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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玉兰之死(3)

  春天到了,万物竞相生长,而老旦常抱着头在门口愁成一团。他想尽了办法,甚至高价买了治肾的西药,差点将一个法国传教士绑了过来。但玉兰就像一棵注定要萎去的花,怎么浇水施肥都没了用。他不明白老天爷到底啥意思,让他活下来,回到黄家冲做个百战余生的山大王,却如何要夺走这不离不弃的至爱女人?

  “旦儿啊,你别揪心了,我的命自个儿知道,那点子精气好像一说话就往外跑似的。你看我这奶都瘪下去了,对不住你了,捏着和面口袋一样了……”玉兰偎在他怀里,捉着他的手放在胸前,那原本粉嫩丰满的胸脯,如今布满褐色的黄斑,樱桃一样的乳头,已变作干硬的枣核。老旦爱惜地摸着她,酸楚在鼻息里涌动。

  “说啥哩,再吃一阵子药,肯定涨得和产婆似的。”

  “唉,走就走了,我不是个怕死的,只是,没能给你留个孩子,都是我这要命的脾气。”

  一滴泪流在老旦胸前,老旦摸了摸她的脸:“嗨,你又瞎猜想了,以前的老毛病,这次干脆全治好,等你好了,咱好好鼓捣一串出来,就叫你起的名字,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要是还有小子,就叫他炸弹咪……”

  玉兰笑起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听到谈起孩子,她总是会笑的。她的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手背上长出芝麻一样的黑斑。

  “眼前的黑越来越多,外边大白天的,我却只觉得黑……旦儿啊,你终归是要走的,我抢都抢不回来,豁着命都抢不回来,收了我,老天爷这是放你呢……”玉兰的眼盯着窗外的一羽燕儿,神情霜一样凝重。老旦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燕子却一扑棱飞了,空中飞着片灰白斑斓的羽毛,摇晃晃地像要落下,却随着一阵风打着旋升去了。

  “你又瞎说了,谁在屋子里闷几个月,看见日头也会觉得黑哩,你别胡思乱想,病养好了,就是平安了。陆家冲的神婆说了,心要养好,病才能养好,你天天疑神疑鬼,那病哪有个去的,就像俺要是打仗时候怕死怕成个耗子,能活到今天?老天爷放俺,哼,往哪里放?鬼子那边?玉兰你就别瞎嘞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没有伺候你了,想不?”玉兰抬起下巴,手却伸向他那里,挑弄着那根软塌塌的东西。

  “嗯,想,但是急啥,有的咱们日弄的,等你好了,俺让你挎着机枪骑上弄。”

  “旦儿啊,我的哥哥呀,和你有这一遭,玉兰这辈子值了……老天爷把你送来,已经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儿,高兴的时候,我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么翻白眼过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着去的……”

  “啊呀,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拐这儿来了……快把草药喝了,这是小色匪采来的首乌精哩……”

  他们在这样的对话中度过最后的时光。惊蛰到了,玉兰曾丰润的身体仍未苏醒,只煎熬剩一身憔悴皮囊,身体和她的眼瞳一样空空如也,腊肉般黑黄的眼睑像要剥落的果壳,那双惊悸的眼昼夜不合,一只飞虫从灯前掠过,都会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在满山杜鹃花骨朵长出来的那夜晕厥过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老旦悲痛无言,也跟着憔悴下去了,这可怕而缓慢的过程历历在目,如黑夜里的梦魇一般无情,像干旱的平原一样无奈。医生郎中神婆都没了办法,乡亲们找来神鬼的手段,大仙请了,火符烧了,鸡头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腾,玉兰毫无反应。手执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苦熬难支,痛楚锥心,见几个大仙跳得颠三倒四没了章法,他一个个将他们推了出去。老旦对着天空挥舞着紫色的符幡,仰天大叫:

  “老天爷,还俺的玉兰来!……”

  天上云波翻卷,猛地钻出一轮明月,清风席地而起,满山的杜鹃花刷刷地开放,在夜里发出赤红的光芒。老旦手中的符幡哗哗作响,被他推出门的大仙们齐声阿勒勒地叫着,对着天空翻着白眼。老旦盯着月旁一抹奇怪的光,听见天边响起木门开启的嘎嘎声。

  “神婆,先留我一步……”

  众人大惊,老旦忙回头看去,久不起身的玉兰竟然坐起来,支着床边说话了。她神色镇定,凝眸漆黑,满头黄褐的头发发出火的光芒。老旦扔掉符幡,正要抬脚进去,玉兰又道:

  “旦哥切记,翠儿还在,记着回家,玉兰寻咱们的孩子去了……”

  说罢她躺回床上,双手合十,再不动了。等老旦扑到跟前,那双眼已经闭上,瘦削的脸颊上笑出依然好看的酒窝,玉兰竟真的笑着去了。

  这一天,老旦哭干了泪,他坚持要抱着玉兰睡最后一晚。他整晚亲着玉兰的脸和嘴,直到嘴角流出缕缕的鲜血,直到玉兰慢慢地变得和木床一样僵硬。小色匪在屋外一直守候,为他的徐奶奶念着送别的咒语。这或是黄家冲最为悲伤的一夜,老旦恨不得去阎王殿杀个血流成河,他发誓早晚有一天去和阎王算账,问问他为何与老天爷串通一气,给自己安排这场无尽的折磨。

  日升月落,杜鹃花开遍了黄家冲,老旦的消沉却如深潭一样,他常坐在那些坟前,絮叨着只有他知道的故事。他会小心摘去玉兰坟上的叶子,给老倌子的大坟培上把土,麻子团长坟前生锈的军功章又被他擦得雪亮。他常常一坐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坐着,一根根捋着并不长的头发。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小色匪等都在山下看着他,只有独臂的黄一刀在老旦身边。村民们只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小色匪等人才将他抬下了山。

  此后老旦大病,持续了一个夏天,浑身无力,见风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了中药,小色匪担起了山寨的事情。直到水稻熟了,老旦才慢慢将养过来,只是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他又变成了那个孤身的老旦,搬去二子的空房,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看着那架望不到家的望远镜。他也每天在坟包周围打转,背着手溜溜达达,别的山寨来人,他一概打发小色匪去见,他只活在这面山坡上,和他的弟兄们,和他的女人。

  “团长啊,你说你干啥走那么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黄河大水冲了,你觉得对不起爹娘。可你就没想想你的弟兄们?没想想你那妹子?你这样走,叫俺咋说哩?没出息啊,你是个能熬能忍的大男人,能立大功名的大将军啊……”

  老旦自言自语,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坟前的军刀已经锈迹斑斑,老旦不想擦去它的锈迹,他宁愿这把刀风化不见,和麻子团长没有尸骨的荒坟融为一体。麻子妹的鞋也埋进了坟里,这兄妹俩算是团聚了。

  “璐颖,在下面好好劝劝你哥,下辈子别干军人了,你看他五大三粗的,让他去种地,能省一头牛呢……你个丑妹子也别当护士了,整天和死人打交道,弄的一张脸也和死人似的,梁七兄弟和你一起走了,你可不许欺负他,他是为了救俺才死的,你欺负他俺就和你没完……”

  “黄老倌子,俺也说说你……你别和俺瞪眼啊?瞪眼也没用,你出不来。你说说你,英雄一世,天地不管,这个看不顺眼,那个瞧他不起,说好了躲在后面当山大王的,怎地也裹进去了?俺死就死了,那叫死得其所,你呢?那叫死得糊涂!说一千道一万,你和麻子团长一个德性,那股劲儿上来了,天塌了也挡不住呢,看见有鬼子砍,你比俺还来劲呢……”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旦从黄一刀屋里舀来清水,小心浇在上面,几天后那小花竟连成了片,像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老旦对黄一刀说,这花是玉兰显灵,黄家冲哪有这个颜色的花?老旦欣慰地绕着坟头走着,抬头是蓝汪汪的天,低头是蓝莹莹的花,他终于笑了。

  “玉兰啊,你变成了花儿,俺这心里好受点了……你叫玉兰,俺老婆叫刘玉翠,你俩都带个‘玉’字儿哩!你怕俺走,还赶着俺走,你看见翠儿她们还活着,俺哪知道你是不是诳俺?你那时就说,将来要是俺非想回去,你不拦着,也不跟着,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咱们阴差阳错地弄在一起了,俺还真想好好过下去,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呗,咱过得多好,除了孩子命苦点,其他都好……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俺一念之差掉进坑里去,把你也害了……你就这么走了,你就这么走了,你是为了救俺才走的,你是为了把俺拉出火坑才走的……俺……俺这是咋回事儿哩?身边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东边来的,西边走的,咋了都没个好下场哩?俺招惹谁了?你又招谁惹谁了?玉兰啊,俺对不住黄家冲,对不住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对不住俺的弟兄们,更对不住你啊……俺连你都护不了……连咱们的孩子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过活?玉兰啊……俺这心里愧啊……俺这心里苦啊……俺这心里……恨啊……”

  老旦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些花儿,像抚摸玉兰的身体般颤抖着。山风绕过满是鲜花的山谷,在坟头上卷着绕着,几片花瓣蝴蝶一样飞舞起来,飘飘悠悠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奔着山巅的霞去了。老旦噙着泪、带着笑地望着,望着,竟向它们挥了挥手,看着这消失在晚霞里的花儿,痴痴地醉了……

  “俺在这天底下,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老旦对着晚霞说。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山坡,那个绑在木桩子上的天文望远镜直直地指着大山,几个孩子因够不着,正搬着板凳爬上去看。

  “二子?”老旦猛然想起了二子,心里刷拉拉毛糙起来,那架已成了孩子玩具的望远镜令他看到了遥远的二子。他回过身看着这些大小不一的坟冢,好像要确认二子不在里面似的。老旦慢慢站起,一个孩子爬上了凳子,看着望远镜喊着:“月亮好大,月亮好大,月亮是红的。”

  老旦扑哧笑了,他也看到了被晚霞映红的月亮,正在山巅巍峨地升起,他对着红月亮笑出了眼泪,一下子从这半年的忧伤里跳出来了。

  “当家的,你怎么能走?马上就要拜你为老倌子了呀?”小色匪听他要走,摊开两手瞪着眼,像要拦在门口一样。

  “俺不是黄家冲人,玉兰走了,找不出理儿还待在这儿。”老旦收拾着东西说,“俺要去找二子,一起回家。”

  “可你是当家的呀!黄老倌子让你主持山寨啊。”小色匪直着脖子喊起来。

  老旦放下手里的包袱,走到小色匪身边,将黄老倌子的铜烟壶塞给了他:“你已经是当家的了,这半年都是你在做,这是你的家呢……”

  老旦走的时候,只有小色匪和黄一刀前来送行。那是个天还没亮的早晨,他特意不让别人知道。老旦令小色匪担起山寨的重任,让黄一刀做二当家的。三人在山寨口紧紧地拥抱,他们流着告别的眼泪。

  “看好黄家冲,看好那些坟。”

  老旦骑马去了,带着他的烟锅和梳子和一包沉甸甸的大洋,他还带了他全部的军功章和玉兰的一缕头发。翠儿给的那根红绳被他找到,又系回了那东西上面,他觉得心也系在那绳子上了。

  他慢悠悠出了黄家冲,任马儿撒着欢前进,少人送别的离去颇感轻松。秋天是这大山最美的季节,而他已无心流连,他竟想忘掉这里的一切,只把玉兰的笑容记在心里。于是他只回头看了一眼,黄家冲和来时一样神秘和宁静,老旦摸了摸胸口,知道那颗心已经变得和这远去的村庄一样宁静了。

  老旦一路西行,穿出湖南到了贵州,这地方挤满了人,什么口音都有,穿戴稀奇古怪,竟还有很多河南的。老旦在面摊上听他们说着老家的事,大多离得太远,附近乡的竟没几个。十天后到了贵阳,更挤得和伤兵医院似的。部队穿得颜色各异,枪也五花八门,还有别着烟枪的,走几步就嘬两口,然后靠在墙上树上翻着白眼吐两口气,那就是贵州本地兵了。

  贵阳军队多,饭馆多,旅馆多,医院多,窑子也多,规模大多与岳阳的阿琪和阿香之姐妹楼一样。老旦看了看地图,贵阳之去重庆,还有一小半路走,且崇山峻岭凶险有加。但这是唯一可行的安全之路,从湖南斜着往西北走,八成就撞见鬼子,撞不见鬼子也可能被****部队抓进去。中国之大,地形之复杂,人口之众多,真令老旦瞠目。这么辽阔的大地,这小鬼子能占得过来?他开始明白蒋委员长“空间换时间”策略的道理。湖南这一年打得半成焦土,却罕见地守住了重要城市,杀伤了大量的鬼子,将他们赶回了起跑线。而广播和报纸上都说美国人在海洋上宰猪杀狗一样弄着他们,每天往日本本土扔下蝗虫般的炸弹和燃烧弹。鬼子已经完全失去了空中优势和海上优势,美国人打到日本只是迟早的事,难怪贵阳上空飞的都是美国飞机呢。

  可也有食客说,美国人再厉害,也不会跑到中国来帮咱打鬼子,很有可能像当年日俄一样,他们打出输赢,照样是瓜分中国的领土,日本人占领的地方,还是日本人的,大不了以后鬼子给美国人进贡。这也不稀奇,一百年来,在中国领土上全是这种事。

  老旦只听不问,在贵阳专找人多的饭馆和茶楼吃喝。报纸看不懂,但看报纸的人一扎堆,一个个都是大喇叭。其中一个消息令他震惊:河南在前两年爆发大饥荒,报上说可能饿死几百万人,吃人的事屡见不鲜。这还只是估计,因为日本人不说,国民政府也查不清,八成黄泛区两年颗粒无收,河南七成以上土地大幅减产,村村逃难,乡乡无人,就算地没有淹,家没有败,也大多因战争而背井逃难。老旦听不到板子村的任何消息,更不敢问,生怕哪个混蛋说出他害怕的真相,那还不如不知道。

  人多地小,物价奇贵,睡在大街上的大有人在。老旦不想招人眼,物价虽涨,带着的两百块大洋能换无数的法币,足够吃喝,却不敢露富,仍只住一般的旅店,吃着普通的菜肴。他头上的伤疤令人生畏,无时无刻的沉默和腰上的刀枪更是吓跑各类小鬼。这里酒虽好喝,却不敢贪杯,此地人多眼杂,匪案频出,街上时常横着遭劫财害命的无名尸。军队无精打采,警察便更是摆设,麻袋装走烧了,公告一发,此事便了。

  听遍市井之言,老旦更想知道虎贲的去处,而这样的消息只能在伤兵所里打听。他换上商人衣服,没事便到贵阳最大的伤兵医院周围晃悠,打听里面缺什么,便去东边进一些,完全以原价甚至低价卖出,自是任何人竞争不过。医院里很快有人与他熟络,他便提出要进去打听弟兄,道明自己真实的身份。

  他的经历吓坏了医院的主管,这人也无非是个上尉,更没有老旦那显赫的军功,老旦又识相地留了几块大洋,悄无声息地成了医院的守卫官,做起朱铜头的营生。他管着二十多个兵,个个都和二流子似的。老旦轻易收服了大家,略施酒肉,伤疤一露,都不用掏青天白日,宝鼎勋章桌上一丢,大家便全叫大哥了。老旦在医院以财雄着称,以义气扬名,他自己花钱给受伤的弟兄们买酒买烟,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老旦要喝几口,老旦便耐心喂之送之,瞒着医生让他们喝个够。

  医生们对这莫名其妙的老旦颇为头疼,却忌惮他和医院老大的关系,时间长了,也知道这家伙能断伤势,他喂过酒的都活不了。太平间的人都有了经验,一听说老旦买酒来了,赶紧腾出地方准备接死人,抬下来的一个个自是酒气熏天的,但不少都带着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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