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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星期三,雨下了一整天。到了下午,北海来的薄雾越过北海,覆盖了克雷、霍布斯角和布雷肯尼的整个沼泽。

  尽管天气恶劣,乔安娜?格雷吃过午饭之后还是来到了花园。正当她在果园旁边的一畦菜地里移栽土豆的时候,花园的大门“吱扭扭”地响了一声。帕奇叫了一声,飞身蹿过去。她转过身来,看到小径的一头站着个小个子男人。他面色苍白、肩膀宽阔,戴一顶粗花呢鸭舌帽,穿着一件系着腰带的黑色风雨衣,左手拎着一个格莱斯通大提包。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碧蓝的眼睛。

  “是格雷女士吗?”他带着爱尔兰口音,和气问道,“是乔安娜?格雷夫人吗?”

  “没错。”她心里一阵激动。在那一瞬间,她简直无法呼吸了。

  他笑着说:“心知肚明,何必倾吐。”

  “Magna est veritas et praevalet.”

  “真理是伟大的,终当得胜。”【此二句意思相同,前一句为拉丁文。语出钦定本《圣经》颁定前所通行的《以斯

  拉书?上》4:41】利亚姆?德弗林笑笑,“要是能来杯茶就太好了,格雷女士。这趟旅途快把我折腾死了。”

  德弗林没能搞到周一从贝尔法斯特去黑沙姆的票,而格拉斯哥那一段的行程也遇到了同样糟糕的情况。一位友善的簿记员建议他到拉恩去碰碰运气,他依言而行,终于搭上了周二早上开往苏格兰的斯特兰拉尔的短途行船。

  战时铁路运力的短缺使得他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四处奔波,从斯特兰拉尔出发,到卡莱尔换车,又去往利兹。周三早上在利兹,他等了好几个小时也等不来一趟开往彼得伯勒的车。他终于决定改乘区间列车,到金斯林去。

  乔安娜?格雷从炉子上端着茶点回来时,他已经又把这些种种在心里回忆了一遍。格雷女士问:“一路还顺利吗?”

  “还不至于太糟糕,”他说,“不过有些地方挺让人惊讶的。”

  “怎么讲?”

  “哦,我是说人们,还有事情的普遍状态,跟我所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特别想到了在利兹火车站的餐厅里,整晚都跟各种各样的旅客挤在一起,大家都希望为各自的目的地搞到一张火车票。在他看来,墙上的海报写得尤其具有讽刺意味:“请您务必问问自己,您的行程非去不可吗?”他回想着各种还不错的笑话、普遍高昂的士气,又不情不愿地把这些跟上次到柏林中心火车站的见闻做了个比较。

  “看起来对于打赢这场战争,他们似乎非常肯定。”她把茶盘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说道。

  “他们这是做美梦呢。”她平静地说,“他们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你瞧瞧,他们从来没有组织性,从来不会拥有像元首带给德国的那种纪律性。”

  想到上次所看到的,总理府被炸弹吓得草木皆兵的情境,想到盟军空袭之后,柏林相当一部分已经变成了断瓦残垣,德弗林几乎想脱口说,过去的好年景一去不返了,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然而他明白,这种话说出去是不会有人爱听的。

  他于是喝光了茶,看着她走到角落的茶碗柜,打开柜门,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真是不可思议,这个一脸愉快、头发花白、身穿花呢厚裙子和高筒靴的女人竟然会是这么一个人。

  她满满地斟了两杯酒,举起一杯致意。“为了这桩英国买卖,干杯!”她的眼睛闪着光。

  德弗林本来想告诉她说,西班牙舰队当时也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想到它们血本无归的下场,他再次决定,还是闭上嘴巴好了。

  “为了这桩英国买卖干杯。”他肃然道。

  “很好。”她放下杯子,“让我看看你的各种文件。我必须确认你没有疏漏。”

  他拿出护照、退役证明、教区司祭开的同类文件,还有关于健康状况的各种档案。

  “太好了。”她说,“这些都没问题。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给你找了一份工作,为本地乡绅亨利?威洛比爵士办事。他希望你人一到就能见到你,所以我们今天就过去。明天早上我带你去费肯哈姆,一个小市集,离这儿大概十英里。”

  “到那儿去做什么?”

  “向本地警察局报到。他们会给你一份外国人登记表,所有的爱尔兰公民都要填。你需要提供一张护照照片,不过这个很容易。你还需要保险卡、身份证、配给登记簿和布票。”

  她掰开手指一样一样儿地数着,德弗林笑道:“嘿,等一下,听起来也太麻烦了。从这个周六起,我一共只在这里待三个星期,然后就走了,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有人来过的。”

  “这些东西都非常重要。”她说,“每个人都有,你也一样。要是费肯哈姆或者金斯林有哪个不通情面的办事员发现你缺某一样东西,一纸调查函发出去,到时候你怎么办?”

  德弗林连声道:“好吧,你说了算。那么我这是份什么差事?”

  “在霍布斯角的沼泽看护员。再没有比这更与世隔绝的了。有间农房可以住。不大,不过够用。”

  “我的职责是什么?”

  “主要是看守猎场地带,另外有一组泄洪闸门需要定期检查。自从上一个看护人参军之后,已经两年没人照看了。另外,你还要注意驱赶野兽。经常有狐狸到养家禽的地方来捣乱。”

  “我该怎么做呢?朝它们扔石头?”

  “不,亨利爵士会给你提供一把霰弹枪。”

  “那谢谢他了。交通工具呢?”

  “我尽全力了。我说服亨利爵士,让他把村子里的摩托车拨给你。作为一个农场工人来说这样比较合乎情理。公交车几乎已经绝迹了,所以大部分人每个月都会得到一点儿汽油配给,以便万一有什么要紧事的话可以偶尔到城里去一趟。”

  门外响起了一下车喇叭声。她走进起居室,立刻又跑回来:“是亨利爵士。我来跟他谈。你随机应变就好,如果没问你你就不要说话。他比较喜欢别人这样。我去把他带进来。”

  她走了出去,德弗林等在里边。他听见前门打开,还有她故作惊讶的声音。亨利爵士说:“乔安娜,我又要去豪尔特开地方指挥会议,刚好路过。所以顺便问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她非常轻声地做了回答,德弗林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亨利回应的声音也放低了。他们又窃窃私语了一阵子,然后走进厨房。

  亨利爵士穿着地方志愿军的少校制服,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印度服役的勋章在左胸前的口袋上熠熠生辉。他锐利地瞥了一眼德弗林,一只手背过去,另一手捻着小胡子长长翘起的一端。

  “你就是德弗林?”

  德弗林站起来欠了欠身,两只手局促地来回揉捏着帽子:“太谢谢你了,先生。”他的爱尔兰口音明显加重了,“你为我费了那么多心,格雷女士都告诉我了。您的心真是太好了。”

  “这些都好说,朋友。”亨利虽然打断了他的话,却很明显地挺了挺身子,两脚站得开了一些,“你为你昔日的祖国尽了全力【爱尔兰原属英国。文中的年代爱尔兰已经独立年余,但当时的的英国人仍习惯性地把自己当成宗主国。德弗林编造的身份是爱尔兰人,却加入了英军作战,所以有“昔日的祖国”一说】,不是吗?是在法国负了伤,我没记错吧?”

  德弗林殷勤点头。亨利爵士倾着身子,察看着德弗林额头上那个其实是被爱尔兰政治保安处警探开枪打出的疤痕。“我的老天呐,”他轻声说,“要我说,你现在能站在这里,真是命大。”

  “我想,我去安置他好了,”乔安娜?格雷说,“你觉得怎么样,亨利?因为我知道你实在太忙了。”

  “我说啊,那就有劳你了,老妹妹。”他看了眼手表,“我得在半个小时内赶到豪尔特去。”

  “不必客气。我带他去房子那里,然后再看看沼泽周围什么的。”

  “如果你稍微用点儿小心思,那你就对霍布斯角了解得比我还多啦。”他一时忘我,胳膊滑到了她的腰际,又不情愿地抽回来,对德弗林说,“别忘了马上去费肯哈姆找警察报到。你知道怎么办吧?”

  “是的,先生。”

  “还有什么问题吗?”

  “枪,先生。”德弗林说,“我听说您需要我打野兽。”

  “啊,对。没问题。明天下午到格兰奇来拿东西吧。车你也可以明天下午骑走。格雷女士跟你讲这件事了吧?提醒你一句,每个月只有三加仑的油,必须自己省着用。大家都要牺牲一下啊。”他又摸起胡子,“光是一架兰开斯特轰炸机,德弗林,要飞到鲁尔区【德国工业区,是煤炭和钢铁最为重要的产地】去的话就要两千加仑的油。你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

  “那你现在知道了。我们都得随时准备做出贡献来啊。”

  乔安娜?格雷挽过他的手臂:“亨利,你要迟到了。”

  “是啊,确实,亲爱的。”他向爱尔兰人点点头,“好吧,德弗林,明天下午见。”

  德弗林额手致意,直到他们走出前门,才进了起居室。乔安娜?格雷回来的时候,他刚点燃了一根烟,看着亨利爵士驱车远去。

  “给我讲讲,”他说,“他跟丘吉尔是朋友?”

  “据我了解,他们从来没见过。斯塔德利村主要是伊丽莎白时期的那个庄园比较有名。首相希望找个幽静的地方度个周末,作作画,然后再回伦敦。”

  “正好让亨利爵士有机会献殷勤?嗯,我明白了。”

  她大摇其头道:“我还以为你会随时随地来一句‘begorrah’【这是爱尔兰的一句土话,感叹词。意思有些类似于“哎呀”】呢。你这个人可够牙尖嘴利的,德弗林先生。”

  “利亚姆,”他说,“叫我利亚姆就好了。这样听起来好一点,尤其是我称呼你‘格雷女士’。他对你一往情深啊,都一把年纪了。”

  “黄昏恋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我倒觉得这不是黄昏恋,这是半夜恋。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关系多少能起点儿作用。”

  “何止能起作用——是相当关键。”她说,“好了,带上包,我去取车,送你去霍布斯角。”

  海风送来的雨水寒气侵人,暮霭笼罩着整个沼泽。乔安娜?格雷在沼泽看守员的院门前停下车子,德弗林走下来,环视四周,若有所思。这个地方太过古怪和神秘,让他的汗毛寸寸乍起。那流入海湾的溪流,片片泥沼,连天的灰青色芦苇荡与薄雾接成了一色。不知什么地方会传来一声鸟叫,还有几双翅膀在扑啦啦地拍打,却看不见。

  “我明白你说的与世隔绝是什么意思了。”

  她从正门前的石板下面摸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踏上一条青石板路。潮气重了起来,墙上的白灰已经一片片地剥落了。左边的门连通的是兼做起居室的厨房,也是石板铺成的地面,不过多了一座宽大的壁炉,还铺了一些草席。屋子的另外一边有个做饭用的铁炉具,还有个白色的洗手池,已经裂开了,上面安了一个水龙头。一张大松木桌围了两条凳子,壁炉边有一把扶手椅,这是全部的家当。

  “跟你说,”德弗林说,“北爱尔兰的唐郡,我长大的地方跟这个地方一模一样。生一把火把这个地方烘干就可以了。”

  “还有个巨大的好处——隐蔽。”她说,“估计你在这里的全部时间,连个鬼影子都不会见到。”

  德弗林打开提包,拿出一些个人物品、衣服,还有三四本书。然后他的手指顺着缝线的地方摸到了一个暗角。掀开夹层,里面有一把德制瓦尔特P38式手枪,拆成了三部分的消音版斯登冲锋枪【TEN,得名于设计师和制造工厂的首字母缩写,是二战期间英军普遍列装的冲锋枪,以结构简单、重量轻、体积小而广受赞誉】,还有一部给陆上特工使用的袖珍S型手台。里面还有一千张一英镑和两百张五英镑的钞票。此外还有个白布包,他并没拆开。

  “经费。”他说。

  “要搞车?”

  “对。我手里有联系人的地址。”

  “哪儿来的?”

  “军事谍报局总部的文件里记的。”

  “人在哪儿?”

  “伯明翰。估计这个周末我就应该去一趟。有什么需要交待我的?”

  她挨着桌子坐下,看着他把斯登冲锋枪的枪管拧好,又将枪托插进去。“路不近,”她说,“估计来回要有个三百英里。”

  “显然我的三加仑油可跑不了那么远。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能摸到地方,黑市上倒是有不少油,比正常价高三倍。商业流通的油被染成了红色,这样警察可以追踪非法使用者。不过只需要用普通民用防毒面具的过滤罐过滤一遍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德弗林把一个弹夹塞进了冲锋枪,检查一遍之后又拆成部件,重新放回提包底部。

  “真神奇,科技啊。”他议论道,“这个东西可以抵近射击,但是只会听见枪栓的声音。对了,这是英国货。又是一件特殊行动机构以为早就到了荷兰地下运动手里的东西。”他掏出烟塞进嘴里,“关于这趟出门,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有什么样的风险?”

  “很少。”她说,“摩托车上的灯按照规定进行了符合宵禁要求的改装,所以什么问题都不会有。路面上,尤其是乡下的路,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大多数的路中间都有白线,可以起点作用。”

  “警察或者保安力量什么的呢?”

  她狡黠地瞥了他一眼:“哦,这个问题不用担心。你不往限制区里面走的话,警察是不会拦住你的。虽然严格来讲这里仍然是个防卫区,但是如今已经没人在乎这些规定了。至于警察,他们有权力把你拦下来查看身份证,如果有打击非法用油的任务,在主干道上也可能会拦车抽查。”

  她说着说着有些愤慨了。想起昔日种种经历,他强自按下了一种开口让她开开眼界的冲动。他说道:“没别的了?”

  “应该差不多了。市区里有限速二十英里的规定。当然,你一块指示牌都看不到。不过今年刚入夏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在许多地方重新挂起路牌了。”

  “那么,我应该不会碰上什么麻烦了?”

  “反正没人来拦过我。如今谁都顾不上了。”她耸耸肩道,“没问题。本地的女子志愿服务队救助中心里,有很多防卫区当时留下来的正式表格。其中有一份是探视病人的审批手续。我给你填一份去伯明翰的医院看望弟弟的。这份表格,加上你的退役文件,足够打发所有人了。这段日子里,无论是谁都会对英雄有所照顾的。”

  德弗林笑了笑:“你知道吗,格雷女士?我估计我们一定会配合得很好的。”他跑到水池下的碗柜旁摸索了一阵,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锤子和钉子走回来:“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她问。

  他跨进壁炉里边,把钉子钉在支撑炉腔的黢黑的梁后,然后把瓦尔特手枪的扳机护弓挂在钉子上。“这就是我的终极王牌。我总愿意在身边布置一个,以防万一。现在带我看看这里的其他地方吧。”

  屋子外面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设施,大部分都已经朽坏了,只有一个牲口棚情况还不错。贴着沼泽的边缘,还有一座建筑。这是一幢破败的房子,年头非常久了,石砌结构已经发了霉。德弗林吃力地推开半扇门,里面又冷又潮,显然经年累月无人问津了。

  “这里也很好,”他说,“只要威洛比老爵士不来指手画脚,我估计他不会费这个心。”

  “他是个大忙人,”她说,“郡里的事——维护治安、操持地方志愿军什么的,这些事情他仍然非常认真。至于别的他应该是不会有什么时间了。”

  “但是你呢,”他说,“这头老种马仍然有足够的闲暇来找你。”

  她笑了:“是的,恐怕这绝对是一句大实话。”她拉过他的胳膊,“走,我带你看看伞降区。”

  他们沿着暗渠上的路面穿过了沼泽。裹挟着凛雨的风带来一种烂菜的潮味。几只黑雁从雾中飞起,队形就像准备执行任务的轰炸机中队,冲进灰色的天幕中消失不见了。

  他们走过松树林、机枪哨位、灌满了沙子的反坦克陷坑,还有“小心地雷”的警告牌。德弗林通过照片已经很熟悉这些东西了。乔安娜?格雷往沙地上掷出一块石头,帕奇纵身跃过铁丝网,冲过去捡它。

  “你确定吗?”德弗林问。

  “绝对确定。”

  他狡黠地笑了:“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记住按天主教徒的礼节安排我的后事。”

  “你就放心去吧,我非看着你心服口服不可。”

  他翻过铁丝网,在沙滩旁边站住了一下,然后向前走。他又站住了一下,开始奔跑,在退潮后的沙滩上踩出一串潮乎乎的脚印。他转身跑回来,又顺着铁丝网翻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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