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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悲哉上将军——张自忠(1)

  这不是任谁都能完成的一个悲剧,这也不是任何一个肩头都能担当得下的沉重,悲剧之深,误解之深,血泪之多,坎凛之多,让人想到身受磔刑,寸肉被百姓啖吃的督师袁崇焕。这是大悲剧时代众人酿制的酒,被他独斟独酌,也许这酒太烈,稍一沾唇,就使人肝胆惧裂,你找不到应该谴责谁,应该追问谁。

  也许凶手是有的,只一句日本人,那就太轻巧也太机巧,淡化悲凉之雾成云霓。也许是他的品性使然,旧的道德在他身上烙印之深,不惜以身许国与日人周旋。在“七七事变”后,他留在故都时,流泪说:

  “恐怕你们成民族英雄,而我成了汉奸了。”这句话的沉痛,怕只有用血才能抵偿,这也就是为何一个上将军,只有在血与火的呐喊里一死才心安的内在缘由吧。但死是容易的,赴死前他的身上有着怎样的隐忍与血泪,别人是无法筹算的。

  竹简,是青的,也是易朽的,血是红的,也是易褪色的,但由血书写的竹简却坚比金石,那上面的文字也就有了金声玉振之效了。

  一

  关于道德杀人,人们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并在骨子里承认了它的悲哉上将军合法性,或者索性跳进这个染缸里,以“群”之大来攒击那些特立独行之士。

  那是几年前,为了写作赵登禹将军在采访29军老兵的时候,我提到了29军的主要主政者,从军长宋哲元,副军长秦德纯、吕秀文到师长赵登禹、张自忠都是山东人,在日本人面前都是有种的汉子,铁骨铜声。那个老兵说:“张自忠是汉奸,后来变成了烈士。”说毕,摇摇头。

  我当时吃了一惊。将军殉国多年,而汉奸一说还在某些人心里发酵,不由使我心颤。我不是为汉奸辩诬,对汉奸这个词,我私下里是心怀警惕的,记得鲁迅先生当年也曾被爱国贼称之为汉奸,背负着堕落文人的恶名。

  汉奸,顾名思义即背汉之奸人。汉,不单指族群,而是一个政权或者是一个坐在这政权上头的一个人。中国几千年传统的灌输和理念,都是要求平头百姓和文臣武将们做家奴,无条件地向皇帝和皇权效忠,而且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有疑问、有反抗、有抛弃的权力。君臣名分已定,背叛者谓之“汉奸”、谓之“奸贼”。只要战死,就能冠以忠臣良将之名名垂历史。

  其实这是需要辨别的,汉奸是指通敌或叛国的中国人。诚如顾炎武所说,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因此,所谓汉奸,首先是应该与民族相连的概念,而并非与国家有必然关联。虽然在一定时期一定条件下,两者可以统一,但二者之间并无必然联系。汉奸之界定,根本要看他之行为是否背叛、或者葬送了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之根本利益,而不是看其是否效忠于某一家一姓的利益。

  我想到了汉朝的李陵,李陵就是因为没有死,后来被俘,就成了汉奸了。司马迁曾为之辩诬,却落得了宫刑的下场,含垢忍辱。汉奸这个词是带电的,人一触碰,必留骂名。

  记得也是二战时期,日军攻陷东南亚,麦克阿瑟乘坐小船逃走,而一位负责掩护的将军不幸做了俘虏,在战俘营受尽折磨。日本战败后,这位将军被释放,麦帅伸出双臂拥抱他,日本帝国在密苏里战舰上签署协议投降,麦帅当着全场所有将军元帅的面把签字笔送给了这位被俘的将军,这样的举止对我们来说不可思议,但这是事实。

  这些被俘的军人回国后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因为他们为国家受了很多苦,人民感谢他们。而中国呢?投降就是贪生怕死,是民族败类,当年援朝的志愿军战俘回国后面对的却是战俘甄别营:“为什么投降,为什么不自杀?”他们在敌营里,身体受尽折磨,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国家,却又遭受自己同胞的歧视。

  也许从此处理解张自忠将军,我们得以窥视他悲凉的心绪。

  张自忠是1936年6月任天津市长的。当时日本人为了控制宋哲元,在1937年3月底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田代以天皇生日为由,邀请宋哲元组团访日,费用由日人支付。宋哲元不愿意去,他说:“我作为一把手要是去的话,日军就会谈修铁路、要长芦盐场、煤矿什么的,各种权益如航空权益,就是掠夺华北资源。”宋哲元就派张自忠代表自己到了日本。

  在日本期间,日方曾提出“中日联合经营华北铁路,联合开采矿山”的要求,要求张自忠在中日经济提携条约上签字,张自忠拒绝,并决定提前回国。但在人们的心中,张自忠离“汉奸”只有一步之遥了。

  “七七事变”后,随着佟麟阁、赵登禹殉国,宋哲元7月28日决定率29军撤退到保定,并决定留下张自忠与日本人周旋,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北平绥靖公署主任、北平市长都由张自忠代理。当晚九时,宋哲元、秦德纯等人出北平西直门,转赴保定。临别时,张自忠对秦德纯说:“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汉奸了。”

  这是一种担当,张自忠将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气概,使我心中悲慨地回旋李陵的句子:

  子归受荣,我留受辱。

  为了免于生灵的涂炭,这种委屈是那样的悲凉锥心。古都北平的红墙灰瓦,在炎热的炙烤下,透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冷凝。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明知是油锅,自己跳下掀起的巨浪会把自己浇死,依然义无反顾。在民族危亡的时候,爱国的路途非是一条,但无疑张自忠选择的是最泥泞难行的。当大家拍着膀子飞洒爱国的唾沫,能选择沉默担当,不计较毁誉和身家性命,这也许是大英雄的别样情怀。

  四周都是日本人和亲近日本的人,我们怎样还原张自忠将军当时的心态?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

  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终日无睹,但见异类。

  韦韛毳幕,以御风雨。

  膻肉酪浆,以充饥渴。

  举目言笑,谁与为欢!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

  夜不能寐,侧耳远听。

  胡笳互动,牧马悲鸣。

  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

  在写作张自忠将军的文字时候,相传是李陵所写的四言诗如低回的长调,呜咽在我的纸上笔端。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在国家危亡之际,真是飘转如秋风里的飘蓬。为李陵将军难过,还是为张自忠将军悲哀?尽管张自忠将军曾指出自己留在日据的北平不是要当汉奸,而是“希望能够打开一个局面,维持一个较长的时间,而使国家有更充实的准备”,并表示为此不计毁誉,但是“汉奸”帽子和四处涌来的鄙夷唾弃,令他压抑怆怀。

  在代理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后,张自忠立即改组了冀察政务委员会,把张允荣、张璧、潘毓桂、江朝宗、冷家骥、陈中孚、杨兆庚等人增加到委员行列,并任命潘毓桂为北平市警察局长负责对日交涉。而这些人,大多是亲日派,张自忠的汉奸名声越来越臭,并且又有传闻,张自忠赶走宋哲元,在沦陷区北平与日本人合作。

  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文章,痛斥张自忠的“卖国变节”行为,其中有十分醒目的大字标题,如《自以为忠》、《张邦昌之后》、《张自忠接见松井后,北平城门大开》等。张自忠被认为是“华北特号汉奸”,报纸上一律称他“张逆自忠”。

  多年后,着名史学家唐德刚帮助李宗仁写的《李宗仁回忆录》里这样写到张自忠:“外界不明真相,均误以张氏为卖国求荣的汉奸。”其实,这种谣传从张自忠率考察团从日本返回时就开始了,有人说张在日时与日方订有“密约”,日方赠其巨款,并送了一个日本女人给他。

  对于这一历史,张自忠将军的老上级冯玉祥在《痛悼张自忠将军》

  文中予以澄清。冯说:“民国二十五、六年的时候,华北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他在这局面下苦撑,虽然遭到许多人对他误会,甚至许多人对他辱骂,他都心里有底子,本着忍辱负重的精神,以待将来事实的洗白……在北平苦撑之际,有人以为他真要混水摸鱼。当时我就说,他从小和我共事,我知道他疾恶如仇,绝不会投降敌人,后来果不出我所料。”

  我无法判断张自忠将军被人指斥作为汉奸时脸上的颜色,那一定是隐忍到怒发冲冠和暗夜里的低沉咆哮,我想着张自忠将军的行迹,既激动,又悲抑,我们能指责那些无辜的民众吗?那抗战时鼓噪的热情,是应该维护且高歌的,但我们岂能随着那些民众指责张将军?我无法用孱弱的文字表述自己混合而成、不是酸咸而在苦楚之外的感受。

  爱国的情怀非是一种,张自忠选择了荆棘。他的行为,已经完全是别样层次上对民族的一种苦爱,是一种含泪的凄异壮烈之美。

  二

  在西北军里,张自忠向以带兵严格,部下勇敢善战而着称,西北军里流行的顺口溜:“石友三的鞭子,韩复榘的绳,梁冠英的扁担赛如龙,张自忠扒皮真无情!”

  张自忠字“荩忱”,“荩”是“荩草”,本为一种植物,看似柔弱,《诗经》里面有一句“王之荩臣,无念尔祖”,“荩臣”引申出去便是“忠臣”的意思。中国人的字和名字是可以互相解释的,字号刚好解释了本名。而唯独“张扒皮”这个绰号显得那么刺眼,那么冷酷。其实说穿了就是对犯错士兵打军棍、关禁闭,对临阵逃脱的人毫不留情抬手就地枪决的冷酷。然而这种冷酷背后,是否让人感到他疾恶如仇的不苟和果决?

  张自忠将军在北平和日本人周旋一周后脱险,然而,汉奸的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记得李敖在《大人格与小人格》中说,“小人格”

  标准是“匹夫匹妇的层面”,是随波逐流的、依附权势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的,这种标准的泛滥下,胸怀“大人格”标准的英雄豪杰,都会长期遭到舆论、谣言、群众、世俗的打击。所以,“父子责善”的贤人匡章,全国说他不孝;“弟死不葬”的志士张良,社会说他不仁;周公旦被诬不利孺子;直不疑(人名)被诬与嫂通奸;马援被诬贪污;袁崇焕被诬反叛;张自忠被骂汉奸,蒙羞六七载;岳飞不得昭雪,沉冤二十年……多少大丈夫,在“小人格”标准下,都变成了“人格有问题”的下三滥。

  写到此处,我的心一阵抽搐,当袁崇焕被千刀万剐,那些薄薄的带血的人肉被皇城根下的民众吃掉的时候,公道在谁的心里呢?我想到了在旷野呼告的约伯,在《圣经》的记载里,约伯一个好人,可为什么会受到惩罚?《圣经》中说是为了苦难,忍受苦难。

  《约伯记》里面的结尾是上帝将约伯的一切又还给了他。然而约伯忍受的苦难到底应不应该?

  我们说,如果张自忠在台儿庄大战前就死掉了,在乾隆朝修明史的时候没有为袁崇焕正名,大概他们两个今天都还被当作大汉奸而被人所唾弃吧?

  张自忠留平的消息传出后,舆论大哗,皆曰可杀。北平街头也纷纷传闻:“出了汉奸了,仗不打了。”29军官兵得知此信,也纷纷把张自忠的照片撕得粉碎(当时29军各部都挂有旅以上将领照片)。

  张自忠在北平市长任上只短短8天,就宣布辞去一切职务。两天后,他化装离开了北平南下,舆论界对他的攻击指责还是有增无减。

  上海《大公报》一篇题为《勉北方军人》的文章说,“在北方军人的老辈中便有坚贞不移的典型。段祺瑞先生当日不受日阀的劫持,轻车南下……那是北方军人的光辉。最近北平沦陷之后,江朝宗游说吴佩孚先生,谓愿拥戴他做北方的领袖,经吴先生予以断然拒绝。这种凛然的节操,才不愧是北方军人的典型。愿北方军人都仰慕段、吴两先生的风范,给国家保持浩然正气,万不要学那寡廉鲜耻的殷汝耕和自作聪明的张自忠!”《国闻周报》的另一篇文章则挖苦说,“使当局和战不决的主力是张自忠,当他演了一套得意的‘二进宫’以后,委员长的瘾却拘束地仅仅度得八天,就被敌人一脚踢开了。”

  一位朋友写给张自忠一个字条: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若是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在张自忠转赴南京的列车上,列车行至徐州站,突有30多名青年学生拥到头等车厢的门前,要求上车搜查“汉奸”张自忠。但学生代表未见张的踪影,只好下车而去。

  就在张自忠南下赴宁的路上,南京国民政府下达命令,以张自忠“放弃责任,迭失守地”,将其撤职查办。

  张自忠失望了。我不是为英雄讳,在人们咒骂张自忠汉奸的时候,他确有点迷茫了,他“开始沾染嗜好,抽起了鸦片烟”。从他抽起鸦片看,我们能体悟他的内心已经被折磨到了何等地步!

  当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张自忠却被赋闲,他形单影只地困处南京,整天无事可做,度日如年。有人说,落魄与失意者是最易与鸦片结伴的。张自忠本是一名英勇无畏、意志坚毅的军人,他身经百战,历尽艰辛,不知闯过多少难关,然而此时此刻却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实在令人感慨不已。由此可见,一个人,无论他怎样坚强,也总有其脆弱的一面。

  张克侠来到南京看望张自忠。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今往见荩忱师长,其貌憔悴,心绪不佳,闻已染嗜好,诚为可叹,宴安鸩毒真不虚也。余勉以自重自珍,来日方长,是非可明,彼有惜别之意。良将难求,余当助之。”

  我们不难设想,张自忠将军后来以死报国,以示清白的决心,怕也是下于这极端苦闷的时候。张自忠毕竟不是会在鸦片的烟雾中消磨意志的失败者。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即在沉默中灭亡,当他重返部队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历经磨砺的猛虎,已经度过了荒寒,开始生风呐喊。

  我们叙述一个在台儿庄大战前的轶事,有人把它写成了小说。我曾问过29军的老兵,“小说?笑话,这是真的。当时叫做59军”。

  1937年12月7日,张自忠回到河南道口李源屯59军军部。

  与大家见面时,张自忠只说了一句话:“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大家听到这句话,都哭了。

  有记者采访张自忠,让他对即将展开的作战发表感想,张自忠沉痛地说:“现在的军人,很简单讲句话,就是怎样找个机会去死。因为中国所以闹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军人的罪恶。十几年来,要是军人认清国家的危机,团结御侮,敌寇绝不敢来侵犯。我们军人今天要想洗刷他的罪恶,完成对于国家的义务,也只有一条路——去死,早点死,早点光荣地死!”

  然而就在接敌的时候,那些行军的队伍却听到了传令兵疾驰到队伍前,宣布军长的命令:“暂停前进!原地待命!”接着是凄厉的军号,大家感到一种威压和不祥。

  骑着高头大马的魁梧的张自忠将军,在卫队的簇拥下,来到军前。

  只见张将军满脸怒气,眼中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人们一下子想到了扒皮的来由。接着张自忠将军下令“给我把那两个败类带上来”,军法处长手一挥,两个五花大绑的士兵带了上来。

  张自忠将军双脚站立在马镫上,右手按住佩剑,悲愤地吼道:“弟兄们,就是这两个败类,昨天夜宿市镇时,拿了人家小老板的伞,不仅不给钱还动手打了人,我们的弟兄还没有上前线打鬼子,现在我却要先杀了他们,这都怨我,怨我没有教好他们。”将军把手一挥,声音有些哽咽。五花大绑的两个兵士被带到了野地里,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枪声低低地划过天空。

  然而就在大战开始之前的夜里,还发生了一起强奸民女的恶劣事件,最后查出竟是敢死队队长孙二胡,孙二胡被打进死囚,等待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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