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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田中一龟(2)

  院子里略有不同,石桌和凳子没有了,多了几个不新不旧的大木箱子,新扫过的地留着扫帚的痕迹,三个人正在围着一大堆布说着什么。山西女人兴冲冲地往里走。“有新货,肯定有新布,肯定有新布……”她奔着敞开的第二道门去了,翠儿只能跟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踏进门槛,暖意和烟味儿席卷过来,柜台后站着熟悉的两人,其中一个是掌柜,掌柜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膀大腰圆的在那儿写着什么。

  “赶集来啦?这次要做什么衣服?”掌柜的说。

  翠儿正要回答,却发现掌柜的不是在和她说,而是对着山西女人。山西女人自是大喜,双手夸张合十道:“是啊,整条街就您这儿衣服做得好,不来这儿来哪儿,这不?我又把我妹子拉来了……”这是山西女人一贯的恶习,为了贪一点小便宜,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掌柜的对她的看重令她迅速顺杆子爬上去,把翠儿此次前来说成了她的功劳。

  “多谢你照应我们生意喽,年头不好,只能把活儿做好,才有回头客呢。”掌柜的微微笑着,淡淡地看了眼翠儿。

  “掌柜的,上次我说要的货到了么?”山西女人扶着柜台,伸出长长的脖子说。她的脖子很好看,又长又细还没褶子,翠儿很羡慕她的脖子,也因此明白为啥她总喜欢伸长脖子和男人说话。

  “哦,那个货啊,没到的,这兵荒马乱的,稀罕物弄不到呢。”掌柜的嘟囔着说。翠儿走到一边看着一卷卷的布,这掌柜的话这么多,和从前那半句废话没有的样千差万别,情况不妙。翠儿抬头瞥了眼坐在柜台后的年轻人,这么个壮汉坐在这儿,再加上院子里和门口的陌生人,一切便成了答案。

  “瞧你说的,掌柜的,我要的又不是啥稀罕物,你连苏杭的绸子都弄得到,几块彩布还有啥难的?我告诉您个信儿啊……”山西女人趴去掌柜的耳朵边儿说着,那定不是什么可贵的秘密,她就是喜欢这样。可她这么一做,翠儿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掌柜的旁边那个年轻人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们,过了半晌对掌柜的说:“她说什么?”

  “没什么……”掌柜的低着头说。

  “啪!”一个耳光打在掌柜的脸上,他摔在凳子上,帽子飞了,鼻血哗啦流了下来。院子里的人涌进了屋,面露凶光,有一个拿着枪。山西女人尖叫起来,翠儿也忙跟着尖叫起来,还夸张地蹲下了。

  “是她么?”打人的年轻人指着山西女人问掌柜的。掌柜的鼻血哗哗地滴在前胸上,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

  “都带走!”年轻人揪着掌柜的,将他推出了柜台。另两个人抓起了山西女人,她登时要吓瘫了。“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俺就是来买布的……”

  也有一个人抓住了翠儿的胳膊,要把她拉着走。翠儿全身吓丢了力气,完了,这下完了,她脑子里立刻出现了谢小兰那被鞭子抽烂的身体。

  “翠儿,你快和他们说你认识汉奸刘,他们定是误会了呀。”山西女人哭丧起来,说了她最不该说的一句话。

  年轻壮汉揪住她的头发抬起她的头,先是在脸上摸了一下,然后是一个抡圆的耳光:“汉奸是你叫的?你****的,老子让你知道汉奸的厉害!嘴堵上,装箱子里带走!”

  掌柜的和山西女人都堵了嘴,山西女人绝望地看着翠儿,眼泪珠子一样掉下来。翠儿也哭了,后悔像暴风一样摧垮了她,她明白院子里那几个箱子是干什么的了。一个后生攥着卷纱布朝她走来,翠儿觉得眼前眩晕一片,身子软软地垮了下去。

  那壮汉扶起了他,对旁边的人摆了摆手。“你认识刘翻译?”他对翠儿说,语气还算温和。

  “认得……”翠儿额前全是冷汗,“俺被拉着来赶集做衣服,俺啥也不知道呀。”

  年轻壮汉看着翠儿,松开了她:“没事了,你叫个啥?没惊着你吧?我们在抓不安分的,你和那女人怎么穿的一个样?”

  翠儿觉得自个能站住了,冷汗开始退去,她的脑子清醒起来:“上次就被她拽来,她非让俺和她一起做一身,说是……姐妹呢。俺叫刘玉翠,板子村的,刘翻译治好过俺的病。”

  “哦,俺听他说过你。”这人笑了起来,看着翠儿的手,“你回去吧,见了老刘说一声,俺是在执行县维持会的任务,这是个八路的联络站,有个年轻的招出来板子村有个女人是八路,今天算是抓到了。你就说我是县里的乔队长,他就知道了。”

  翠儿点着头,想挤出一点笑来,挤了半天却挤出一句话:“俺和她认识这么久,怎么不知道她是八路?”

  “八路都这样,以后当心点儿……”乔队长指着屋里的布说,“你喜欢啥就拿啥,回头这里就查封没收了。”

  “不了,这么拿,心里怪不舒服的。”翠儿晃着手说。

  “多少拿点儿,要不老刘觉得我不够意思了。”他拿过架子上两卷新布,一卷黑的,一卷花的,硬塞到翠儿手里,说,“行了,你去吧,我们还要料理这里。”

  翠儿战战兢兢地走出来,见三个大箱子正在合上,掌柜的、山西女人和那个小伙计定是都在里面,他们没活路了。翠儿不敢多看,抱着布慢慢走出去,集市上一切照旧,卖煎饼果子的仍在吆喝,吃面条的挤成一窝,几条没人要的惨兮兮的狗在地上到处找着食物,走了半天也只看到一坨干巴巴的屎,便气呼呼地钻到棚架下面去了。

  回来的路上,走三步翠儿便回一下头,生怕身后有骑来的马或是自行车,一个拉棒子杆儿的马车驾驾跑来,吓得她站立一边,车夫拧着眉打着挂铃铛的骡子跑过,看着按着胸口喘气的她。骡子不屑地喷着鼻,破烂的车轮颠得要散架一样。翠儿咽了口唾沫,觉得胸口紧绷绷的,她解开围巾和两颗扣子,放出湿乎乎的热气。远处三三两两走着逃难的人,他们连大路都不敢走,走着走着要是不行了,他们会找个低洼的地方死去。翠儿定了定神加快了脚步。

  山西女人是替她被抓的,也或许替她被杀。掌柜的已然暴露,但他不愿暴露了她,正好撞来一个懵懂的山西子便指认了,为何要如此?保住她竟有这么重要,还要牺牲一个无关的人?翠儿越想越怕,越想越疼,可怜的山西子,可恨的八路,可恨的汉奸,可恨的……自己。

  能救她吗?她眼睛一亮,去找汉奸刘吧,看他有什么办法。又似乎不行,山西子是被县里维持会抓走的,这个乔队长说了态度,也只是和汉奸刘认识,而且掌柜的已经指认了山西子。可如果不去找他,山西子挨一顿鞭子,没准把她和汉奸刘的事全说出来,思虑再三,翠儿得出结论:山西子和掌柜的已经是死定了的人,掌柜的这么做只是给她争取了时间,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安全。

  为了快,她搭了路过的马车。马车带足了死人臭,一问果然是拉去埋死人的。翠儿想吐,但死绷着咬牙忍住,等下了车走到离村口不远处,她看到那高挑的膏药旗时才哇地喷了,吐出一大摊莫名其妙的东西。她扶着树挪开,拿麻纸擦了嘴,骤然感到彻骨的冰冷。村口的鬼子笔直地站着,风吹着细土沫子,在苍凉的庄稼地里打着旋儿。

  她终于回过神来,变得罕见的清醒。她系上扣子,围上厚厚的围巾,挎着筐一溜小跑,奔着炮楼下的营房去了。太阳正在落下,刚好蹲在炮楼子上,那日本旗子血一样红,浓浓的像要从蓝天流下。板子村像垂死的老人,人声全无,狗吠没有,大槐树的叶子早落个精光,剩下张牙舞爪的枝条在风里乱舞。翠儿咬着冻僵的嘴唇,攥着石头样的拳头,她知道自己的心正在寸寸冰凉,变作大地一般的坚硬。

  汉奸刘见了她便摆摆手。“都知道了……”他紧张地看着鬼子那边的营房,低声说,“那边有我的朋友,电话里和我说了。”

  翠儿怔着坐在凳子上,满头巾的白霜慢慢融化,在火烫的脸上蒸发。汉奸刘脸色惨白,摸了下脑袋说:“女人的话没人信,我就怕那个掌柜的供出你……”

  “他要能供,刚才就不用指山西子。”翠儿低低地说,这是她想了一路的道理。

  “那不同,他还没上刑……”汉奸刘喝了口水,水太凉了,他便从暖壶里倒。“你要喝水么?”可能觉得这是句废话,不等她回答,他便又倒了一杯,转身递过来说,“来电话的是和我一个地方出来的,他今天要审这几个人,我告诉他弄死那个女的,如果男的顶不住,也弄死……”

  “要这么绝么?”翠儿抖将起来,虽然和她想的一样,被汉奸刘这么说出来,仍令她毛骨悚然。热乎乎的水流进肚里,仿佛也一下子冻住,翠儿想哭,但眼泪都从汗孔里流将出去,将她层层地湿透了。

  “县里维持会有两帮人,虽然对你客气,乔队长却是那一帮的。我和这朋友说不想让人把事儿找到板子村来,他明白了。”汉奸刘拧着眉头,他没有怪翠儿,也没有想立刻撇清,这令她很为惊讶,甚至感动。

  “他们找你没有?”他回头说。

  “谁?”翠儿惊道。

  “还有谁?”汉奸刘伸出手做了个“八”的样子。

  “没有……还没有。”翠儿为自己的蠢而脸红了。

  “那等不及了,你定定神,我带你去找田中一龟……”汉奸刘咬着牙回头说。

  “啥?俺的老天啊……”翠儿一下子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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