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3章 调转枪头(3)

  老旦抬起手,轻轻给自己梳着。还活着,这还不够好么?所有的一切,能抵得过这梳着头的一份踏实么?家越来越近了,女人和孩子越来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这把梳子给他们梳头么?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回去了也不踏实,谁知道明天又会掺乎进什么新的战争里去?干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没有仗打,这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是****的对手吗?东北丢了,如今中原也丢了,****人心涣散,变得不堪一击,钢铁家伙那么多,还是被解放军包了饺子,这饺子馅可都是党国的主力部队。这都罢了,那成千上万的农民运粮大军让老旦瞠目结舌。他们推着小车,敲锣打鼓地来了。那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体壮如牛的棒后生子,胸脯饱满的大老娘们儿,开裆裤还没缝上的牛娃,甚至还有七老八十的小脚老太,挎着小筐踩着碎步竟也健步如飞。

  他仍不懂。

  哨兵轻轻走入房间,皮鞋踩着长廊的木板。老旦忙揣起军功章假睡,一只手推着他。“老旦,有人找你。”这哨兵也是老乡,几天便熟络了。

  一个瘦小个子站在灯影里,吐着丝丝的白汽,见他出来,这人回过身,迈着内八字慢慢走到他眼前,他的双眼依然红肿,是武白升的弟弟武老二。老旦略感诧异,便等着他开口。

  “那天,误会了你,不好意思啦……”武老二说。

  “没事儿,俺明白。”老旦裹了裹衣服。

  “我是来谢谢你,我哥挺废物的,定是你一直罩着他。”武老二掏出了烟。

  “倒也没有,他本是个胆小的,但想找你,就不愿走。敢留在这战场,就是好汉。”老旦坦然接过烟来,心里一阵温暖,却不想说。

  “造化弄人啊。”武老二低着头说,“我老妈常这么说……”

  “是呢,造化弄人,俺们村的老人也常这么说。”老旦走了几步,“俺没有兄弟在战场上,却有不少一起的弟兄,也一个个撞见着,一个个死着,俺知道这滋味。”老旦闭着眼叹了口气。

  “老哥以后啥打算?”

  “一直拿不定主意……你们队伍里俺撞见好几个熟的,都劝俺加入你们,可这么一来,啥时是个头啊。”老旦搓了搓手,望着远处隐约的炮火,天气可真冷,包围圈里的****弟兄们不知又要冻死多少。

  “我来也是这意思,别犹豫了,为你好,你也不容易。”武老二在腰里摸摸索索,解下那个酒壶,“原来瘪了,我这几天敲了敲,弄好了,还找了壶烧酒灌进去给你。”

  老旦接过酒壶,又沉又冷的,坑洼的壶面儿已然平复了。“你哥的物件儿,还不留着?”

  “人找到了,又没了,看见这东西反而难过,我从此不喝酒了,把它送给老哥你了。”武老二干脆地说。老旦还想推辞,却退后一步,给他敬了个礼。

  “老哥,听老弟一句劝,加入解放军,走这条道儿没错。”武老二说罢扭身去了,只一两步就消失在黑暗里,一点声息都没有。

  一早,二子被尿憋醒,捧着肚子跳起来,见老旦只穿一条裤衩坐在床边儿,夹着一身腊肉般的伤疤,微睁着通红的眼抽着弯曲的烟锅,那烟味并非烟丝,定是他撕碎了几根纸烟塞进去的,一夜未眠,脸上盖了一层夜的乌青,像死树在冬天里暗淡的树皮。

  “告诉歪嘴王皓,给俺拿一身新衣服来,死人的俺不要。”老旦淡淡地说,烟锅抽得啥也没了,他就一下子扣在床架上。

  得知老旦换皮了,多半个俘虏营都签了字,他们只有一个要求:要在这老家伙手底下干。

  王皓得知消息,自是大喜,便去上面讨东西要编制,要走那么一两天,他让二子捎话儿给老旦:别闲着,帮后方干点什么,鼓鼓战士们的气儿。

  大头兵能干啥?无非挖战壕扛麻袋。老旦向营地管理提了申请,带大家到了一处阵地,一半人分了铁锨,一半人分了竹筐,听指挥官布置了,大家二话不说,开始挖。

  老旦带来三百多人,却也只挖百米长一段战壕,还有几十个苏北的农民汉子帮忙,大家干着干着就熟悉了。老旦身边有一父一子,晒得黑煤球一样,手上老茧厚过驴皮,一边挖还一边哼哼曲子。老旦看着奇怪,还有这么乐意挖沟的?

  “老爹,这是你的娃?”老旦问。

  “是嘞!是我的臭二小子!”老农脸膛黑红,胡子却白得像盐。他的娃也抬起头来,愣愣的刘海儿粘满了泥。

  “咋的都上来了,这兵荒马乱的,你那家里咋办哪?”

  “嘿!家里?我家的几条男女全在这里,大儿子在揍黄维那兔崽子呢。这个臭小子岁数不够,首长不让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块儿去了。我老婆和女儿在后面照顾伤员,那娘俩可能干了,别看个儿小,背着伤兵也能跑。”

  “老爹,战场上炮弹子弹不长眼啊!”老旦颇为吃惊,知道共产党根据地百姓向着他们,却没想到拥成了这样。全家人都上战场,驴踢了脑子才这样吧?

  “啥长不长眼的,早点把蒋介石干倒,就早点回家种地过活!不干倒他才是不长眼。”老头抖着胡子说。

  “不来行不?”老旦心里总还是有这样的疑问,干脆问个清楚。

  “啥?不来?后生你是哪里的人?”老头惊讶地抬起了头,支着镐头歪脸问他。

  “俺是河南的。”老旦被他反问得慌乱着。

  “那敢情!不见怪了!”老农自豪地挺直腰板,“我们苏北是老革命根据地了,哪个后生不想来?共产党如果打不赢,将来哪有我们的好日子过?我们的吃喝、衣裳、牲口、两亩地,没有共产党,去哪里寻去?向蒋介石要?不来行不?你不让我们来都不行!留在家里干甚?发霉长肉芽呀?后生你可真不晓得事儿!河南的,你们那儿净出狗腿子了。”

  老汉居然有点生气!他的二小子冲老旦挤着绿豆小眼,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蔑视。他们埋头干活,不再理这个笨鳖了。

  工地上不知哪里弄来那么多红旗,运弹药和粮草的车队望不到头。前线抬下来的伤员有序地向后运送,抬伤员的基本上全是老百姓,没有什么宪兵队,只有一些戴着红袖标的女人拿着纸筒子吆喝着。干了两天活,老旦没有看到逃跑和怠工。

  这条战壕的指挥官对他说,解放军打黄维其实还没有倾注全力,缩回头的****其实本有机会突出去,但是解放军看透了黄维的心思,他往哪里冲都知道,早堵了个严实。李延年的部队被挡得寸步难行,而****武汉方面的五六个军又不知为什么不前来参加这场决战,也难怪这么快双堆集你们就顶不住了,外无援兵内乏粮草,消息还不灵,不垮才怪!

  李延年将军就这么完了?老旦心生感叹,当年去打斗方山,可是他成立的水稻突击连,那块青天白日也是他推荐决定的。

  东边炮声轰鸣,被围的黄维兵团仍在拼死抵抗。包围圈越来越小,枪声越来越稀。濉溪口方向战况最为激烈,枪炮声从没停过夜。解放军潮水一样地涌向了陈官庄、清龙集、李石林。老旦看得出他们的架势,这真是决战了。他们的一半多兵力跑向****援军方向,****竟敢于抽调出一大半的兵力去打援!进攻黄维兵团的很多部队撤了回来,弹药都来不及补充就直奔陈官庄。老旦知道那边冲过来的是杜聿明将军,近三十万人的精锐部队,是****的铁榔头。这战役的规模和意义远超自己的想象,这一战就将天下分明,也就打完了。

  壕沟挖好,王皓也回来了,还带着那个尖嗓子长官,他要核实老旦是否确定加入队伍。放了心后,尖嗓子长官背着手,面对站得整齐的俘虏们,摆足了架势,单手一扬:“同志们……”

  王皓履行了承诺,带来了好酒好肉,三人藏进一个小帐篷大吃大喝。王皓先敬三杯,老旦回敬三杯,话便说得随意了。

  “老旦,我费了牛劲,硬是要不下一个营编制,说咱是改造部队,不适合上来就营建制,起义部队都是满的,主力部队鼻孔老高。我找了肖政委,他知道是你,这个立功连还是他特批的,可以扩到三四百人,但暂时也还是连编制。他说只需要完成一次任务,就好办。”王皓摘下眼镜,抹着鼻梁上的汗说。

  “为啥叫立功连?”老旦不解。

  “不立功,你翻不了身,这是俗称。”王皓立刻答道。

  “那就给个任务立功呗。”老旦夹起一块红烧肉,觉得太大了,又换了块小的。王皓见了,夹住那块大肉放进他碗里:“你仔细听着啊,我倒没啥,就是怕你有想法,毕竟你当了那么长时间营长……但不管怎样,话我可要兑现,你是正的,我是副的,这个不能变。”

  “这哪行?你那是玩笑,俺都不当真,你自己还当真了。”老旦摇着头,王皓定是客气,这假不了。

  “老旦,咱俩见面不多,了解可不浅,就打这么几次交往,你觉得我这人说话有没有谱?”王皓抓住他胳膊说。

  “有,还行。”老旦笑呵呵任他拽着。

  “还行?你个球的,为了保证你们队伍驻防半个牛城,我挨了多少骂?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身上一堆屎,就知道你忘了个干净……”王皓扔掉他的胳膊,自顾自喝酒,“都说好了,你是连长,我是副连长兼指导员,打仗听你的,思想工作听我的。我明天就去申请任务,再不抓紧,这战役就结束了,吃屎都拣不着热的……别和我争了,你我职务的事,肖政委已经批了。”王皓给老旦倒上,又自己先喝了。

  “那……俺呢……”二子叼着块肥厚的肉,举着杯愣在一旁。

  出发之前,俘虏可以给家里写一封信,部队将负责转达,不会写字的有代笔。老旦心如明镜,表态的时候到了。眉清目秀的文书战士握着钢笔,笑眯眯看着老旦。而老旦看着那空白的信笺,抽下一口浓烈的烟,知道这一纸文书,便和过去划清了界限。

  “翠儿,俺是老旦,俺还活着……这十年东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家里还好么?有根儿好么?另外一个孩子有么?也好么?有根儿他娘,咱们就快要熬出头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为俺已经参加了解放军,在替咱们穷人打仗了。长官对咱们很好,他说家里解放了,有共产党在家里,俺这就放心了。你也别太惦记个啥,俺很快就回来了,打完了仗俺就回来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着回来,回家来,咱们和娃好好过日子。给咱村的乡亲们也带个好,尤其是袁白先生,在梦里他说俺能回来哩。有根儿该会帮你干点啥了,别让他闲着。等俺回家!”

  老旦话毕,看着文书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拿过信上下打量。此生的第一封信竟是此时,虽然不认得字,但他仍看得仔细,那不是字,是这十年的想念和希冀。他仿佛看到了翠儿听人念信时眼中的泪,看到了长成桩的儿子们那绽开的笑脸……

  又一场风雪降临,一番折腾后,滴水成冰。这一夜老旦睡得踏实,那风雪已冻不住他的心。****的大衣换作米黄色的棉衣棉裤,皮靴换成奇怪的毡靴,胸口缝了解放军的标牌,唯一没变的是那根皮带。可束在外面的皮带够不着扣眼儿,他只能让二子打出两个新的。二子说这是革命的洞,老旦说这是心上的眼儿。扎了皮带的棉袄甚是滑稽,可看到王皓也是这德性,老旦便昂起了下巴。

  立功连突击学习解放军的作战要领、行动口令、协同暗号和纪律要求。学得辛苦,吃得却丰足,每顿有菜有肉,有米有面,只要你能吃,管够,只是不能浪费,那比浪费弹药还严重。政治课是最重要的,它告诉战士们新的信仰,告诉他们这战斗的意义。当大家都基本听懂后,肖政委来了,他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挥臂地鼓动着,让大家和解放军主力部队在战场上一较高低,用行动赢得尊严。战士们习惯地举手高呼,老旦在暗自鼓劲。黄维兵团已经碎了,十二万大军在亡命突围,可没听说哪支部队跑出去,被捉的国军士兵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入风雪,押向后方。老旦闻讯惊愕,庆幸之余,觉得这次选对了。

  立功连发了武器,编入了人民解放军三纵豫西独立旅,随部队开往陈官庄以东,参加对杜聿明兵团的攻击。老旦和王皓领了任务,王皓争的是首战,团长却让他们做后备队。老旦知道那是劲敌,申请多配备迫击炮和重机枪,被告知多余的没有,只能到战场上去缴获。二子成了副连长,自己要了挺崭新的美式轻机枪,说这下不立功也难。老旦讨厌他那副嘴脸,说你别忘了,咱们当年是怎么训练用迫击炮和枪榴弹打机枪手的,对面的****弟兄可精于此道呢。

  戴着眼镜的王皓看着极不着调,却是个有料的,那毕竟是湘西教过书的,虽然教的都是造反作乱的学问,那也是书。别看面儿上丘八,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和老旦在排长人选上高度一致,老旦讲感情和能力,王皓讲信任和决心,排长们的劲头很快就提起来了。王皓在兵营里聊来聊去,骂了这个笑话那个,几天下来已经厮熟一片。三百多人他竟认得了一小半,连大家哪里出生、家里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和老旦立了规矩:不准再叫弟兄,只称同志;也不准再叫老哥,只唤连长,谁改不过来就半夜站岗。行军途中必须唱歌,王皓责无旁贷。第一首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王皓教了一路,都要口吐白沫了,这帮笨蛋兵才勉强唱准。二子说这歌的调子怎和****差那么远,前者像是磨刀,后者只是挥拳。王皓说那当然,挥拳的当然干不过磨刀的。老旦看着一眼镜白霜的王皓,不明白他的热情从何而来,这种劲头,老旦只为出生入死的兄弟才有,比如麻子团长,比如杨铁筠,比如王立疆,还有那些为了抗日而死去的弟兄。

  路上并不无聊,按个东北弟兄的话说还挺闹心的。行进的部队之间赛跑一样较着劲,总有腿脚飞快的兄弟部队超过他们,扔下些不中听的话:

  “呦呵!衣服挺合身儿啊?就是帽子太大了点儿,喂!你们有没有那么大的头啊?没真本事可别装大头啊!”

  “嘿!你们跑得太慢了,解放军哪有你们这德性的?光着屁股推碾盘,你们转着圈儿丢人呦!就这德性,等你们跑到了,杜聿明龟儿子早就当我们的俘虏了!”

  “裤带和绑腿系紧点,别像在那边那样稀松,掉了裤子露了黑球,我们可认不得你们了。”

  要说军纪和军容,老旦等****弟兄在这半年确实疏于训练,如今背足了口粮和弹药,累得眼都花了。老旦恨不得猫一样两耳一闭,扎雪窝里眯瞪一会儿。更有的热坏了,上衣扣子解了个干净,帽子夹在胳肢窝下。天冷尿多,杨北万溜到路边,拉开裤门就要撒。王皓歪着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塞回去!要不给你敲了。像什么样子?都把衣服穿好了,帽子戴正了,看看别的连队是怎么做的!都捯饬口气,跟我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老旦明白王皓的苦心,见战士们憋得唱不出口,他先放开河南腔唱起来。这斑鸠样的声音起来了,大家再不觉寒碜,不一会儿都哇哇喊了。虽然都跟着老旦跑了调,但毕竟唱了,王皓那张脸还是高兴的。

  一路上,老百姓们向他们挥手,用各种方言送来鼓励。行军途中歌声一路,各部队此起彼伏,歌声穿过风雪,让每个人忘记寒冷。连队在一个大路口拐向北边,路旁有枕木搭起的高台,上面是文工团的表演,几个女子在上面敲着小锣,打着快板,喊着那磨菜刀似的话。她们穿得就没那么多了,可也汗流脸颊,站在那里绿油油的,粉嫩嫩的,小杨树般好看。战士们高叫着向她们致意,她们也挥舞着轻薄的袖子。高台边站着位笑嘻嘻的女军官,挺拔的身子带着柔软的威严。老旦被那张脸击去了半拉魂魄,他忙低下烧红的脸,压低软塌塌的帽檐儿,却知道阿凤已经看到了他,那双漂亮的眼只一瞥,就看得他周身燥热了。

ww w . xia oshu otxt.NE 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士兵 特战先锋 我是特种兵之火凤凰 第二十二条军规 我在天堂等你 狼烟北平 亮剑 黑鹰坠落 浴血罗霄 一个鬼子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