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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无法湮灭的悲怆(3)

  我觉得方先觉将军的此举,非战之罪,而是考虑手下跟着自己拼杀的将士的性命。方先觉的投降是“将要有所为也”的策略,是一种委曲求全。我们知道方先觉于8月5日下午3点召开了有4个师长、参谋长、战区督战官等人参战的会议,讨论下一步的行动。会上,第3师师长周庆祥主张突围,认为现在还来得及,再过几天就不行了。方先觉认为没有突围命令,跑了不好办。方先觉对他的几位师长说:“突围力量是有,可以突出去,要是我们走了,剩下这么多伤兵怎么办呢?敌人见了伤兵就杀,守常德的余程万可以不问伤兵,我方先觉不能,你们忍心丢下伤兵让敌人去杀,以后活着的哪个再愿意做你们的部下?”

  第3师师长周庆祥的突围主张被方先觉否定后,于8月7日下午3点命令其第9团在天马山阵地上挂起了白旗。当时,除天马山方面外,其余的部队都还在继续猛烈抵抗。面对战与降两条出路,方先觉作为一军之长,必须作出抉择。最后,他选择了投降。

  日军对投降表示欢迎,对所提“不杀俘虏”、“保留建制”等要求表示接受。方先觉最后是降了,但第10军留下来的官兵和伤员的生命有了相对的安全保障,这正是方先觉投降的主要目的。人们理解这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投降,而是一种委曲求全的策略,是为广大将士、尤其是伤员的生命着想。何况他们是在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弹尽粮绝之后投降的。

  方先觉投降后,日军想利用他来做汪、蒋合作的宣传工具。当时,汪伪政权的日本顾问吉丸,自南京来衡阳,向方先觉游说。方蒙被而眠,借病婉辞。吉丸并劝方移驾南京或汉口治病,病愈再谈,方先觉厉声抗曰:“我奉命守衡阳,城破未死,愧于国家,但愿病死衡阳,以赎罪愆,如强我离去,宁可就戮!”吉丸怅然而去。

  方先觉脱逃回到重庆后,重庆的各大报纸先后以《向方先觉军长欢呼!》、《欢迎衡阳守将归来》、《方先觉不愧张睢阳》等为题发表社论,对方先觉及其第10军的抗战精神进行了高度的评价。蒋介石也亲自接见了方先觉,并向方先觉和几位师长授予了青天白日勋章和数量可观的慰劳金。应该说在8年抗战中,因抵抗日本不力而被蒋介石枪毙的将领不在少数。作为降将的方先觉,不仅没有得到蒋介石的法办,反而获得了蒋的嘉奖,这正说明方先觉率领第10军进行47天保卫战的英勇壮举。无疑,方先觉功大于过。

  衡阳硝烟已去,我们有必要用理性来评价它,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才真的没有白白流血。当时的衡阳市区东西宽约500米,南北长约1600米,总面积约为1平方公里左右。在这如此狭小的地带,双方死战达47昼夜之久,且伤亡人数高达7万人以上,这不仅在豫湘桂战役中,而且在整个8年抗战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从时间上来看,衡阳保卫战打了47天,而闻名于世的台儿庄大捷只打了14天,长沙第3次会战也只打了4天。台儿庄等战役,当时都是三面受敌,后方补给线始终畅通,特别是外围应援之友军都较围攻之敌强大,故能展开反包围,取得内外夹击之效果。非如衡阳之四面被包围,孤军奋战,既没有援军到达,又没有任何武器、弹药、粮食、药品补给。正如当时的新闻界评论道:“弹丸之地的衡阳,纵横不过数十里,陆上有强敌四面包围,空中有炮弹毒气烧杀,处此危城,坚强的守了47天,真是不大容易。”

  “衡阳孤军打了47天,这是一个世界共知的事实。”

  衡阳一战的残酷性和惨烈性世所罕见。在长达47天的衡阳战役中,日军统共向市区发动了3次总攻。在第1轮总攻中,日机不断前来轰炸,并大投燃烧弹。当时衡阳城区成一片焦士,殆无房屋可供燃烧。县政府附近之野战医院收容伤患官兵中,有7百余名被炸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其幸存未死伤患,只得分散各地,在破壁断墙下、炸弹坑中、破防空洞与临时掩蔽体中存身。医务人员因无卫生材料,对伤患无法按时换药,只能用盐水洗涤伤口,再用破布废纸敷盖。天热苍蝇太多,创口因污染而发炎、化脓、溃烂、生蛆者不可胜数。重伤者只有等死,甚少幸存。尽管衡阳为米市,主食本应不成问题,由于敌机日日滥炸,城区一片焦土,米仓被毁,官兵乃至无以为炊,炊事人员只得于断瓦颓垣下掘取烧焦成褐色的米粒炊成糊饭,佐以盐水,供官兵充饥。餐时,群蝇飞来争食,挥之不去。食后,官兵多腹中隐隐作痛,且常引起下泻,因乏医药,不少人相继死亡。日军竟然还不顾国际公法,施放毒气。当时据守五桂岭南端的预10师28团3营,除4人还在阵地外,80余人皆不幸中毒死亡。由于我军当时防毒设备极差,且数量不够,因而,在后来敌人施放毒气时,官兵只能尽速以毛巾重叠,在水中浸湿后捆于面部,毛巾上剪二圆孔,露出双眼,以能继续战斗。守地官兵中毒部分均类似灼伤,发生水泡,大如银元,肿高半寸,内为黄水,较小之水泡则为绿色。中毒者两腿不能直行。事后报经大本营经请美空军14航空队之化学战情报军官汤普生上尉详为研究,以黄色水泡系芥子气所致,绿色水泡则系路易氏气所致。

  日军在进攻衡阳中所显露出的残酷性,连参加衡阳战役的日作战人员在战后的回忆中亦不得不承认:“缅甸印巴鲁的作战,南方的戛措鲁卡那鲁、纽吉尼亚和大陆的衡阳,都是日军陆军高级指挥官的无能和参谋的冷酷大暴露的典型战场。”

  然而守城的方先觉军的广大兵士虽无医药治疗,轻伤官兵均自动重返第一线,甚至伤虽不轻尚能勉强行动者,均自愿留在阵地中,反正只有以激烈战斗来麻木自己。真正的重伤者,必缺胳膊或断腿。尚能呻吟,而创口或五官未生疽者,比比皆是。

  斯时也,天地变色,草木含悲。人人只打算如何杀死一个敌人以找回本钱;杀死两个便赚一个,并无一人退却,亦无一人逃亡。直至日落时分,枪声逐渐沉寂。47昼夜轰轰烈烈的衡阳保卫战,终于在幸存官兵泣血锥心的痛苦中结束。

  五

  方先觉晚年是寂寞的。有的人只是重字面“投降”为耻,却不问是非。多少人注重所谓投降的内在的曲直?我们不妨仔细琢磨,投降有卖国求荣之投降,有保存实力而投降,有因处境险恶被迫投降,有策略性投降,有战略性投降,有真投降,有假投降。投降,岂可一概而论之?

  方先觉在晚年,有几次想出家,实在是在某些道德家的舆论下喘不过气来。葛先才将军在“为第十军将士发言”里激愤地说“退到一万步而言,就算我们是投降吧?只要我等军师长没有卖国求荣之可杀行为,而是为拯救近万生命计,以战略性之投降来制止敌之暴行,有何不可?而且我终于达成所愿,这与日本天皇投降‘同盟国’之目的,同出一辙,更超乎‘关公’为义之一字被迫降曹的意义,何只重大千百倍。

  方军长及周葛二师长之战略性投降,乃大仁大义之行,舍己救人之仁义心肠,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忍辱受罪的,还是我等军师长。被敌囚1 86禁,过了数月不如囚犯的生活,精神上的痛苦难以言喻。后来我等军师长各自冒险脱离虎口。好在我等都有一股赤胆忠心浩然之气来支持。故数十年来,我等既不邀功也不认过,也不必申明,事实俱在,公道自在人心。虽有人谓我耻,惟我则引以为傲,心安理得,愈吃愈胖。”

  我走在湘江的岸边,想着那些伪降的衡阳保卫战的将士。如果这些将士出生在西方,也是在二战的欧洲或者北非的战场上,他们要是被俘或者伪降呢?西方人的意识你可以当俘虏,但绝不能当逃兵。当了俘虏的人,别人不会歧视你,自己更不会歧视自己。我们稍微思索就会明白,谁的本意是愿意在战斗中当俘虏呢,战败被俘是最后的无奈之举,当俘虏没有错,更没有罪。但在我们中国,从古到今,当了俘虏的人,别人不怎么说你,自己先矮了半头,他们大都会屈辱地了此一生。我们抗美援朝时志愿军的被俘人员的处境是很能说明一二的,还有我们前面写到的李陵,当了俘虏,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报,还连累了司马迁受宫刑。

  三两游人从江边走过,夕阳下的身影拖得很长。人们悠闲自得,不知名的水鸟向着夕阳射去,使古城有了几分诗意。也许投降的话题沉重,但我们的民族什么时候多些理性,多些设身处地将心比心,那么方先觉的晚年就会是另一种样子。

  水,流着,为谁流下潇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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