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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无法删除的号码

  窗外暝色拍窗,我试着拨一下电话,139××××4873,电话接通,那边只响了一下,我蓦地就关掉。

  当时突然感到了毛骨悚然,外面是校园的灯火,在冬日的寒冷里打颤。世忠是元旦的那个夜间去世的,他的手机还没有关机。我在整理储存的手机号码时不经意间瞥见了世忠的名字,好奇试着按下了呼叫键,竟然是通的。我知道他早已埋葬在一个叫麻寨的平原深处的黄壤里了。天寒地冻的季节,世忠兄不再有知觉了。

  2号那天的上午在外编辑书稿的我,突然接到同城一个同学的电话,通知我去世忠家吊唁。

  小我一岁的世忠去了,才42岁的英年。

  平时喜欢调笑的同学说世忠死了语调是少有的低沉不是玩笑,我沉默一会儿,自己无法脱身,就说大家什么时间拿多少礼金,车子在哪里集合,我让妻子替我去奔丧。

  不是自己不愿去平原深处的麻寨,我怕看到世忠农村妻子无告的眼神,还有六岁的小儿子;我知道世忠远在几百里外复读的女儿也回来了,由于高考的失利,世忠把女儿送到了泗水一中复读。一夜之间她从一个有父母的孩子变成了单亲。

  我想象着世忠躺在灵床的样子,闭着眼睛像是睡熟了,外面的一切都远离了他。他不再有见到同学朋友那种脸红羞涩的神情,就如喝至微醺时那样的酡红。如果世忠是喝酒酡红着脸睡去该多好。真的,在他端起酒杯,坐在饭桌前,就着妻子做的酱豆,喝一口酒,头一歪,就像平原深处的老人靠着墙根儿晒太阳,头一歪,很快嘴角就耷拉着口水睡一样,安详平和地闭着眼,满脸酡红地陶醉在酒的回味余兴中,没有痛苦,但是世忠是耽误了生命,自己把自己葬送了。

  在我接到同学电话的时候,我还想着奇迹能出现,世忠不会这么快就走吧,可能只是他从菏泽用自行车在批发市场刚批发完布匹,双脚踏着数百斤的车子,摇摇晃晃,忽然遇到了小桥和爬坡,下了车,走得太累了停下来打个盹吧。也许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孩子在他的灵床前正摇晃着他,急切地呼唤起来,“世忠,女儿从泗水来了,你怎走得这样急啊,你狠心撇下我和孩子不管啊!”

  也许那声音太凄怆,人们赶紧转过身去,妻子回来告诉我,世忠6岁的儿子头顶着孝布,还在院子里玩耍,我听了诉说,强忍着不让自己流下泪来,孩子何辜,过早地体验了人世的缺憾。我见到过如此的场景,在医院太平间的屋檐下,有孩子头顶孝布,手里擎着冰糖葫芦看悼念的人笑,而里面是出车祸死掉的父母,孩子还看不懂生死。但仅仅42岁的世忠却看到过撕心的死。一年夏天,他到我家来,他曾说,他的头生儿子刚刚10岁,在坑边玩耍,不知怎地就掉到坑里,当时他正在为学生上课,人去喊他,他扔下教鞭,脚上的鞋子没有褪,就扑到水里,经过10分钟,才把孩子找到,他抱着肚子鼓鼓的儿子,找了有牛的人家,把溺水的孩子放到牛背上,牛走了很远,从大坑到学校,孩子也没醒过来。

  我曾想劝一下世忠,怕他想不开,他却说,那孩子是他的冤家,把他坑了,这样的孩子不值得疼和怀念,我记得那天我们喝了好多的酒,但世忠酒量不好,酒一沾唇脸就酡红,烟瘾也不大。世忠是奔波的命,我总想,虽说命运休论公道,但有时一些事情让人心气难平,块垒堆积。虽说人总有一死,但也没必要这么急匆匆地像赴约似的去死呀。

  世忠头生儿子溺水死后2年,他又一个儿子出世了,他看到了第一个儿子的死,第二个儿子看到了他的死。

  世忠师范毕业后回到了老家,有时还说起文学,但生活的重负不允许他再做那样的梦。说到文学,我是非常感激世忠兄,应该说世忠兄脑子是好用的。穷人的孩子往往独立早,由于家境贫寒,他过早地学会了赚钱。为了买到好看的书、文具,世忠就在集市上贩卖馒头。

  在乡村高中读书的时候,世忠兄桌洞里常有新鲜的刊物,他就送我看。

  记得最清楚的,他把一本选载有《干草》的小说选刊让我拿到家里,那是暑假,刚刚下过雨,我在一个麦垛的下面掏个洞,浑身的麦香,满身的牛粪、青草、暑气和油墨的混合,外面湿漉漉的,麻雀在叫,西面是火红的晚照,这个场景一直留存在我的文学履历里。

  世忠是喜爱文学的,在读师范的时候,他办鲁西南文学社曾邀请我讲散文,20年前的夜晚,当时还有记录的照片,我在翻阅旧资料时还看到我那时的清瘦,“十分清瘦一身诗”,记得当时世忠兄说我什么时候能胖点,我说你见过几个诗人大腹便便,“吾貌虽瘦,诗歌必肥”。当时的狂放犹在昨日。而世忠不在,痛哉世忠,哀哉世忠,惜哉世忠。

  师范毕业,世忠本不该再回到偏僻的乡下,但世忠作为弟兄四人中的老大,由于父母的黯弱,世忠就把文学打包回到了乡村的学堂里,然后娶妻,然后为生活奔波,在上完课后,他就要和妻子拖着车子到集市上摆开摊子:卖布。方圆的集市,舜城、彭楼、牛楼,再加上他自己的村子麻寨,他从学屋放学就摆摊,一年四季,先是自行车,后是摩托三轮,在人头攒动的集市里,这样的文学种子埋在喧嚣里了。

  下集了,喝一碗羊肉汤,吃烧饼或者水煎包,然后再三块两块十元百元的数钱。在集市上,各色人物都有,卖葱的洗磨的,小偷要饭的耍流氓的,他曾给我说过。我说真想跟着他去平原的深处卖布摆点,靠着汗水和脚步讨生计。什么时候去?他认真地问,就像等到了孩子眼里的春节旧历年。我笑笑,自己心虚只是顺口一说,世忠兄就认真,使我心里感到那片厚实泥土的压力。说真的,我是从那片泥土里走出的,对回到那里却是满心的抵触,世忠没有从那片土里走出,他只是在外逡巡一番,还是有着那泥土的根性,来自泥土,回到泥土。

  世忠兄是写过诗的,后来就丢掉了,有一年,他说要评职称,要是在《山东教育》上发篇文章就能加几分,当时我曾为别人写了一组诗,世忠说看能否也为他写一组,我答应了,后来忘却了;我知道,世忠心里是恋着文学的,每次他都能说出我在那些刊物发表的文章,现在我在写怀念他的文章,他却读不到了。

  有时我想到自己就好笑,对世忠这样脚踏实地的人来说,文学无疑是梦,是美丽的,我自己却觉得如露如霜如泡沫幻影。有时世忠见到我,谈起我的文章,满是崇敬,他对别人说起,满是炫耀,我真感到了来自平原深处的压力。

  世忠凭着自己推翻了原来的土屋,盖起了瓦房,门楼;替我奔丧的妻子回来对我说世忠真的不容易,虽然屋里除掉棺材,就只一个焊制的铁床,别的东西是不多的。在妻子的叙述里,我知道了世忠的死。

  也许是农村的濡染,世忠喜好麻将,元旦的下午,世忠因为放假,在外面打了一下午麻将,回家吃完晚饭,他推下饭碗就出门,妻子说,“你不是难受吗?别出去打麻将了。”况且他家里有人来串门,是世忠的三叔,但世忠还是决然地去了麻将场。

  在晚间打麻将的时候,世忠先是去了一趟药铺,说有些不舒服,拿些感冒药吃掉,夜间11点世忠回到家,像是感冒加重了,又用手机喊医生来诊治吃药,然后睡下,子夜时分,他妻子忽然听到世忠呼吸困难,就喊儿子,因为世忠的妻子不会使用手机。儿子6岁,忙乱中,用重拨重唤回医生,世忠已停止了呼吸。

  我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宿命。自从自己过了40,父母辞世,我越来越觉得有种看不见的潜物质,藏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看到的往往是外在的物质,房屋、花朵、雨水、笑容,这是我们能触摸的。情韵、气格、血脉、路的走向、坟地的居处阴阳,这些东西让人们说不出道不明,但又神秘的东西,这些潜物质,隐隐决定着什么。世忠师范毕业不回到老家,那天打麻将晚上不出去,身体不舒服就拨打县城的电话,只是20分钟的路程,一些都会改变,老家有句话,死,没有耽搁的。也许,世忠回到老家是某种潜物质的规定,他回到了那片泥土就舒坦,他适应那种麻将、集市的喧闹,也喜欢那些土墙瓦房。

  1 70世忠的手机号码还储存在我的手机里,我想他也许还会像某种潜物质躲在某个集市的街头胡同口出摊卖布,他卖的布温暖了多少乡村的灵魂。多少新娘和孩子,在进了腊月,赶集时忽然发现少了布摊,人们想起卖布人的电话号码,人们准会拨出,可世忠不会再回答了,直到人们知道世忠死去,那个麻寨中学的卖布老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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