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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黑风暴(3)

  怎么干呢?万月开始想策略,这是策略,如果从容一点,万月会先设下一计,一个圈套,让野猪钻进来,那样就好对付了。可惜野猪不给她机会,她的才能没办法施展。万月先是看清它肥硕的肚子,这好,如果它扑,就冲它肚子下手,这么想着她摸了一下刀。万月有刀,很精致,很锋利,如果比杀伤力,这把刀比军用刺刀还管用。这是万月的秘密,特二团没人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因为这把刀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她相信包括罗正雄,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么精致而又恶毒的刀。

  这把刀来自德国。

  万月接着看清了野猪的腿,尽管光线很暗,万月还是一眼断定,这是条伤腿,伤得还不是太轻。这更好,万月心里莫名地轻松了下,野猪的凶狠在于腿,失去一条腿,野猪的杀伤力就减半。如果它扑,身体就会倾斜,那样给她的机会就更多,万月判断着,能不能一刀击中它脖子?或者直接攻击它眼睛?这样太冒险,要是一刀不能夺命,它跟着反扑过来,情况就糟了。

  这时候万月又摸了下另一条腿,她的小腿,那儿有条绷带,绷带里还藏着另样东西,也是件秘密武器。万月想它总是派上用场了。刚接到命令,要她到特二团报到时,万月还犹豫过,要不要带上它。现在看来,带得很正确。这么想着,她又感激起那个男人来,是他让她最终下了决心。万月还记得临行前他说的话:“那儿情况复杂,随时都会遇到生命危险,你必须把它带上,这东西比枪更管用。”

  万月相信,对付野猪,它的确比枪更管用。

  天彻底黑下来,最后一丝亮光消失时,野猪打了个哆嗦。这是野猪最不愿意看到的时候,天一黑,野猪的两只眼便如同掉进黑洞,再也不起作用,狡猾的人类往往选择这个时候,向野猪发起攻击。所以那一刻野猪显得格外紧张,甚至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还好,万月没有动手,野猪有点庆幸,她为什么不动手呢,野猪也有点不明白。

  难道她想跟我友好相处?或者她也受了伤,跟我一样不方便动手?野猪乱想着,不大明白这个漂亮女人的用意,它甚至生出一丝儿对这女人的好感。你别怪野猪,其实它跟人差不多,有时候也会怜香惜玉。只可惜无法表达,猪毕竟在这方面比人类逊色。愈发加重的黑夜让它的双眼彻底变瞎,它已看不清女人了,只在脑子里反复闪现她那张娇美而又略带忧伤的脸庞。她也是个不幸的人,说不定也被什么流言中伤着。年老的野猪想起自己,它在很早的时候就被同类中伤,一度时期被同伙驱逐出野猪井,四处流浪,过着漂泊无定的日子,那是一段多么忧伤暗淡的日子啊,年老的野猪流下了不被理解的泪。

  黑夜静悄悄的,静得他们互相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野猪沉浸在往事里,万月也沉浸在往事里,似乎,眼前的危险被彼此的往事化解着,灌木林的气氛也被感染成另一种色彩,有点暧昧,有点惺惺惜惺惺。万月的手从刀上滑下来,野猪的前爪也从奋起的姿势收拢回去。

  这时候奇迹发生了,不是发生在这两个生命身上,而是那眼咕嘟咕嘟响着的水井。那眼水井突然没了响声,彻底地没了。万月正在生疑,以为什么干扰了自己的听觉,忽然就闻见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淡淡的,尤如一股远古的香气,从地层深处悠悠荡来,令人嗅一口便能沉醉。野猪也嗅到了这股气味,它感觉这味儿更像是从女人身上发出,带着一股亘古不变的母体的芳泽。野猪前几天也被这种气味诱惑过,它迷醉了过去,但今天这感觉更浓,更鲜,野猪忍不住就多吸几口,它打了个哈欠,它听见女人也打了个哈欠。

  万月果真打了个哈欠。然后,她就迷迷的,晕晕的,坚持了没多久,身子一软,倒在了灌木林里。

  一丝月光洒下来,罩住了灌木林,透过朦朦的光儿,你可以清楚地看见,灌木林里这两个生灵,一个比一个姿势更憨地,睡在了月光下。

  月光柔美。

  这时候,离九景儿梁很远的地方,那座古寨里,政委于海正在组织一组成员,召开一场别开生面的检举会。水囊被扎,一组人最后救命的水泄漏一空,这在兵团历史上,也是少有的事。于海不能不急。可光急不顶用,他调查了一天,除了一营长江涛汇报说,半夜时分他曾看到仪器手万月往那个方向去,别的同志都提供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他正欲怀疑万月,记录员田玉珍马上说:“万月每天晚上都起夜,她有失眠症,再说,她去水囊那边,就是怕有人搞破坏。”

  他到底该信谁,或者谁也不信?但,水囊被扎,明显是有人搞破坏,而且这人就在一组当中。是谁?既然能扎破水囊,他就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如果……于海不敢想下去。现在万月失踪,就因为他多问了一句,她便一怒而去。她是赌气而去,还是?情况不容他多思考,他必须趁势发动大家,将这个暗藏的敌人挖出来。

  情况远没于海想的那么简单,检举会开得一团糟,到后来,几乎成了吵架会。

  于海忧心忡忡。

  8

  罗正雄后来想,如果他不到九景儿梁,如果他不被沙浪摧下去,情况可能会是另番样子。

  据后来万月回想,那天早上,她比野猪醒来的晚,晚了足足有一个钟头。这是没办法的事,万月后来才弄清,神秘的九龙泉会在夜间散发出一股气体,这股气体有催眠的成份,人或动物嗅了,会不自禁地进入睡眠状态。等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投向九龙泉时,那股气味便倏地消失。沙漠中这样的神秘景观很多,只不过凭特二团的力量,还不能将它们一一解开。

  野猪的适应力远远超过人类,那股气味刚一消失,野猪便睁开了眼睛。野猪先是摇了摇头,清醒了下自己,就在它想起身寻找食物时,脑子里哗地跳出一个美人,天呀,差点把她给忘了。野猪马上绷紧神经,恢复了警戒状态。经过一夜的休息,野猪的状态好极了,肠胃也消化到最好处,肚皮不那么拖了,饿的感觉涌上来,这是一种很美的感觉,它可以激发野猪的斗志,惟一的恨憾还是那条腿,那条伤腿似乎越发沉重,野猪努力着动了动,它比以前越发的不听使唤。野猪悲哀地叹口气,这条伤腿很有可能把它毁掉。

  野猪看了眼万月,她还睡着,她睡得真香啊,野猪发出一声叹。其实野猪是喜欢看人类睡觉的样子的,人类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跟别的动物显得没有两样,失去了攻击心和算计的人类原本也很可爱,甚至能称得上亲切。比如眼前这位美人,她的样子就很亲切,野猪真想走过去,亲她一口。这个怪怪的想法一出,野猪脑子里立马跳出一个影子,那是一头漂亮的母野猪,真是漂亮啊,野猪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它的影子。可惜它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离它而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自此它的日子便坠入无边无际的寂寞。野猪掉下一串子眼泪,每每思念老婆的时候,它的双眼便会被泪水模糊。这个太阳温情空气里涌动着复杂味儿的早晨,野猪用另一种方式寄托了它对老婆的思念,它终于发现,自己竟是一头很多情的猪。

  这个早晨,抢先醒来的野猪是有很多机会的,如果它贪婪一点,如果它凶残一点,万月就会在睡梦中毫不知觉地死掉。这不是什么吹牛的话,它甚至可以不费多大力气,只需慢悠悠走过去,边欣赏边工作。是的,对野猪而言,觅食就是工作,野猪没有什么野心征服沙漠,那是人类的事,它只想让自己活得更久长一点。如果吃下这位美丽的人儿,它相信可以多活上十几年。可惜它没。不是它缺乏信心,是它觉得自己不应该侵犯一个睡着的人,她是多么的需要保护啊,野猪发出这样的伤感。我应该让她睡得更久一点,野猪想。如果她能跟我友好相处,我愿意跟她成为朋友,野猪又想。后来野猪后悔了,它多么愚蠢啊,怎么可以同情人类呢,怎么可以对人类发出这样的感情呢?傻,真傻。世上万物,还有比人类更残酷更不讲和平共处的么?没,真没。

  当然后悔是罗正雄出现以后的事,那时候野猪远没这种想法,它只是带着欣赏的,关爱的,甚至温情脉脉的目光望住万月。它把她想像成自己的孩子,野猪有很多孩子,都很漂亮,可惜它们一个个抛下它远去了,它们全都死掉了,死的方式千奇百怪,可大都跟人类有关。孤独的野猪现在没有灵魂,一个什么也不拥有的野猪哪有灵魂?野猪很想有一个孩子,天天跟着它,守着它,那样,它的晚年将会很幸福。

  野猪正想得痴迷,万月醒了。美人睁眼真是好看,这是那个早晨野猪发出的最有诗意的一声叹,可惜很快让万月给毁了。万月睁眼的第一个表情,便是警惕地瞪住野猪,而且手迅速伸向藏刀的地方。这个动作令野猪伤心,它觉得万月很不够意思,我这么长时间没伤害你,难道?不过野猪原谅了万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活了这么大岁数,野猪真是能原谅一切。它冲万月友好地笑笑,尽管它的笑奇丑无比,但它相信万月能感觉得到。果然,万月的手渐渐放松,从刀上挪开,眼里,也多了一层感激。

  他们就那样相视着,近距离的,保持着友好而轻松的状态。那一天过得有些漫长,他们各自想起了很多事情,关于生,关于死,甚至还有爱情。直到日头落下,夕阳再一次洒满灌木林,他们之间都没发生冲突。这就证明,后来的一切都是罗正雄引起的,是他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份和谐,也破坏了这份美。

  罗正雄坠入谷底的那一声响,真可谓惊天动地,巨大的沙浪倾天而下,携卷着轰轰声,一下就把灌木林的平衡给打破了。沉醉在美好中的野猪猛地竖起耳朵,不用细听,它便知道,来人了!天呀,来人了!野猪旋即瞪住万月,这时候它才发现,一切都是伪装的,这是人类总也改不掉的恶习,太可怕了。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子,竟也用伪装欺骗它,博得它的好感,甚至同情,甚至爱,原来她这样做,就是为了等同伴的到来,就是为了麻醉住它,好让同伴出其不意地收拾它。

  野猪怒了。因为它清楚地闻见一股男人的味道,那男人带着杀气,带着凶气,带着要致它于死地的恶气,这是野猪不能容忍的。它跃起来,毫不犹豫地,伸出两只锋利的前爪,它要让这个恶毒的女人去死。滚她的吧,什么美人,完全是一只毒蝎子,一只披着人皮的狼,一条狠毒的蛇。总之,野猪怀着被欺骗被玩弄的复仇心理,扑向万月。万月惊了,她真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因此躲闪得有点慢,甚至有几分迟疑,她的肩被野猪猛力一抓,一股钻心的痛生出,她咧了下嘴,就看见血喷出来,鲜红的血。

  第一扑没能击中要害,野猪有点羞恼成怒,它是不容许自己失误的,失误就等同于把机会留给对方,它必须抢在对方同伴赶来前,要掉她的命。它调整了下姿势,更猛地反扑过来。这一次它的伤腿害了它,由于转身太疾,那条伤腿还未完全转过向,它便已跃起了,这样它的身子就没有效地控制成一个整体,前后出现了脱节,这是凌空搏杀中最最致命的,果然,还未等它张开血盆大口,万月的攻击便到了。野猪长嘶一声,知道这下完了,它甚至摔不到地上,就会喷血而亡。

  但是奇迹出现了!万月虽已出手,却在关键时刻收回了刀。刀在它肚皮上轻轻一挨,像是轻抚了一下,又像是示意它别慌,准备好了再来。野猪落下地,吃惊地转过目光,这一刻它有些感动,更有些悲哀,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对它手下留情呢?看来,她并不是想像得那么恶。野猪有点动摇,甚至想放弃这次搏杀,重新回到友好的气氛中去。说到底,万物都还是喜欢友好的呀,毕竟搏杀是件残酷的事,也毕竟搏杀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是,那个步子越来越近,罗正雄的步子,尽管野猪还不能断定来者是谁,但他身上的凶气已滚滚而至,这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家伙,如果跟他交手,那将极为惨烈。野猪不敢乱抱幻想,它必须孤注一掷。这么想着,野猪再一次腾起。这一次,野猪使出了看家本领,它将伤腿索性提起,不让它着地,用三条腿腾空,效果竟比四条腿要好。腾起的一瞬,它的嘴巴同时张开,露出锋利无比的牙齿。野猪尽管很老了,但牙齿出奇的好,这也是它能在沙漠中活这么长时间的原由。它扑得既猛且准,而且不容万月躲闪,万月还在愣怔中,攻击便到。

  万月暗叫一声不好,她没想到野猪会把伤腿收起来,三条腿的野猪居然会扑出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具有杀伤力的动作,她有些惊,欣赏的目光刚刚投过去,脸上便被猛地一击,万月没敢顾上护脸,这时候她握刀的手只要稍稍一偏移方向,就正好中了野猪的计,野猪的牙齿会毫不犹豫地咬住她的脖子,那样,纵是她使出浑身解数,也将毫无意义。

  万月往后一斜,身子跟野猪错开不到一巴掌的距离,这一巴掌很关键,野猪毕竟比人要笨,错了这一巴掌,它的牙齿便只能咬住万月的肩,而不是咽喉。而它的喉部和腹部则正好成了万月攻击的两个目标,如果万月有两把刀,就能在瞬间扎入这两个要命的地方。

  野猪放弃了咬,纵身一跃,从万月身上腾空过去,落在了万月身后。不过它的屁股上还是挨了一刀。万月怎么能选择它的屁股呢,她是完全有机会扎中它腹部的。野猪边疑惑边转身,等它在相反的方向跟万月对视时,就发现,这女人其实是不想夺它命的!因为对搏了几次,女人都只用一只手,另只手虽是准备着,却一直没把武器亮出来。野猪相信,女人是有更猛的武器的,枪,还是?

  她为什么不要我的命?野猪很茫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搏下去,如果谷里只有万月一人,相信野猪会放弃,但,罗正雄来了。野猪一眼就望见了枪,乌黑的枪,凶残的枪,人类目前最残忍的杀生工具。野猪无法犹豫了,抢在罗正雄闯入灌木林前,再一次跃起,这是野猪最后一搏了,不管结局如何,这都是它一生最后一次表演。

  这一次表演真是空前绝后,野猪仿佛不再是野猪,成了万兽之王,那一跃也不像是跃,像什么呢,万月形容不出,罗正雄也形容不出,因为野猪腾起时,整个世界像是被它带了起来,风,沙,天空,灌木林,世界改变了方向,世界也打破了秩序,后来很长的日子里,罗正雄都震撼在那一跃里醒不过来,真是惊天动地啊。

  气吞万里如虎!

  罗正雄终于想到一句能形容野猪的话。

  万月呢,自那一跃后,她再也不相信人是最伟大的这句鬼话。骗谁啊,比起野猪那优美而凶悍的一跃,人类真是太笨拙太渺小,如果不是凭借枪啊刀啊这些硬邦邦的工具,单凭身体的力量,人类怕是……

  总之,那一跃以绝版的方式,永远定格在了万月和罗正雄脑子里。

  罗正雄甚至搞不清,枪是怎样弄响的,子弹又是怎样穿透野猪脑袋以非常坚硬的方式结束这场博弈的,野猪倒地很久,血染红整个灌木林时,罗正雄眼前,还盛开着野猪无与伦比的绝杀姿势。

  那是怎样的一跃啊……

  临时宿营地陷入一片死默。古寨子发出一股死沉沉的味道。

  万月躺在地上,浑身已被血浸透,弄不清她身上哪是野猪的血,哪是她自己的,反正,所有人的眼睛都染满了血。

  罗正雄久长的无话。

  他说不出,真是说不出。

  两壶水放在面前,血红的水。

  没有谁敢上去喝一口,两天没喝一口水的战士们谁也不觉得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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