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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绝望的老旦(1)

  贵阳到重庆看着不远,吉普车顶多两天,老旦等人却用去一周。路上人流滚滚,都是往贵州去的,军队也大幅向南调度,山路本就不宽,这下更是拥挤不堪,吉普车像掉进粥锅的苍蝇,走不得飞不得。好在空中有****和美国人的飞机护着,鬼子不能飞来胡作非为,要不这挤成浆糊的山路肯定是伤亡惨重,老旦知道那滋味。

  然后便是二伢子的病,车一颠,路一陡,二伢子就会发起病来,有两次跳下车去,要夺经过部队的枪。好在都看得出他是病人,倒也没人计较。只是苦了马达和宋川,两个小子恨不得将他捆在腰上,一会骂一会哄,最后多是抱着他睡成一团。老旦看着他们,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

  吉普车后面跟了辆军方的卡车,司机也是急得抓耳挠腮。老旦见它轱辘扁扁的,知道定是拉了好货,便抽空下车去套近乎。原来是一车茅台酒,拉去重庆给大官儿们喝的。老旦登时馋了,想方设法要搞一箱。拉货的人一会说军令如山,一会说密封难拿,一会说都有数的,最后问大哥你到底是谁啊?

  老旦见他犹豫,嘿嘿笑着便从后面搬了一箱,扔给押货的几块大洋。“不就是酒么?又不是你家媳妇,你就说路上被人抢了两箱。”

  这茅台果然名不虚传,在贵阳竟没喝到。那两个后生都不喝酒,老旦便抱着瓶子独饮,喝两口吃一串花生米,没多久那车便开得晃悠起来。马达立刻将他拉去后面,宁可后半程自己开,也不想被他开到山谷里去。

  老旦喝得来了劲,见二伢子直勾勾看着他,伸过瓶嘴喂了他,二伢子来者不拒,哼哼唧唧地喝了不少。老旦抱着他说起不着边际的醉话,二伢子成了醉汉,倒不像是个病人了。

  “二伢子,你说你个臭小子,偷偷就和瑞刚两人跑了,想立功想疯了?你是怕俺又拉着人去找你们?你个臭二伢子,你知不知道黄老倌子咋说你?嗯,知不知道?嗨,那老不死的说啊,这个二伢子啊,将来是个人物,等将来历练好了,回到山寨,那是当家的材料……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他说你是当家的材料,他可没有这样说过俺啊,最后给俺个当家的名分,那也是没了人了,拔大个儿,硬是把俺揪出来的……你说你这个二伢子,你急个啥球吗?你要是不去缅甸,你跟着俺,八成也拿了青天白日了。你怎么也比二子强吧?二子这东西不听俺的话,你看,坐牢了吧?得俺去救吧?你要是在缅甸给俺捎信儿,俺还不敢去呢……俺不怕鬼子,可俺怕毒蛇哩……”

  二伢子靠在他的肩膀,边听边笑,发出鸭子一样的叫声。

  “他这是高兴呢,他一这么叫就是高兴了。”宋川回头说。

  “去重庆一定给你治好,多大的事儿啊,重庆可是陪都啊,好医生都逃去那儿了。不就是脑子进了点毒水?放心吧,等把二子先捞出来,他脑子活,贼点子多,你的事儿定是小菜一碟。”

  二伢子独自唱起歌来,哼呀呀的调子一听便知,那是黄家冲的小山调,后生们都会唱的。老旦懂得调子,却不知意思,也跟着胡乱哼哼。二伢子边唱边喝,酒从嘴角流到老旦身上。老旦扶了一下他的头,见他哭了,泪和酒在脸上混作一团。老旦给他猛灌一口,将剩下小半瓶一饮而尽。他用力将瓶子扔进夜空,它打着转飞向黑暗,发出呼呼的声响,仿佛狂风吹过枪口。

  二伢子睡了。宋川从前面探过来,小心地将他靠好在座位上,给他盖上一件薄薄的衣服,再用毛巾擦了擦他的脸。他关切的样子令醉醺的老旦动容,二伢子能活着回来,也定是他们的舍命相救,就像在斗方山那些弟兄救他和杨铁筠一样。

  “缅甸是不是有很多蛇?”老旦最怕那东西,在黄家冲就被吓过,他宁可跟鬼子拼刺刀,也不想去山里砍蛇。

  “嗯,是很多,有毒的有很多种。”宋川说。

  “那玩意儿最吓人,凉飕飕的。”老旦想起黄家冲一只小花蛇半夜爬进他的被窝,浑身登时起了疙瘩。

  “开始很怕,后来老大哥们教了办法,就不怕了,我们还吃蛇呢,把蛇弄死,皮扒了在火上烤,味道很不错呢。后来又有人教我们,把蛇毒染在子弹上,打鬼子只要捎着,一枪死一个,绝对活不了。”宋川说起了得意事,精神头便足起来。

  “鬼子可真能折腾,一个中国还容不下,跑到缅甸去抄后路,他们是属狼的啊。”老旦喝了几口水,酒劲压下去了。

  “鬼子不像狼,更像一条蛇,什么都想往下吞。他们西边打着中国,东边打着美国,南边的国家全打,都杵到印度去了。他们真的想把整个太平洋地区全打下来,可他们那么点的肚肠,怎吃得了这么大个东西,然后就噎着了,还崩了牙,现在美国人就要打到日本本土了,往后有他们好受的。”

  “好受的?那不行……咱要报仇啊,对鬼子……那是一个也不能放走,只要在中国的,全杀,全砍了脑袋。”老旦将手一挥,砍在马达身后,将他吓了一跳。

  “老哥,你杀过多少个鬼子?”马达问。

  “记不清了,刀砍的十几个,枪打的手雷炸的,又没有揪到眼前存个数,谁球知道啊?”

  “大概估计嘛。在医院里,人们都说你杀了好几百个,要不怎能得青天白日啊?”

  “你稀罕你拿走,别再和俺提这破****玩意儿。”老旦气呵呵地说。

  将至重庆,老旦又去后面搬了两箱酒,那两位押车军人再不敢要钱,得知他曾是57师的,险些将钱全退回来。这两人常年在重庆开车,道路甚熟,告诉他纸条上写的74军驻地如何开去,大家便在进城的岔路分开了。

  74军驻地根本不在城里,军部也和驻军在一起。老旦先安顿好了二伢子,让马达在旅店里照应着,他和宋川一早便来到74军驻地。他并不敢贸然自报家门,却按宋川的建议戴上了几个显赫的军功章,在门卫那里说了叶雄给的名字,说是叶雄上校让他从贵阳给法纪处程虎处长带了些东西。卫兵看着他的胸前,那上面的东西他们只在王耀武军长身上见过,一般的师长都不见得有。他慌得连忙下来敬礼,迅速通报了。没多久,程虎上校穿戴得利利索索出来了,夹着个半新不旧的公文包,还没等老旦敬礼,这一脸官气的上校就拉着他的手说:“你来的正是时候,晚一天我就走了。”

  重新整编的74军即将开拔,继续向日军施加压力。全军补充了几万兵员,弄得比之前更为强大。程虎做事和他的名字一样,二话不说便坐车让他向法院开去。

  “郭二子是打死了人,那个人是个放高利贷的流氓,但也是国民政府副秘书长的亲戚,二子来了重庆就选择了脱离57师,李琰师长特批了这十几个军官的退伍。他也不会干别的,就每天赌,终是一天输光了……这事我见得多了,上个月咱们74军一个作战科科长也去赌,被宪兵队抓了,也费了一番力气才弄出来。”程虎是个文官,虽然话里带着军人气魄,一看就没打过什么仗。老旦听他说了这些,心里变得更加没底。

  “那……程上校,二子能救出来不?”

  “我找了重庆高级法院的刘副院长,已经按照叶雄说的办了,郭二子还在我军特种部队服役的证明已经交过去,申请移交军事法庭处理。可现在正在整肃治安和司法,法院又是独立系统,能否办成还真不好说……”他扭过身瞪着老旦,“你带钱了吗?”

  “哦?带了,您觉得需要多少?”

  “这个事……法币……”

  “带了大洋……”

  “哦,那更好,你先准备五十块大洋吧……”

  “哦……”老旦忙向外掏钱,一边感激地看了眼宋川,是这小伙子让他带上了二百大洋,他说这是重庆,是要用钱的地方。“您拿一百,该怎么用您说。”

  “不用给我,我分文不要,一会儿我让你给谁你就给谁。”程虎也不看那钱,摆了摆手说,“你包好,这是重庆,不是前线,花钱办事不合规矩,但不花钱却办不了事。唉,前方将士流血,后方官员花钱,难怪鬼子找咱们打,他们是看到咱们的积弊了呀。”

  “那咱们现在是去……”老旦用布袋子包好了钱,这都是宋川仔细用纸碾好的,二十块碾一筒,足足带了十筒,都是常德拿回来的银元。

  “我带你见一下刘副院长,郭二子的案子由他负责。我明天就随军开拔,不能帮你盯下去,今天就要把招呼打好了,因为以后就只能你和他打交道了。这个人我不熟,只是上次捞人的时候认识,据说他爱财。郭二子本是死罪,如果能按军人犯罪处置,那就有戴罪立功一说,如果没有这个,很难说会判成什么。”程虎指着前面一栋大楼说,“喏,到了。”

  老旦第一次进这样的房子,它是大白石头做的,房顶高得可以飞鸟,四周有几人合抱的石头柱子,之间夹着巨大的竖长条木窗户。它连台阶都是石头的,一级级地延伸上去,走到顶的时候有个穿中山装的人询问来意,程虎说了之后,便和老旦二人在长凳上等着。

  “找他的人多,耐心点儿……嗯,你戴着这些章,很好,哎呀!真的是青天白日呢……”程虎想去摸一下那个章,却缩了手。穿中山装的人说:“请进吧,刘副院长恭候。”

  一进屋,老旦并没有看到刘副院长,这办公室像营房一样大,吊着圆桌那么大的吊灯,中间的大桌子可以睡两个人,却只放了一盏台灯和一些材料。角落的黑皮沙发如巨大的棺材,上面随意丢着一件大衣。墙上挂着一些好看的字画,下面是一排花盆,开着老旦不认识的花。老旦被这个办公室震着了,想起57师余程万师长在那个破地下室里的情形,不由冷冷一笑。

  高高的书架后传来开门声,洗手声,然后走出来矮小的刘副院长。说他矮小还是客气的,这三寸丁的人儿要是在此间办公室和你捉起迷藏,那定是找不到的。身板令人发笑,他却有张带着杀气的窄小的脸,好像上辈子就有人欠了他几条人命,并且一直攒到了今天。

  程虎起身敬礼,老旦忙跟着敬礼。刘副院长的脸猛然笑起来,像打了麻醉气一样咧开了嘴。他推着程虎坐下了,满嘴寒暄客气之语,对老旦却如没看见一般。程虎忙介绍了老旦,告诉刘副院长此行来意。刘副院长只用眼角瞥了老旦和他胸前的章,便自顾自抽起烟来,抽了几口见老旦还站着,他便故作惊讶地指着沙发说:“坐,坐呀,请坐吧……”

  老旦便坐下了,傻乎乎笑了下,刘副院长给他递了支烟,老旦摆手不要,刘副院长也不谦让,只将它丢在桌上,又恢复了那张命债堆积的脸。他抽了一口后对程虎说:“程老弟,眼下的状况你是知道的,蒋老爷子雷霆震怒,这个月枪毙了军方五六个军官,抓起来我们十几个贪枉的高层。老弟,情势来者不善啊。”刘副院长给他们俩各倒了一小杯茶,老旦端起来喝,颜色和酱油一样浓,味道怪怪的。

  “这是云南普洱,老弟没喝过吧?”刘副院长对他说。

  “哦,没有,第一次喝到。有幸,有幸。”老旦倍感局促,他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放下茶杯,他为自己这低声下气的样子羞愧起来,为这个国家豁了那么多次命,怎地见了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还是嘴巴不利索,总像是直不起腰来呢?

  “郭二子的案卷已经到了执行科,这是已生效判决,军方即便要人,动手也太晚了。上面对于这些严重扰乱治安的重罪,一律要求快办严办,我能拖到今天不签字执行,已经是咬着后槽牙在弄了。老弟啊,你们真是给我出难题啊。”刘副院长四平八稳地倒茶,这么一件人命关天的事,被他三说两说,便变得轻飘飘的了。

  “所以才要靠老兄力挽狂澜啊。郭二子是我们74军的在职少尉,57师的守城英雄,一共就活下来那么几个,真不忍心再看他们死于非命。上午还和余程万副军长说过此事,要不是明天急着开拔军务缠身,他肯定就一起过来了。”程虎抛出了余程万的名号,将一件不存在的事举得高高的。果然,刘副院长脸色微变。“这位兄弟是和郭二子一个村子出来抗日的,这六七年一天都没闲着,他们村子里出来几十号人,活着的就剩他俩了,他的青天白日勋章还是李延年军长建议、蒋委员长亲自特批的呢。老兄啊,国难经年,这样的军人不多啦。郭二子的事,74军既然出了这个头,还望老兄多多体谅,当年我74军张灵甫将军还杀过他的妻子,不也被蒋委员长特赦、重返疆场了么?”

  “老弟,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用人之际,别说张灵甫,死牢里多少犯人我们都放出去打仗了。那时鬼子凶狠,是个人都往战场上用。鬼子如今要败了,蒋老爷子要整饬朝纲,开始搞法治清明,守江山还要坐江山,等你们没了事,我们的事可就多了。”刘副院长油盐不进,全是绕圈子的官话。老旦听着着急,见程虎微微叹气,忙张口道:

  “刘副院长,你说的俺都懂。俺和郭二子背井离乡,打鬼子打剩下半条命在后面歇着,又不会干别的,无聊寡淡里不经意捅了娄子。罪是罪,可只盼着蒋委员长和诸位能看在这帮弟兄们百战余生的分上,体谅一下,给点儿恩泽,哪怕留一命都好,让他回部队戴罪立功也好。鬼子眼下是不那么凶了,可谁能保证鬼子后半夜不疯魔一下,就算打跑了鬼子,这偌大个国家空荡荡的,不也要这些大头兵去收拾么?刘副院长,俺和郭二子三八年出的村儿,到今天已经六年了,论军功,郭二子不如我,可要论杀鬼子,郭二子在我之上,您知道为个啥?这就是兄弟啊,活他干得脏干得累,就因为俺是个小小的官儿,这些章就落到俺的头上了。刘副院长,俺只求你一句,只要二子命能保住,你就是俺两兄弟的恩人,俺可以带二子回军队继续杀敌,也可以给刘副院长开车把门儿,只要你用得上就行……俺和二子从小到大……”

  老旦越说越难受,眼眶里湿哒哒的,正要酸水苦水一起倒,程虎拍了拍他的胳膊,打断了他:“好了老旦,先到这儿,先到这儿……刘副院长听明白了。”

  刘副院长那张脸却不像听明白了,他带着苦涩笑了笑,又赶忙收敛了,给老旦倒上茶说:“老弟啊,不瞒你说,当年我也是为民国流过血的,民国十七年打杭州,要不是一个兄弟冒死扑倒了我,我早就脱胎转世了……哎呀,那个兄弟被炮弹片割断了动脉,死在我怀里了……是啊,我明白战场上的弟兄……”刘副院长看着老旦,又看看程虎,他女人样咬着嘴唇,双手扭来绞去,一会儿看着书架,一会儿看着门口,像是在纠结一件重大的事。

  “刘副院长,我明天就随军队开拔了,以后就让老旦兄弟听你吩咐,这次来得仓促,都没给你准备点好茶好酒,就带了点干货来……”程虎看了下老旦,老旦忙掏出怀里的五十块大洋,热乎乎的,似乎还带着心跳。

  “程老弟,你这就见外了,你的事我啥时候含糊过?就是你们74军的事我也没有办事撅屁股的,拿走拿走……”刘副院长皱起眉头,看着那一包东西吸了口凉气。

  “老兄见外了,谁不知道你从行政院那时候就一身清廉,这事找你,也是因为这个,可你办这事,就是有心,四方八面的也要打点不是?重庆官老爷多,门子也多,那个被打死的流氓家里也有些手段,谁不知道你老兄办这事的凶险?你就别和我们见外了。我也是受长官之托,虎贲57师官兵的事情,也就是我们的家事,老旦兄弟大老远从贵阳跑过来,也是为这事儿来的,等全办好了,我们还要拉他回去打仗呢……”

  程虎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握住了刘副院长的手:“老兄,拜托啦,我替74军57师全体将士,谢谢你!”说罢他立正敬礼。老旦被感动了,忙也起身敬礼,眼泪终忍不住落下来,此时他突然觉得,在军队的这一番生死经历,并非全然像他想的那样苍白,就这份长官们关照的情谊,又如何是钱能买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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