅在灌醋的时候,那狼狗就急急地一下子吞住了师傅的手。

  这时不知哑孩从哪里拿起一根劈柴,顺势就往狼狗的臀部狠狠敲去,狼狗“嗷”地叫了一声放开了师傅,骨头也随即吐了出来,满嘴的血滴在什集的土地上,狗趁势准备向哑孩扑去,像要撕掉人的筋骨和灵魂。

  黄昏在那时凝滞了;桥本橐橐地出来了。

  他看到了师傅血淋淋的手、地上的劈柴和狗吐出的牛骨。

  桥本两眼由红到狐疑,他走到狼狗的跟前,用于抚慰着狗,那狗先是不敢靠近,用恐惧的目光张望着师傅。“你的怎么的对它?”桥本伸出手来想摸狗的头,没有想到,那狗突然像人立起,回转过头,露出了尖锋锐利的牙齿,向师傅扑去!

  师傅和哑孩眼睛里布满恐惧。桥本吹起了哨子,然后就回到屋里,扎上武装带,穿上马靴,挂上了军刀,狼狗呜呜叫着,像是控诉。

  大家刚吃完晚饭,听到集合的哨子,都急匆匆地跑出集合,日本人和汉奸惊恐地看着两眼发红的桥本。桥本一改往日的文雅,他看到一个日本兵集合时速度慢了一点,踏响马靴气势汹汹走到那日本兵跟前,两个响亮的耳光,在黄昏里,像爆竹一样炸开!

  “八嘎,蠢猪!”那个日本兵脸上木呆呆的,头在桥本的手下像拨浪鼓般机械地左右摇摆。然后,桥本说了一句日语,就从队列里出来了两个日本兵,把王师傅架起,刹间,王师傅被吊在了出操的单杠上,哑孩用手比划着哇哇向师傅扑去,想解下师傅臂膀上绑的绳子,日本兵一脚把哑孩踢在几步外的沙土里,跌得很响。

  桥本走到离师傅几十米的地方,脸朝着师傅,微笑着举起了匣枪。

  “看,支那人,左脑壳!”

  “啪!”枪响了,桥本的匣枪很脆很响,震得炮楼上的蝙蝠扑扑地旋飞,人们想,王师傅完了,那时,杀掉一个中国人,像屠掉一只狗。

  可是枪响了,王师傅还是那样被吊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哑孩,光光的脑袋,只左耳有花生大的凹痕在滴血。

  桥本是像猫对待耗子般拿人作弄?还是真的把活人做靶子?

  这时桥本的手又举起了,他瞄向王师傅的右脑壳,扣动了扳机。

  还是很脆很响的一声枪响。但是王师傅只右耳有花生大的凹痕在滴血。

  像是到了高潮或结尾,队列中的日本人高举双臂过头高呼“班崽!

  (日语:万岁)”

  桥本满意地一挥手,然后马靴一并,转身回到炮楼,王士臣被卸下了,王师傅的命保住了,但经那一吓,就卧在了床上,再没能起来。

  父亲说,王士臣虽然是厨子,整日与刀和火打交道,但胆子奇小,过年时连炮仗都不敢放。

  王士臣又活了七天,天天拉肚子,哑孩为师傅端屎端尿,肚子拉到最后是流脓血。老中医石远来医得了病却医不得命,最后还是束手。

  王师傅看着哑孩熬的汤药,只是摇头,最后哑孩跪下,师傅仍是未动,哑孩天天为师傅煎药,盛满药的碗在师傅床前摆放了一串。

  王师傅死掉了,王师傅家里的人把尸体拉走,草草埋了,让不能瞑目的一个灵魂在平原的黄土里下葬了。炮楼的厨房里只剩下了哑孩,孤单单做好饭,就站在厨房的门口,向吊过师傅的单杠望去,一连几天,哑孩都是这样的神情。

  后来,整个炮楼的日本人全身发乌、口吐白沫痛苦地死去,桥本和他的狗也死了。

  哑孩自己把自己吊在了那个单杠上,像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也是一个问号。这是1945年春天的事,离日本人放弃还有半年的时间,那时麦子开始扬花。

  80岁的老中医石远来把哑孩埋掉了,用一只木匣子,他称哑孩叫小义士,在石碑的背面,石远来先生用道劲苍老的魏碑写了一段话:

  小义士哑孩,不知籍里,不知名号,亦不知其祖宗世谱,只知遇师傅王士臣雪中,厨师王师傅活之;其奉师如父,灶下烧火,饭余烹茶,勤谨数年如一日。然日人寇我,与师傅王颠沛流荡,虎口寄生;虽年方十龄,一身弱骨,但不颤慑于强人恶手,当师傅受辱死,以师傅辱为自己辱,不独私于生命。毅然投毒于荼毒我民族之倭寇。此亦快哉!生命岂以长短论乎?吾悬壶济世活人多矣,然耄年回首,每叹枉掷如许粟麦菜蔬,大义面前,吾有亏也,小义士,小义士,挽我乡与民族于不堕。

  呜呼!故国神州,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如此毒杀倭寇者,有几人欤?

  每次到父亲的墓地,我总是用手抚去这墓碑的杂草与牛羊的粪迹。父亲去世有年,墓草苍黄,父亲是亲见过哑孩的,父亲曾亲手为哑孩成殓,父亲说老中医石远来对流泪的成殓的人说,不要把泪珠滴在哑孩的身上,那样,哑孩归去的路上,就走得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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