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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最后一个地主女人

  唢呐一直在门外吹,从天未明,一直到家家起来做早饭,那唢呐的声音在屋顶上与炊烟一样浮荡。母亲说娶蓝云的唢呐是黄壤平原里拔得上的,那唢呐班子里的一个孩子能用鼻子吹曲调。

  轿子在外面等着,蓝云姨就是不上轿,她爹就在唢呐声里,在院子踮脚跳骂。

  天要黑了,蓝云姨才委委屈屈从房里出来进了轿,进了轿,未来的运命是什么?没有谁能知卜前路。

  蓝云姨成了一个填房,一个地主的女人。蓝云姨和我母亲是同一个村子嫁出的,没有血缘,年龄仿佛,房屋相临,从我小时,母亲就让我唤她做姨。母亲说,蓝云常在家里一个暗红色的箱底拿出块血红的绸缎,用手在上面搓揉,然后把红绸缎贴在有点羞涩的脸上,眼睛也不看母亲,是微合的那种、失态的那种,嘴里小小的声音:“有30年了,我还没有拿出来做一件绸子上衣。”母亲转述这话是1976年秋天的事,那年的秋天我病着。

  蓝云在农村里像是有洁癖,孤零,独自,不和人言语,不与人交往。

  她的家一般人是不允迈进星点半步的,母亲是唯一没被蓝云拒斥在外的人,外人的鞋子是不许进入她房间的。房间只是普通的三间正屋,母亲也只是走到当门的那间。一切都是封闭。别的房间,就是眯起眼睛朝里没命地觎,也还是被一扇套间褪色的木门遮住。人们不知蓝云最后一个地主女人屋里堆砌着什么,她又在做着什么,辛劳愁苦外,她没有走出院子一步。

  母亲说外面的院子里,那棵槐树上吊死过一个人,吊着的时候,那人先是呻吟,是大骂,最后,一天一宿过去了,吊着的人头一垂,头颅上的那有蓝翡翠镶顶的圆帽子掉了下来。人们把他卸下埋掉时,他秃着脑袋的,帽子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蓝云的存在,她那时要50岁了,还是独自一人,顶着一个地主女人的帽子,母亲常说一句老旧的话,“人的命哪。”“命”虽然被批判,但在农村还不是一个蒙尘的字,命不好,就是要忍耐,不要去争,这样就安稳妥帖。

  蓝云的命,开始嫁人的时候,人们是羡慕的,她出嫁的时候,才16岁,蓝云嫁给了家庭殷实的远松,当时远松年龄已越50,和蓝云的父亲仿佛。蓝云身着绿缎夹袄,黄缎裤子,绣花鞋,披霞帔,戴凤冠。可是,当花轿在晚上迎家时,蓝云却又不下轿。整个院子的空气宛如一块铸铁,冷里有尖利。最后硬是由几个女人推着搡着,进了堂屋,按着蓝云的头拜天地,蓝云梗着脖颈,两眼发怒地甩着长头发,发疯一般地挣扎。远松头顶礼帽身套马褂,很有耐性地在旁边小心跪着。蓝云送嫁的弟弟过来说:“姐姐,人家给咱一头牛呀,爹说,再不用我们用人拉犁子耕了。”弟弟的一句话,就这一句话,像是远远地方,就在地平线苍茫处的一声怯怯的唢呐,先是啜泣,接着是由弱到强,是呼天抢地的那种悲抑,是委屈、是认命、是付出?是高亢热烈的唢呐,是号啕。蓝云伏在地上,身子抖动得像是走向肉铺汤镬的牛。所有的人都噤声了,鼻头酸楚,脑袋低垂。突然蓝云不再哭泣,在人们惊愕中,猛地就叩了一个头,声音很响,一时大家都震住了。

  “蓝云姨为什么又拜了天地?”

  “也可能是弟弟的一句话。”母亲说。也可能是想起家里做活的苦重,父亲老了,又没有了母亲,一个老人领着一个儿子在泥里趴着跪着做活,不管风中雨中雪中还是病中,也许蓝云知道了生活的坎坷,她走向了煎熬而不再怨恨。但她对父亲和弟弟是决绝的。父亲从不到这里来,蓝云也不回娘家。她不是摆脱,而是像是为了什么在与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拔河,似乎要证明什么舍弃什么。

  她赌的是什么?她是失败了呢,还是成功了呢?

  当父亲病的要死的时候,弟弟来了,要蓝云回家去看一趟,弟弟不敢看有点凛然的姐,眼睛望一下蓝云,就把目光移开,吞吞吐吐道:“姐姐……”

  “都好吗?”

  “爹吗?”

  “是,他的牛好吗?”

  “……”弟弟不知怎样回答。

  蓝云对弟弟说:“把那条牛牵到他的床边吧。那样他的病就好了。”

  蓝云的声调冷酷,说完,只有沿眼角悄悄蠕下的一滴浊泪。母亲说蓝云的心性硬,但作为一个底层劳动者的女儿,她看到和经历的磨难太多,她的父亲为了一头牛,只是一头牛,就把她送出了手,这是她不能原谅的,她所做的就是让父亲永远在心里欠着——一种终生的亏欠。父亲死前,让父亲也会感到心口疼痛。她若回去,也许父亲会忏悔,但她不回去,就让那伤口永远有血痂涌动,永不愈合。为了活着,一家人煎熬,父,女,子,亲人手足并用,挣扎着糊口,蓝云是没有怀恨的,但父亲因生活的苦,产生了恐惧,父亲选择了偷懒苟且,选择了利用,选择了女儿青春的丧失。

  蓝云到村里,只是三年的时间,男人就被土改的工作组吊到了院子的槐树上,吊他的人中间,就有一个是整天在他家帮工的,这帮工就是我们村里后来的村长。

  远松的节俭在村里出了名,每到黄昏的时候,他都会到属于他自己的地里拉屎。他一门心思就是挣钱买地,地里出产的东西卖掉再买地,经过多年,他买了100亩地,村里数他的地多。土改来了。工作组就把他认定为地主,于是让他交地契,催他一次,他心疼地交一点,最后工作组就把他吊起来,远松就在上面骂,说地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后来就在骂声中死了。

  工作组让蓝云觉悟,选择自己的路,贫民的女儿,可把过去的一切赦免,可以选择回娘家,但蓝云哪里也不走。后来的村长找她,让蓝云跟他,蓝云却啐了一口唾液。

  男人死掉,蓝云病了好长时间。人们再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像个姑娘,梳一个长辫子,辫子上有根白头绳,白的灼目,那里面透出几分悲怆。

  地分了,牛牵走了,粮食也没了,留给蓝云的是一个院子,吊死男人的院子。蓝云像一个离群索居的动物,她每天天不亮就到地里,那是冬季,一人举起一只铁镐,一镐下去,冻的土块,把人的虎口震得出血。第二天,蓝云就缝了半截棉布手套,还是出工。

  蓝云是异类,是地主的女人,虽然一个村子里都是同姓同宗,但人心底的那些恶的念头和看到别人从高处跌下的快感,在这所谓的谦卑的乡间,是十分盛行的。其实有许多的人在心里追慕着蓝云,年纪正是当年,而蓝云又是美貌的少妇,母亲劝她走吧,她说,“住嘴!”

  蓝云跟着远松,虽在慌乱的日子,还是过了三年的轻松生活,一个穷人家里逸出的一朵花,一下子成了一个50岁男人衣袋里的翡翠。

  仅仅是为了那三年在父亲那里没有得到的爱与呵护,使蓝云又回复到以前那样,像村里的女人,到坟地里寻柴,在井台上担水,这是一场无头无尾的苦熬。

  也许母亲说的对,世间的女人都是这样,惊惊喜喜,跌跌撞撞。顺遂的是反态,有几家人先前没是过着光鲜的日子,然后还是舍弃了美丽和空幻,在土里沤呢磨呢,什么时候有了耐心,什么时候就和土一样,无言负载,才算悟了正道。

  但是蓝云的心是傲的,冬天,她背着铁镐,走在顶头的风里而没有因感到彻骨的冷而背过身,母亲就说蓝云有心性,这是最好的明证。

  那时我知道,母亲哭过多少,诉过多少,而蓝云却不。

  在村长派蓝云到玉米地的水车处去推水车时,蓝云没有央求,那本是男人做的活,村长偏要蓝云去做。她一个人在那像磨道一样一圈一圈的重复中,证明着自己,证明着残忍和不公,她不会在村长的眼里倒下。那金属的水车,在齿轮和铁链的绞合中,清凛晶莹的水从碗口粗的管子里流淌,像是大地的血管。蓝云从一大早推到下午,推水车,手是不能松的,人要是手一松,那水车反弹的长柄,会把人头打破,常常就有玩耍的孩子,因为水车的反作用力,被打得送进公社的医院。

  在黄昏的时候,蓝云还是手麻了一下,那水车的柄就呼地反着旋转,把她打倒在井盘上,血从额头流下,但她硬是站起来,挣扎着。

  蓝云在玉米地里的水车那儿做了三天,天天额头都有新的血,蓝云也不抹去,那血像是给村长看的,村长也不发话,直到那片玉米地被蓝云车出的水覆盖了一遍。晚上,母亲用盐水准备给蓝云洗那额头。

  蓝云说,“二姐,死不了!”血和土覆盖在蓝云的脸上。母亲哭,蓝云却冷笑。

  那一次母亲说,“蓝云,你也有白发了。”在煤油灯下,母亲给蓝云拔下了一根白发。

  是什么在蓝云的内心打了一个结?

  这结是什么?也就是那一次,母亲听蓝云说,“二姐,我想买点毒药。”母亲害怕说蓝云千万不要想出别的、干出别的,蓝云笑了,“我想买点喂别人的砒霜。”也许苦难会给人胆怯,让她一辈子匍匐在命的指派下,也许苦难会教导出残忍,像鱼死网破,像玉碎,像浴火的凤?

  蓝云的父亲是惧怕了苦难的,然而蓝云却在苦难里支撑,没有像父亲那样畏缩。

  没有谁家吃了砒霜,但村里奇怪的事情却是出现了,在一次村里放映电影《红嫂》的时候,那些孩子们争着问大人,那银幕上的女人为什么说“妈妈水”(方言)是乳汁时,我也遭到了母亲的训斥,母亲拍一下我,“瞎说,什么叫乳汁?妈妈水就是妈妈水。”

  但放电影的夜里,很多人家的猪开始乱叫,在大家刚沉进梦乡的时候,村长家猪的尾巴被人割去了,那猪的屁股处,有一个“万”字符。

  像农村绣在靴子、帽子上的代表吉祥的“万”字符一样。

  不几天,村长家栽在地里的树被人把皮刮得光光的,那也是夜里,没有了皮的树,像赤身裸体的人一样丑陋。

  村长说不知是谁这样怨毒,村长像是被梦魇压住,常常就在夜里起来,但这是无用的。又一次当村长开门时,他的门口挂了一个用白布和草缝制的小人,小人的心口处,有几只银亮的针。

  这件事情我记得十分清楚,因为母亲说那小人的时候,我正卧在秋天里病着,而且当我以后读《红楼梦》和《金瓶梅》的时候,也看到被诅咒的人,常被对手制成小人。这是一种巫术,在我童年时的平原深处仍然盛行。巫术,是处于弱者地位的一种反抗,原始的手段所达到的效果,是颇使人怀疑的,但那心底压抑的释放和对对手造成的心理的负担,怕是不可小觑的。

  童年时,我的身子骨单薄孱弱,到了现在仍是如是。出生后,由于脐带没有被乡村接生的人处理好,出生几个月脐带处总是出血,后来,一有冷的空气,便总是嘴唇发紫身体往小处收缩。一到那时,母亲就在黑夜里守着我,我知道脐带是连着母亲的,脐带连着母亲的命。整个的我就像狗一样蜷缩在床上。每临此事到公社医院求医问药,医院是乏力的,母亲就喊蓝云,就叫蓝云为我扎针。

  扎针处是男人的私处,在那个部位的前首,用针放出血,就妥帖,但必须关在房间里躲避三天,一切吃食和方便都在房间里解决,颇有点像被去势的太监最初的生活。

  蓝云会给小孩扎针,这是许多人不知晓的,是蓝云从娘家带来的技艺。晚上,在灯影下,蓝云的影子被放大到墙上,有点怕人,特别是她举针的模样,我想到的是《白毛女》中,黄世仁的母亲看到瞌睡的喜儿,用针扎的镜头。

  蓝云把我的雀雀(平原的人把小男孩的生殖器称为雀雀或鸡鸡)拿起,那时我已经知道男人露出生殖器是一件羞涩的事情,总想用手遮蔽,但母亲说,避讳什么人,也不能避讳医生。

  蓝云让母亲把做活用的针在火上烤一下,她拿在手里,说声“别怕”,一针就利索地扎下去,黑紫的血,突地一下就吐了出来,像绽放的花朵,那种撕心疼痛,真是难忘。蓝云就用棉絮把血蘸掉,说声“避三天风”,就走了。

  当我成了一个所谓的知识人,离开那片土地越来越远,远到有时想起会羞愧难当,远到开始怀疑自己的血脉。在自己反反复复的人生路途中,开始思索存在的勇气,开始警觉怎样做人,开始感到失去和获得怎样定义。人越活越焦虑,走到人生的坎凛处,也想苟且也想背过身,把担当看成是一种不值和愚蠢。

  我梦见了蓝云,醒来仍历历在目,和村里人的模样是那么不一,还是依然把脸微微的扬起,只是眼边褶皱多的是世事沧桑,让人感到岁月留痕,造化把人作成刍狗。

  蓝云死去了,在她74岁的时候,当别人不再喊她地主女人的时候,在村长在家门口整天见到小人,后来惊悸而死的多年后,蓝云也死掉了。死在了她的西间房屋,任谁也没有进去的睡觉的床上。那是那年的年关,老家下了很大的雪,母亲说多年没见过那么大的雪,雪都把门封了半截。

  几天后,盈尺的雪在门前被人扫开,但大家发现蓝云家门前的雪还是簇新簇新的,没有扫帚动过的痕迹,人们叫她喊她,也没听见动静,大家开始破门,到了正间,见桌子干净的一尘不染,一面大镜子照着进屋的人,大家推开套间,进了套间人们发现了静静的蓝云,枯萎的蓝云。

  人们都纷纷来看这个孤独一世的人,她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血红绸缎做的红袄裹着她的身体。在她旁边,人们惊异地发现,还躺着一个人,和蓝云并排,那是个男人。

  戴着圆顶的镶嵌着蓝翡翠的现在平原再也见不到的帽子,帽檐上有着“万”字符。那男人没有真的骨骼,只是用布袋缝制的和真人一模一样大小的人,那男人依然有眉毛,依然有胡子,蓝云和那男人就像门外雪地里孩子堆出的两尊雪菩萨,只是外面的菩萨是雪白,这里的两个,是一黑一红。在外面雪霁的映照里,黑的更黑,红的愈红。

  母亲说,蓝云的心劲哪,在我年关回家后,母亲一直说蓝云的心劲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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