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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施泰因纳的眉毛皱了起来。又是一阵死气沉沉的寂静。

  他对伊尔瑟说:“让李特尔送你回家吧。”

  “不,我要等你跟拉德尔中校谈完。”

  她的目光忧虑万分。施泰因纳柔声道:“我估计不会时间很长。李特尔,照顾一下。”然后对拉德尔说,“这边请,中校。”

  拉德尔对德弗林点点头,跟在施泰因纳身后走了过去。

  “好了,都放松吧,”李特尔?诺依曼说,“你们这帮家伙。”

  气氛明显缓和下来了。奥尔特曼挨着钢琴坐下,弹了一首激励人们未来一片光明的歌曲,这曲子很流行。“诺伊霍夫夫人,”他嚷道,“唱支歌吧?”

  伊尔瑟坐在吧台圆凳上说:“我没有心情呢。说句心里话,这场仗打得我恶心透了,我只是想要支烟、来杯酒而已,好像连这些都成痴心妄想了。”

  “噢,这可不一定,诺伊霍夫夫人,”勃兰特单手一撑,纵身跃过了吧台,然后转过来看着她,“对你,一切都有可能,比如香烟,比如伦敦琴酒。”

  说着,他把手伸到吧台下面,再拿上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盒“金叶”香烟,还有一瓶“必富达”。

  汉斯?奥尔特曼大叫:“诺伊霍夫夫人,现在你可以给我们唱支歌了吧?”

  施泰因纳坐在码头边系船的柱子上,正在阅读拉德尔公文包里的东西。德弗林和拉德尔扶着女儿墙向下俯望。暗淡的日光下,海水清澈而又深邃。阿尔伯特要塞在海湾另一边跟这边的峭壁远远地对峙,悬崖上环着捕鸟网。云层之间,海鸥、鸬鹚、刀嘴海雀,还有蛎鹬,都在穿梭飞翔。

  施泰因纳开口道:“拉德尔中校。”

  拉德尔走了过去。德弗林跟着走了几步,隔开两三码靠着墙站下。拉德尔问:“看完了?”

  “噢,是的。”施泰因纳把那一大叠文件放回包里,说,“我猜,你真的不是开玩笑对吧?”

  “当然不是。”

  施泰因纳迈了一步,用食指点了点拉德尔的冬季战役徽标,说:“那么我只能说,俄国的冷天气把你的脑子冻坏了,朋友。”

  拉德尔从怀里掏出信封,拿出元首的手令:“我想你最好看一下这个。”

  施泰因纳漠然地浏览了一遍,递还给拉德尔,耸耸肩道:“那又怎么样?”

  “可是,施泰因纳中校,”拉德尔说,“你可是名德意志军人。我们宣了同样的誓。这是元首亲自签发的手令。”

  “恐怕你忘记了更重要的一条。”施泰因纳说,“我可是在服刑部队,只是免了死罪而已,等于正式被逐出现役了。实际上,由于手头这项任务的特殊情况,我才得以保留这个军衔。”他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法国烟,叼了一根,“再说,我并不喜欢阿道夫。他嗓门太大,嘴太臭。”

  拉德尔权当没听到这句评价,说:“我们必须战斗,别无选择。”

  “死光为止?”

  “要不然又能怎么样?”

  “赢不了。”

  拉德尔健全的手暗捏成拳,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但是我们可以让他们换换想法。各退一步总比现在没完没了的屠杀要好。”

  “干掉丘吉尔能起这么大作用?”施泰因纳质疑道。

  “让他们知道我们还是不好惹的。斯科尔策尼把墨索里尼救出大萨索峰的时候,你看到公众的反应有多强烈了吧?全世界都震惊了。”

  施泰因纳说:“据我所知,施图登特将军还有一队伞兵也出了很大力气。”

  “上帝啊,”拉德尔不耐烦道,“想象一下吧。德国的军人,空降英国,而且是这样的一个作战意图。当然,你也许认为这件事不会成功。”

  “我觉得可以成功。”施泰因纳冷静道,“如果我刚才看的那些文件足够准确,而且你的前期工作足够全面,那么整个计划完全可以像瑞士的钟表一样精准。我们完全可以趁他们睡大觉的时候动手抢人。渗透进去,撤退出来,他们连被谁袭击了都不会搞清楚。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

  “问题在哪儿?”拉德尔又急又怒,“因为你上了军事法庭,所以你就觉得跟元首对着干更重要?就因为你在这么个地方?施泰因纳,你们要是继续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八个星期之前还是三十一个人,现在还剩几个?十五个?这是活命的最后机会,这是你对手下的义务、对自己的义务。”

  “去了英国也活不了。”

  拉德尔耸耸肩:“直接插进去,直接撤出来,这就可以。你自己不是说了嘛,可以像瑞士表一样精准。”

  “不过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万一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哪怕是最最细微的一个环节,计划就全泡汤了。”德弗林插嘴道。

  施泰因纳说:“说得好,德弗林先生。跟我说说,为什么你会加入?”

  “很简单,”德弗林说,“因为我要去。我是伟大的末代探险家。”

  “非常好,”施泰因纳朗声笑道,“这样的话,我能够理解。好好儿玩上一场,最刺激的探险。不过,这对我无效。”他继续说,“拉德尔中校说,我必须参加,因为我得对我的手下尽到义务,不让他们在这儿送死。不过,说老实话吧,我不认为我对任何人有必须要尽的义务。”

  “对你的父亲呢?”拉德尔说。

  瞬间静了下来,只有海水在洗刷着码头下的岩石。施泰因纳面如死灰,下颌的肌肉拼命绷紧,眼睛蓦地幽深起来:“说下去。”

  “盖世太保把他扣在了党卫军总部。涉嫌叛国。”

  施泰因纳想起一九四二年在法国跟父亲在他的指挥部共度的那个星期,想起老人当时的言语,他意识到此事不假。

  “啊,明白了。”他低声说,“如果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如果我照着吩咐做,那么就可以影响到他的案子。”突然他面色一变,狠戾地环视着周围,慢慢逼近了拉德尔,“你这个混蛋,你们全他妈是一帮混蛋。”

  他扼住了拉德尔的脖子,德弗林赶紧扑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他拉开:“白痴,不是他干的。他跟你一样无可奈何。要是想弄死谁的话,去弄死希姆莱啊,他才是你要找的人。”

  拉德尔吃力地喘着气,憔悴地靠在墙上。“对不起。”施泰因纳满心愧疚,“我本该想到的。”

  拉德尔举起了断肢:“看到这个了吗,施泰因纳?看到我的眼睛了吧?还有你看不见的。他们跟我说,运气好的话也就能再活两年了。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一想到他们可能发生什么情况,我半夜都会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我就是因为这个才会来这儿的。”

  施泰因纳缓缓点头:“是啊,我能明白。我们都在同一条破船上,这是唯一的生机。”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们回去。我跟大家说说。”

  “不要提及目标。”拉德尔说,“还不到时候。”

  “那么就说目的地。他们需要了解这些。至于其他的——眼下我会单独跟诺依曼研究的。”

  说罢他迈步离开。拉德尔道:“施泰因纳,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施泰因纳闻言转身看着他。“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之外,我真的认为这个计划值得我们拼一次。哪怕,像德弗林说的,抓到丘吉尔,不管活的也好、死的也罢,哪怕确实无法帮我们赢得战争,但是起码能够打击敌人一下,让他们重新考虑协议停战的可能性。”

  施泰因纳说:“我的好拉德尔啊,你要是真相信这一套,你就什么都能信了。我告诉你,这件事就算成功了,也是一文不值!”

  说罢,他转身沿着堤岸走开了。

  酒吧里烟雾四溢。汉斯?奥尔特曼弹着钢琴,其他人众星拱月在伊尔瑟旁。伊尔瑟坐在吧台边上,举着琴酒,给大家讲上流社会的无聊种种,比如帝国元帅赫尔曼?戈林的风流史之类。三人走进屋子的时候,恰好爆发出一阵笑声。施泰因纳诧异地打量着这一幕,尤其是吧台上那一排空酒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群迅即作鸟兽散。李特尔?诺依曼跟勃兰特都在吧台的后面。他说:“今天早上奥尔特曼在酒吧后面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暗门。里边是个地窖,我们一直都没注意到。发现两捆香烟,连封条都没拆,每捆五千支。”他又冲着柜台一摆手,“高登琴酒、必富达、白马苏格兰威士忌、海格威士忌,”他捧起一个瓶子,吃力地拼读上面的英文字,“布什米尔爱尔兰威士忌,陶壶蒸馏。”

  利亚姆?德弗林怪叫一声,一把攫走了瓶子,扬言道:“我发誓,谁敢偷一滴我就打死谁,这瓶都是我的。”

  一阵哄笑。施泰因纳抬手压了压:“静一静,有件事要商量商量,正经事。”他对伊尔瑟?诺伊霍夫说:“抱歉,宝贝儿,不过这是最高机密。”

  她嫁给军人这么长时间,早就习惯了。“我在外面等就好了,不过我可不愿意让这瓶琴酒留在我的视线之外。”说罢她一手拎着必富达的瓶子,一手捏杯,走了出去。

  酒吧安静下来。每个人都一下子清醒了,等着听中校训话。“事情很简单。”施泰因纳于是说,“我们有机会离开这里了。有个特殊任务。”

  “要干什么,中校?”奥尔特曼中士问。

  “你的老本行。你接受的训练派上用场了。”

  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一阵激动的议论。有人怯道:“意思是??我们又能跳伞了?”

  “就是这个意思。”施泰因纳说,“但是只征集志愿者。在座每一位都可以自主表态。”

  “要去苏联吗,中校?”勃兰特问。

  施泰因纳摇头说:“是块德国人还不曾打过仗的地方。”他环顾众人,每个人都带着好奇、不安和期待。“你们都有谁会说英语?”他轻声问。

  众人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特尔?诺依曼完全失态了,哑着嗓子说:“老天爷啊,库特,你跟我开玩笑吧。”

  施泰因纳摇头:“我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当然,我所说的全都是最高机密。简单来说,大概五个星期之后我们会从荷兰越过北海,空降到英国一段孤立的海岸线上。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第二天我们就撤出来。”

  “如果不顺利呢?”诺依曼说。

  “那就死了呗,所以无所谓。”他环顾屋子里,“还有什么问题吗?”

  “能告诉我们行动目的是什么吗,中校?”奥尔特曼问道。

  “跟斯科尔策尼和伞降学校的那些人在大萨索峰上差不多。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多了。”

  “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勃兰特瞥了一眼屋子里的人们,说,“去的话,可能死;待在这儿,一定死。你去我们就去。”

  “我同意。”李特尔应了一声,猝然起身立正。

  每个人都同样站起来。施泰因纳伫立着,试图窥破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部分。良久,他终于点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了。刚才是不是有人提到白马威士忌了?”

  酒吧里一瞬间变得沸反盈天。奥尔特曼坐下,弹奏起了《向英格兰进军》【德语:Wir fahren gegen Engeland,是纳粹德国海军的军歌】。不知是谁把帽子朝着他扔了过去。施笃姆叫道:“别弹这种老掉牙的调子了,来点儿值得一听的。”

  伊尔瑟?诺伊霍夫出现在门口:“现在我可以进来了吗?”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把她举起送到了吧台前:“唱支歌!”众人大喊。

  “好吧好吧,”她笑道,“你们想听什么呢?”

  施泰因纳尖声抢着说道:“Alles ist verrückt【德语,意为“所有人都疯了”】。”

  四下里突然一片沉默。她注视着他,面色苍白:“你确定?”

  “绝对合适,”他说,“相信我。”

  汉斯?奥尔特曼全神贯注地弹起了前奏。伊尔瑟的手轻轻抚着后腰,缓缓地在酒吧里走动,唱起了那支让人莫名忧伤的歌,那支每个参加过冬季战役的人都耳熟能详的歌:

  我们在这里要做些什么?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Alles ist verrückt,

  所有人都疯了,

  世间所有都已注定坠落??

  她的眼眶噙着泪水,她的双臂大大地张开,好像要把所有人都拥抱在怀里。此时所有的人都凝视着她,跟着她唱,缓慢、低沉,施泰因纳、李特尔,所有的人——甚至还有拉德尔。

  德弗林困惑地看了看每一个人,然后拉开门,倚在外面的墙上,喃喃道:“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由于灯火管制的原因,阳台一片漆黑。拉德尔和施泰因纳晚饭后选择来这里吸烟,更多的还是出于隐秘。落地窗前挂着厚厚的窗帘,里边传来利亚姆?德弗林的声音,还有伊尔瑟?诺伊霍夫和她丈夫的欢笑声。

  “这个人很有魅力。”施泰因纳说。

  拉德尔点头道:“还有别的优点。多几个他这样的人的话,英国人早就高高兴兴从爱尔兰滚蛋了。我相信,下午我走之后你们两个谈得应该不错吧?”

  “你可以这么说,我们彼此心领神会。”施泰因纳说道,“我们还一起详细研究了地图。相信我,有这么一个人去打前哨,能起非常大的作用。”

  “还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吗?”

  “有。魏尔纳?布里格尔那个小家伙竟然去过那个地方。”

  “布里格尔?”拉德尔问,“谁啊?”

  “是个准下士,二十一岁,服役三年,从波罗的海地区一个叫巴思的地方过来。他说,那个地方的海岸线与诺福克相当相似。大片大片荒海滩、沙丘,还有许多鸟。”

  “鸟?”拉德尔奇道。

  施泰因纳在黑暗里笑了:“我得说,鸟是魏尔纳这个小伙子的全部乐趣。有一次在列宁格勒,游击队的埋伏圈惊了一大群八哥,因为这个我们才逃出了埋伏。当时我和魏尔纳被火力压制在大野地里,只能趴在泥巴里不动弹。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给我讲八哥的迁徙,这些鸟怎么样飞到英国过冬,仔仔细细地讲。”

  “真有意思。”拉德尔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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