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死尸路标(2)

　　两人的成功，给了后面人很大的信心。8个女兵拉成一排，正在河中央。忽然，走在最后的新梅开始摇晃起来，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越来越大的洪水，不停地冲击着她瘦弱的身体。就在她抬脚走路的时候，一块大石头击中了她站在水里的一条腿，顿时“扑通”一声栽倒在水中。

　　走在新梅前面的是杨金芳，见战友出现意外，杨金芳赶紧喊道：“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然而，已经被急速旋转的河流弄得晕头转向的新梅，哪里还记得了那么多，她瘦弱的身体，哪里能够抵挡住如此强大的洪水冲击，倒在水中之后不久，她就松开了手。

　　新梅的头发和双手在水面上只挥舞了一两下，就再也没有见她浮起来了。只不过短短的几秒钟，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的，依然是混浊的河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现在，只剩下7个女兵了。女兵们艰难地爬上岸边，大口地喘气，大家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后面大股的队伍开始下水，接二连三地朝对岸走去。就在渡河快接近尾声的时候，忽然，空气中传来一阵沉闷的异响，声音越来越大，就在大家侧耳倾听的时候，只见上游突发洪水，一股浪头直扑而来。

　　赵发磊急了，赶紧喊道：“快点！赶快过河！”

　　然而，他的喊声还没落，巨大的洪水就铺天盖地而来，尚在河水中的大约一个班的战士，顷刻之间，被洪水卷走了。大约十多分钟后，这股浪头才过去。

　　亲眼目睹战友在自己眼前消失，每个女兵的心头都很难过。当天晚上，大家生起了火堆，女兵们围着火堆，烤起湿透的衣服来。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赵发磊和几个男兵围在女兵们的周围，担当她们的卫兵。

　　由于有男兵在场，这些女兵也不好意思将湿透了的衣服裤子全部脱下来烤干，只好前胸干了又背对着火堆，继续烤。

　　丝丝湿气从她们的衣服上冒了起来。跳跃的火光，映红了女兵们苍白而年轻的脸庞。

　　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女兵离开了她们。

　　7个女兵围坐在一起，杜群英首先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挑起了话题。她问杨金芳道：“金芳，走出去后，你有什么打算？”

　　54.片刻欢愉

　　所有的人，听到这句问话，都觉得充满了凄凉之感。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要想走出这大山，简直是难上加难。尤其是刚刚目睹了战友新梅的离去，大家觉得，死神随时都可能扼住她们的咽喉。这些美丽的女兵，就像午夜盛开的昙花一样，都感觉到了生命的短暂。也许，在下一秒，在一个午夜，在下一个黎明，这7个女兵中，又会少一个。

　　因此，当杜群英挑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杨金芳只是短暂地沉默了几秒，就开心地笑了。她说：“不如这样吧，今天7个姐妹很难得聚在一起，不如今天晚上就聊个够！”

　　“好啊！”

　　杨金芳不愧是文艺女兵，她说话的情绪、语调和语气很容易感染人，很快，她的提议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是的，生命短暂，哪怕只是片刻的欢愉，也能留给人无限的美好。

　　杨金芳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杨金芳，是上海人，从小在城里长大，因此，来当兵之前，压根儿就没吃过苦头……来部队之前，我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在学校，我就是文艺爱好者，学校每次组织的晚会我都是主角儿……”

　　那天晚上，每个人都聊到了很多，聊儿时的记忆，聊和伙伴们的开心往事，聊父母、聊亲人、聊未来……每个人都像一个啰唆的老太婆，好像要把自己能够记忆起来的事情，全都翻出来讲述一遍……

　　篝火，燃了一堆又一堆。大家的兴致却一点都没有减弱。看到大家的兴致如此高涨，杨金芳率先唱起了歌，她唱的是中国传统歌曲《鲜花调》：

　　好一朵******，好一朵******；满园花草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好一朵金银花，好一朵金银花，金银花开好比勾儿牙，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奴骂；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玫瑰花开碗呀碗口大，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刺儿把手扎。

　　这是1942年刚刚兴起的民歌，大家听着这美妙的歌声，会唱的，跟着节拍唱；不会唱的，也跟着节奏打起了节拍。

　　她们唱啊，她们跳啊，好像要把身上所有的激情都散发出来一样，好像要把压抑了几十年的情感都绽放出来……

　　这些美丽的女兵们，在死亡随时都有可能降临的时候，依然忘不了享受这人生难得的激情；哪怕是片刻的欢愉，对于她们来说，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们的青春，正是花一般的年龄；在这条充满死亡和鲜血的回家的旅途中，她们像鲜花一般盛开在自己的生命里，盛开在中国抗日的历史册页里。

　　“呜呜呜……”唱到最后，不知是哪个女兵，率先抽泣起来。

　　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感动落泪？她们每一个人，都踩在死亡的头上，随时都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然而，今天晚上，是她们走进这片死亡丛林以来的第一个愉快的夜晚；她们成了亲密无间的姐妹，以前，大家行军的时候，从来没有彼此了解过，但是今天晚上不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把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讲述了一遍；到最后，大家还唱起了歌，跳起了舞……

　　最后，几个姐妹都流泪了，大家抱头痛哭，约定等走出这片丛林之后，几个姐妹无论今后身在何方，大家都要定期聚一聚……

　　然而，又有谁知道，那个相聚的梦想是否真的能实现呢？

　　55.自杀死

　　第二天，天放晴了。

　　经过了短暂的睡眠，姐妹们相继起床，喝了一点玉米汤，收拾好之后，继续上路。

　　上次在山寨里分得的玉米面，已经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了。

　　杜群英第一个起床了，然后，她吆喝着，其他几个女兵也相继起来了。

　　然而，杜群英发现，女兵中，岳蓉面色潮红，精神状况不大好。

　　杜群英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岳蓉，怎么样？还行吧？”

　　岳蓉勉强挤出一丝苦笑，点了点头：“嗯，还行！就是觉得脑袋有点昏……”

　　杜群英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忽然像遭遇电击一般缩了回去：岳蓉的额头太烫了，那表明她正在发着高烧。

　　原来，昨天过河的时候，岳蓉浑身被浇了个透，昨天晚上，烤火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没有完全烘干，睡了一觉之后，就发起了高烧。

　　尽管这样，岳蓉还是挣扎着，跟在行进的队伍中。一路上，姐妹们对她关爱有加，把剩下的一小团玉米面全都给了她吃。

　　但是尽管如此，她所能享受到的优待也十分有限，因为大家的条件本就异常艰难。

　　第二天早上，岳蓉不但发起了高烧，而且还呕吐不止。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杜群英的心头。她知道，岳蓉是被感染上瘴气了。瘴气具有很强的传染性，而岳蓉也知道这一点。

　　刘艳芝端着一搪瓷缸子玉米面给岳蓉的时候，被岳蓉推开了，她挤出一丝苦笑，道：“留着你们喝吧！”

　　见她不喝，大家也都没有吃早饭。

　　杜群英笑着去拉岳蓉，说道：“妹子，咱走吧！”

　　岳蓉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了！”

　　杜群英睁大了眼睛：“妹子，你这是啥话呢？咱几个姐妹不是说好了的么，等走出这林子，我就到你家串门去！”

　　岳蓉的脸上，再次露出一丝苦笑，她摇着头说道：“好姐姐，我知道了……我不行了……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了，我自己走……”

　　杜群英心头一热，鼻子一酸，她强忍着眼泪，不由分说，背起岳蓉就朝前走。

　　就这样，队伍一直走走停停。

　　在一个上坡处，岳蓉挣扎着要下来，她坐在路边，说道：“你们再不走，我就死给你们看！”

　　她捡起身边的石块、树枝，朝姐妹们身上投掷，赶大家走。有几个女兵已经转过身去，悄悄地抹泪。

　　杜群英也火了：“妹子，你还把我当姐么？你要真把我当姐，就听姐的话，来，我背你！”

　　就这样，大家强背着岳蓉，继续朝前走去。

　　两天以后，岳蓉已经进入了癫狂状态，她已经被烧得稀里糊涂的了。这天上午，岳蓉忽然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在人群中不停地跑来跑去，旁边还有不少男兵围观，杜群英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想要追着她给她穿上，然而，杜群英却被岳蓉结结实实地给了一巴掌，杜群英捂着火辣辣的脸，知道她这已是病情加重了，不禁在心里哭喊道：“老天啊，你为何要这样对她？”

　　其他几个姐妹见状，也纷纷从后面追了上去，边追边喊道：“岳蓉，你快回来！”

　　“妹子……把衣服穿上……”

　　而岳蓉却发疯一般朝前跑起来，眼看前面就是一堵悬崖，大家提心吊胆，紧追不舍。

　　当大家追到悬崖边的时候，岳蓉一个跳跃，纵身跳下了万丈峡谷……

　　她在临死之前，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大家，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就这样走了。

　　她才17岁啊！

　　大家趴在悬崖边，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就在前几天晚上，她还跟大伙说起自己的理想，说起等以后走出这片林子之后，她想当一个幼儿园的老师，天天教孩子们唱歌跳舞……

　　现在，已经只剩下6个女兵了。这6个女兵的名字是：刘艳芝、赵佳凝、杜群英、李亚男、杨金芳、林琳。

　　谁都不知道，下一个将要离开她们的，将会是谁。

　　56.人吃狼

　　军部那张地图也不管用了，战士们经常是走了好几天又回到原点。在这片原始丛林里面，他们迷失了回国的方向，回家的路出乎意料地艰险而漫长。

　　而且，队伍陷入了再次断粮的绝境。

　　这天下午，6个女兵一起赶路。走着走着，忽然，林琳说，她想去解手，便笑着一跛一跛地往前走去。大约三四分钟后，大家忽然听到前方丛林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救命啊！”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头恶狼叼着林琳往前跑去。

　　坏了！林琳被狼叼走了！杜群英、李亚男等女兵见状，拼命朝狼追赶过去，一边追赶一边喊：“有狼，有狼……”

　　赵发磊听见喊声，急忙率领两三个男兵围了过去。赵发磊冲在队伍的最前面，瞄准前面的恶狼，“砰”的就是一枪。这一枪刚好打中狼的后退，那条狼丢下林琳，仓皇逃命。

　　赵发磊对身后的几个战士命令道：“去，别让狼跑了！”

　　战士们都明白副营长的意思，现在队伍已经断粮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只狼，而且是已经受伤的狼，当然不能让它就这样轻易地跑掉！

　　说完，赵发磊带领几个女兵，赶到了林琳的身边，大家这才发现，几分钟以前还活蹦乱跳的战友，这会儿已奄奄一息，恶狼已经咬断了她的颈部动脉血管，脖子上的肉已经被撕扯掉一大块，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血流如注。李亚男知道，这已经没有办法医治了。

　　“林琳……林琳……”带着哭腔的呼喊，久久地回荡在丛林上空。

　　林琳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只是眼角不停地淌泪，几分钟后，就闭上了眼睛。

　　再次亲眼目睹战友的离开，女兵们都忍不住悲痛地抽泣起来。

　　不一会儿，丛林里再次传来一阵枪响。

　　大约三分钟后，几个男兵从丛林里走出来，在他们的身后，还拖着一头死去的狼。

　　这就是刚才那头咬死林琳的狼。只见锋利的牙齿上，还残留着一块林琳脖子上的肉。几个女兵看到这里，都忍不住地想要呕吐起来。

　　赵发磊拍了拍杜群英的肩膀：“别哭了，起来吧！”

　　他又站起身，对战士们喊道：“去，给我把这头狼的皮扒了，大家好好地吃上一顿狼肉！”

　　不多时，战士们都似乎忘记了刚刚还有一个战士死在他们的面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了食物的兴奋感。

　　不到一个小时，一大锅狼肉就炖好了。战士们围着大锅，里三层外三层，都想饱餐一顿。赵发磊照例先给女兵分了一份，每人都得到了最殷实的部位的肉。

　　赵佳凝看见那翻滚的大铁锅中，分明还飘着一块林琳的肉，顿时“哇呀”一声，呕吐起来。

　　这既是在吃狼的肉，也是在吃战友的肉啊！这一大锅汤里，既有狼的汤，也有战友的汤！

　　杜群英和其他好几个女兵也都看见了。这要是在以前，杜群英一定不会吃的，但是，眼下的情形不一样了。现实情况不容她们多想，因为活着才是胜利。

　　每人都分得了一份，大家都埋头吃起来。杜群英只吃了一小半，就收拾起了搪瓷缸子。接着，其他几个女兵也都没继续再吃。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有了这次意外，赵发磊提醒大家注意：狼是群居动物，很少独自行动。既然先前已经出现了一只狼，那么很有可能在四周还会有其他狼群，他要求每个战士都提高警惕，哪怕是解手，也不要单独行动，一旦遇到危险，立即大声呼救。

　　但也许那是一条离队的狼，是一条同样被饥饿困扰的狼，在此后的几天行军里，大家再也没有见到过狼的影子。

　　57.站着死

　　队伍的建制更加混乱了。有掉队的，有从后面赶上队伍的。大家已经在丛林里迷失了方向，军心更加动摇。

　　李亚男见着从后面赶上来的队伍就问他们是否看见一个叫李胜华的连长，但每个被问的人都摇头表示不知道。

　　有时候，李亚男望着丛林密集的树叶上空，常常在想：也许，那个棱角分明的脸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那些美好的记忆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心底，空留下这无尽的思念和牵挂……

　　因为见过太多人死去，杜群英已经麻木得不再害怕死亡了。她不再去想是不是能够走出野人山，是不是还有生的希望，她只是在一种生命本能欲望的驱使下机械地向前走着。

　　只是偶尔，她会想起那个曾经俯身给自己吸毒的连长。

　　路上的死尸越来越多。死尸已经成了前进的路标，只要哪里有死尸，大家就朝哪个方向走。偶尔半天不见死尸，大家的心里就会涌起一阵失望：是不是迷路了？为什么没有死尸了？

　　路边的尸体，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和状态，其中给大家印象最深的，是一具站着的尸体。

　　在一块约10平方米的平坦地面上，仰面躺着一具取立正姿势的尸体，他双腿并拢伸直，两臀垂直平贴在大腿两侧，头部正直，仰面朝天。一般尸体的衣服都是褴褛的，他却穿着全身整齐的毛呢军服，扣子扣得很整齐，头戴军帽，帽花在阳光下闪亮，肩背武装带，腰拴佩剑，脚穿球鞋；如果站立起来，就完全是一个严谨军人的立正姿势。他虽然肤色惨白，但面容宁静，看来死去不久，不会超过两天。

　　时当盛夏，又跋涉在深山密林中，谁也不会穿冬天才穿的毛呢军服，更不会带武装带，佩佩剑的。看来，他是自知要死，在死前穿上这一身军服的。他为什么要这样死去呢？人在临死前身体又是何等虚弱？他又是以怎样的毅力来穿戴整齐的呢？没有别的解释，唯一的解释是“他要以一个中国人的崇高民族气节和军人的严谨气概死在这异国他乡，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中国军人，中国军官，死也要死得像个样子，不能丢了中国人的脸。”

　　人们初见他时，感到奇怪，继而一想就肃然起敬，向他三鞠躬后才继续走路。可惜他没有佩戴领章符号，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是哪个部队的哪一级军官和职务。

　　这天傍晚，李亚男实在无法忍受对李胜华的思念了，她对杜群英说道：“群英，你们先走吧……”

　　看着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李亚男，杜群英惊讶地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走不动了……你们走，别管我……”

　　杜群英深知在这样的环境下，独自一人行动的危险，她拉着李亚男的手：“不，你不能独自一人，跟我们一块走……”

　　李亚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你们先走……别管我……我要去找他……”

　　听到这里，杜群英的心猛地抽紧了。是的，她爱着的那个人，也是自己爱着的人。

　　在与李胜华分离的这些日子里，杜群英又何尝不在思念和牵挂着他？只是，她一直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