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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鬼子,八路和汉奸刘(1)

  没有不透风的墙,板子村也是如此。

  汉奸刘屡次在半夜跑去翠儿房里的事很快被人发现,到底是谁先看见的并不重要,反正是“有人”看见了。大家都说是听来的,张三听李四,李四听王五,王五听陈六。当全村人都知道了后,走出门的翠儿也知道了。山西女人早就等在门口,做出“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而我并不信”的表情,将翠儿推进房内,惊讶地看着翠儿用手撩起头发。

  “好了?”

  “嗯,好了。”

  “咋就好了呢?”

  “反正好了呢。”

  山西女人立刻将汉奸刘和翠儿的病体康复联系在一起。“是汉奸刘治的?”

  翠儿心里一惊,情知她知道了,全村人定是知道了,这事再瞒不过,但屋子里的事黑灯瞎火,自不能全然道来。

  “是啊,他家是老针灸,每天要在午夜扎针,连着三天便好了。”翠儿夸张地抡着胳膊,自然地笑起来,“你的腿脚不是也不好?让他也给你扎扎?”

  “哎呦,我可不敢,午夜来扎俺,你是胳膊我是腿,那不是要脱裤子?”山西女人撇着嘴揪了揪裤带。“真的好了么?”她又伸出手握着翠儿的手。

  这是三个灿烂的晚上,翠儿清楚看到木头一样的双臂慢慢恢复,一截截重新生长,直到能抱住汗流如雨的汉奸刘,在他背上抓出鲜红的印痕。这是奇怪的治疗,翠儿对此感激不尽。而于治疗之外,那些话说着脸红。他们仍是十分客气。

  “好了好了,胳膊好了……”翠儿最后一晚说。

  “还没好利索,闭上眼,晕一下,再晕一下……”汉奸刘急速起来,腾跃起来,翠儿看到他并不丑陋的面庞在眼前晃荡。她悠悠地忘记自己,回到熟悉的身体中去,觉得自己是一壶将开的水,就要顶翻壶盖,喷出呼呼的白汽,发出尖利的声响。她果然要晕过去,晕得一切都要散掉了,碎掉了,化掉了。房顶出现密密麻麻的光点,由点到片,闪电般跳耀着,轰鸣着,她仿佛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声,它击出自己全部的幻觉,击穿了她嘶叫的耳膜。

  “好了,这下好了……你好了……我也好了……”汉奸刘喘着气说。

  “谢谢你治我的病。”翠儿抱着他说,“累着你了……”

  “不累,我好久没这样了。”汉奸刘似乎流下了泪,但她不确定,也可能是汗水吧?

  翠儿穿好了衣服,汉奸刘已在炕下趿上了鞋,翠儿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抬手擦汗的感觉好极了。

  “这病会复发不?”她问。

  “应该不会……翠儿,那个事儿,别断太久,女人性阴,断太久了生百病。”汉奸刘坐在屋里,斜挎着他的盒子炮。他看翠儿的眼神与刚才不同,和这三天也不同。“反正我在,要不要在你,我去了……”

  汉奸刘站起身,慢慢戴上帽子出门。翠儿忙跟出去,却觉双腿酸软,如履荷叶。她情知是怎么回事,不由羞红了脸。汉奸刘的话没法回答,她亦不知能否就这么“断”下去,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三天真是太奇妙了。

  山西女人一天都盯着翠儿的胳膊看,没事就摸着她的手。“翠儿,咱俩做的那两件儿衣服好了,今天有集儿,你能不能去取了来?我今天要带石头他娘去西堤北看眼睛,她的眼越来越看不见,只有西堤北的钟先生是个懂眼睛的。”

  翠儿踌躇片刻,觉得并无不妥,衣服已经做了那么久,是要取回来。也正好还没带孩子去过集市,走一趟就当玩儿,还能买些东西,便答应了。

  出村子时翠儿小心翼翼,悄悄找着永远戴着帽子的汉奸刘,却没找到。凶煞一般的本间宏挎着刀走来走去,但他只是摆出那副吓人的样子,你走便走你的,该在本子上写啥就写啥。翠儿写了去处,拿了路条,便带着孩子上路了。

  艳阳当头,深秋的原野美不胜收。翠儿走得心情爽朗,脚步轻快,两个孩子在宽阔的大路上追打。翠儿享受起这幸福来,一路都在摸着手和胳膊,像是怕它们再度失去知觉。这本能的害怕又勾起对汉奸刘在黑暗中的记忆。那是惊讶的,美好的,感动的,也有些难堪和辛酸的,但总的来说仍是……难忘的。他不如老旦那般粗长,却耐心如拉磨的驴,他可以一个动作没完没了,结果和老旦也殊途同归。她一想起这些便羞红了脸,同时感到奇怪的羞耻。关于老旦的记忆正在被慢慢挤走,李二狗和汉奸刘都留了一段什么在她的脑子里。这十分可怕,翠儿咬着嘴唇,后半程走得心惊胆战,她一个劲儿唤着两个孩子小心,说你们的爹要知道你们这么疯,一定打烂你俩的屁股。

  也许是天气好,集市上人流滚滚,周围三乡十八村的人像是都来了,鬼子和伪军多了几倍。进集市要看各村的路条,出集市还要盖个小章,甚至集市的茅房门口都站着伪军,捂着鼻子盯着出入的人。翠儿惊讶于鬼子的细致,看这样子,田中还不算严重的……神经病。翠儿还看到几个便衣,说是便衣,贼一样的眼神说明了身份,真的贼哪敢来这儿。鬼子抓八路严,抓匪盗也不含糊,集市上偷一块豆腐,八成就拉出去毙了。

  翠儿拉着两个孩子东瞧西看,两层的煎饼果子,夹熏肉的葱花炒饼,羊肉卤的荞面疙团儿,韭菜鸡蛋的生煎合子,酸辣汤里泡着驴肉火烧,大黑锅里炖着带筋儿牛肉,可以吃的面糖人儿,叫得山响的蝈蝈车。有根吃了这个还要吃那个,吃一口便喂给馋嘴的有盼。翠儿让两个孩子放开吃饱,再买了花生杏干和刚结下来的鸭梨。等他们俩折腾得差不多了,一粒瓜子都吃不下了,便拉着他们来到做衣服的铺子。

  两件衣服早就做好,掌柜的给她包好,问要不要再看看新来的布,秋天就要到了。

  翠儿犹豫着,今天买的东西不少,她不想让村里人觉得自己突然有了钱,任何容易暴露底细的念想,都必须加以克制。可掌柜的并不想放她走,他走出柜台,拉着翠儿的袖角,指着帘子后的里屋说:“去吧,有人在等你。”

  翠儿一颤,看着这只见过两次的掌柜的,掌柜的不再理她,去逗两个孩子,拿出些花花绿绿的糖果。门口坐出去一个梳分头的后生,跷着腿看着来往的人。

  翠儿忐忑地掀开帘子,走入一段完全没光的长廊,拐了两个弯便到了院子里。院子正中有一方古老的石桌和木头凳子,凳子上坐着下巴长出一截的李好安。他穿戴成小二模样,正摆弄着十几卷新来的布。

  “翠儿来啦?到里面挑,更多。”他向里一指。

  翠儿一言不发,她知道屋里是谁了。走进去后,却见一张桌子旁有两三个人,郭铁头坐在一边,中间和左边的都是没见过的。郭铁头笑着起身,走到翠儿身后关了门,推着她的肩膀说:“坐吧,给你介绍一下。”

  翠儿便坐了,郭铁头也坐下了。那两个人淡淡地看着翠儿,似乎郭铁头不介绍,他们便不准备张嘴说话。

  “这位是县大队的牛队长,这位是区党委的王同志。”郭铁头指着二人说,他又指着翠儿,“这就是俺说的翠儿。”

  “翠儿同志,你好啊!咱们终于见面了。”中间的王同志说。他几乎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是嘴巴歪着在说话,“郭队长和我们说过你的事,板子村那一次行动,多亏了你的配合呢。”

  王同志这才探过一只手,翠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郭铁头忙做了个握手的样子。翠儿一笑,和王同志握住了。她决定暂不开口,炮楼那事仍是一团雾水,多听少说自是没错。王同志竟然以同志来称呼她,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呢?

  “翠儿同志,因为你的配合,我们沉重打击了田中一龟及其汉奸部队,但可惜的是,进攻的国民党游击队没有和我们步调统一,独自冒进,被田中一龟打了埋伏,损失很大。”

  牛队长的话验证了汉奸刘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些八路游击队并没有参与进攻板子村炮楼了?

  “国民党那支游击队太不懂事,他们的队长总觉得能耐比天大,既不接受我们县大队的收编,也不和我们区委的抗日统一部署相协调。这一次像是要抢功劳似的,我们还没到,他们却先开了火……”郭铁头颇有意味地看着翠儿。翠儿低头看着手,她明白了郭铁头上次的意图,他就是要让国民党这支游击队被鬼子干掉,这才让她将消息透露给田中,那晚上郭铁头根本不会带队去攻打炮楼。想到此翠儿打了个寒颤,抬头看着郭铁头,郭铁头眯缝着眼看她。翠儿又看王同志和牛队长,这两个人或许并不知道郭铁头的把戏吧?

  但她不能说漏,翠儿知道这事的深浅。郭铁头的把戏如此阴险,此人更知道她在李家窑的一切,断断不能得罪。想到此,翠儿说:“是啊,那天真吓死了,还以为是咱们八路被鬼子埋伏了,俺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田中让俺们去认尸体,俺的腿都吓得走不动了,好在没一个认识的。”

  翠儿仔细挑着话,时不时看郭铁头一眼。郭铁头看来很满意,接过话说:“也怪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翠儿将炮楼的基本情况都和我说了,我们很清楚那里面的状况,下次再行动前,还是要让翠儿多打听点儿,这样把握更大。”

  翠儿暗暗吃惊,我哪里和你说了炮楼里的事?这不胡嘞吗?

  “我的建议啊,两位首长,是不是可以发展翠儿同志为我们的游击队员了?我们很需要她提供的消息,翠儿人仔细,也踏实,孤零零一个人的,也需要咱们组织照顾。再说了,俺和他男人都是被国民党抓去过的,也算是患难之交呢。”郭铁头轻松地说着,还没等翠儿插嘴,他又说道,“翠儿,炮楼子里那个汉奸刘和你关系不错吧?我看可以试一试发展他,听说他治好了你的病?是真的吗?”

  翠儿心里抖索起来,这消息竟到了郭铁头耳朵里。

  “是,俺的胳膊前些日子动不了,是他给俺治好的。”

  “依我调查,这个汉奸刘并不是坚定的汉奸,如果翠儿努力一下,或许可以争取。鬼子大部队就要从板子村口过了,机会难得,两位首长,我觉得可以让翠儿试一试。”郭铁头像是说完了,端起缸子喝水,甩给翠儿一个要说点什么的眼神。

  “那要看翠儿的意思了,我们队伍都是自愿加入的,加入游击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只是为了抗日民族解放斗争,这事情有危险,但是也有荣耀,我们也了解了你的背景,你娘家人全死在鬼子手里,丈夫八成也是如此,除了没有战斗经验,你完全符合我们的基本要求,翠儿,你愿意吗?”牛队长体壮如牛,说话倒轻言细语的。

  “如果愿意,今天便可以加入,我们区委正在发展一批新党员,郭铁头同志和我们推荐了你,你如果愿意,两件事可以一起办。”王同志补充道。

  “成,俺听郭队长的……也听两位首长的。”翠儿轻声说,“俺是想给父母报仇……也给男人报仇。”

  天知道,翠儿说这话的时候辛酸无比,但比心酸更令她难过的,是无可奈何地滑入今天这危险的境地,这并非她的愿望,只是她必须接受的现实。两条路都有看不到的凶险,或许也只有这么咬着牙前进,才能让自己忘记那些可怕的过往。

  “俺愿意。”这一次,翠儿是咬着牙说的了。

  随后,王同志和牛队长便先走了,屋里只剩郭铁头和翠儿。翠儿一下子哭起来,眼泪哗啦啦往下落。郭铁头定是预见到了,也不说劝,只靠在椅子上抽烟,等她落完了眼泪,郭铁头说:“好了,以后咱们是同志了,公事私事要分开。既然加入了游击队,就要以游击队员的标准要求自己,要记着时刻都是在工作,记着咱们的使命。这也是一条下不去的船,除非等到抗战胜利,这话你能懂不?翠儿?”

  “能。”翠儿擦去了泪,认真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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