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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你的名字我们熟悉,雷绍华,一等功臣,你的父母因此得到些许慰籍。你63岁的老母亲干柴似的手在供祭品,多层圆搪瓷饭盒给你盛来米饭,鸡块,花生豆,葱炒肉,还敬上三杯白酒。你69岁的老父亲在烧纸,骨节粗大的手一迭一迭往火里续纸,火旺时,还帮你老母亲剥了两只鸡蛋,为你供上。老父亲为你供了三双筷子,其实有一双尽够了。老母亲的哭声在丧子的母亲中是轻量级的,她的红眼窝告诉我们,她把大悲痛分散开来,平均给每个夜

  晚特别是节日的夜晚。你的老父亲没有哭的声音,如果不是大滴的泪珠掉在火里嗤嗤地烹响,我们看不出他在哭。他偶尔用沾了纸灰的枯指刮一下泪,泪刮在手上一些,另一些刮进脸部深刻的皱褶里,弯弯曲曲向下沉淀。

  您是烈士的父亲?

  是呢。

  第几次来了?

  每年都来,就是云南的。两个儿子,还有四个闺女。这是最大的,就这一个劳力,其他的不会做活。右胸右臂负的伤,牺牲时打了五个,保护田排长,用自己的生命保护田排长,收复八里河东山,84年,7月12日,记了一等功,有抚恤金,来两次都花完了。家里?困难呢,五个小的不会做活,化肥提价,种田呢。他保卫祖国,光荣。来一次一人一百多,运输公司认识人,带来的。部队过去每年给60元,今年不给了。也没找,给也好,不给也好,上给指示要好好照顾烈属,不照顾也没办法。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国家的规定我们也搞不清,麻烦你首长了。

  李华平烈士之墓。35906部队配属民工,驾驶员,团员,云南省昆明市人,汉族,1962年生,1984年9月23日在老山地区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光荣牺牲。后面有五个补刻上去的字:追记三等功。

  一饭盒米饭。一碗菜有三样:葱爆肉,花生豆,豆腐。筷子。五支“青城”烟。龙牌罐啤酒。剥两只鸡蛋。削了皮的两个苹果。

  华平,你妈妈你妹妹在为你拔墓顶的草。从你妹妹清秀的面容和苗条的身段,我们看到了你。很惭愧,你妈妈也把我们当作了首长。我们来搜集素材,你妈妈怀着一线希望向我们反映问题。对烈属,我们不能敷衍。我们说,您说慢点,我们记。

  你妈妈说,不象话,我们就一个儿子,妹妹没有工作,哪个管哪个。我们要迁走,不让迁。死的在这里,上一回来我们也提要迁走,要不每年来一次,三个人花三个人的钱。儿子考大学差几分没入成,开了四五年车,最后到这去前,出事了,尸体都没见着,通知我们来,来了,战区进不来,十一月来,就那么个牌牌。牺牲的照片都不给打一个,管都不管就走了,不是好东西。妹妹没工作,他爸爸,身体不好,部队说是民政局管,民政局说是部队管,到底哪个管?三个妹妹,就这一个独子,在猛硐翻的,我们要求了,才三等功。

  你妹妹说,给一等功还好听点,丧了一条命才三等功。来一次,要花三四百,车票爱给报就给报,不管给报就不给报。

  你妈妈说,抚恤金给了八百,给了就一样不管了,民政局说我们只管抚恤金。中国人,人不值钱,牺牲一条人命,只给点抚恤金。口号提得怪好,牺牲为了十亿人幸福,他躺在这,

  给谁福了?

  我们说,我们都记下了,回去向有关部门反映。华平,不要以为我们是在应付你妈妈。

  不是的。说实话,我们不能确切地指出到底哪个部门管你们的事。但我们可以把你妈妈你妹妹的要求写进报告文学,让所有的部门都扪心自问,我们是人民的父母官,我们能还多少地管一点儿与自己有关的事,不要再寻找角度证明事情与已无关,不要再让烈士的亲属有这样的想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一个衙门管他们的事,连解释一下都不管。华平,这么做你看行吗?

  刘照泉之父。

  俺山东邹县的,张庄乡大狗村,叫刘启成,看俺儿。84年牺牲时来了,去年来了。我们那也是山区,吃瓜干,沙子石地,雨水好了,收成好一点儿,咱少吃俭用,借钱也得来,借了二百。俺儿当兵多报了一岁,还上着学,家里穷哩,家里还有他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多报一岁,当兵吃国粮,才仅仅几个月,就。哎!借钱也得借,当老人的心愿。借了二百块钱,俺儿1966年11月生的,牺牲过半年才知道。

  (一位年轻军官停下,点了支烟,敬在刘照泉的墓前,塞给老爹五元钱。老爹不要,军官说,咱们是老乡。老爹泪又下来了,问,你是哪的?军官大步走开。我们追过去,问清。)哪的?

  (我们说,35129部队架工连指导员,叫张明东。)俺不识字,给俺写上好吗?

  (我们照办。)俺还他,俺回去还他。

  王毅,你的祭品与众不同。花生占,麻花,红果。所不同的是四封信,压在长方形墓身的四角,被风吹得翻舞,好在有石头压着。我们没见到你父亲,他压下信就去了,没留下来等答复,你放心,我们取了一封,我们有责任这样做。你放心,第二天,在县民政局局长周树荣的办公桌上,我们见到同样的一封。老人显然是带着气写的。即使有一些偏激的言辞,人家把儿子都献出去了,难道还不能给予宽谅吗?

  我儿于84年4月28日在老山战斗中牺牲,快有4年,在这几年当中,党中央和地方各级政府特别是村委,对我们是十分的关怀,我们全家真感谢不尽党的深情。

  这次来烈士林(陵)园要把我儿的骨头挖回家乡,主要问题是存在XXX团二营五连,特别是曹X等身上,原因主要有两点。

  第一点:看看它(他)们是怎样对等死者的家属。

  我儿死后把他的好表换一块坏表代(带)来给我,到部队要了三次,最后这次是原五连

  的指导员给我作主才培(赔)了90元,当中有40元车旅费都没给报,责任属于谁的,还把我们当作探亲处理,良心何在。

  第二点:看看它(他)们对一个农民的儿子是怎样处理的。

  (1)同志们:可能有的同志也还会刻是84年7月25号左右,云南日报上刊登的一封鲜血染红的情书吗。解放军报也刊登过,战斗刚打响,就以火箭筒首发命中消灭了一个火力点,为部队发起冲击打开发通路,当他消灭第二个火力点后,转移位置,准备消灭第三个火力点时,不幸牺牲。我到部队找它(他)们讲,曹X对我说了两点,一,主要是报功的时间超过。二,评功的名额是团部下达的,名额评功,你的事迹在(再)大也只能评为三等功。亲爱的同志们,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道理吗。

  (2)我所知他们团的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战场(老山)有的再(在)战斗中连一点战斗事迹都没有的,也是评为三等功。如果它(们)这些大官处在我这个角度上,那比我更想不通的。在85年内我写要(过)多少信反应,结果连泡都不起一个。抱石头冲天天又高,抱石头打地地又厚。因我是一农民,对儿子的事无能为力。

  夏文荣,你被追认一等功,你家里今年没来人,但你拥有很多很多的亲属,35303部队全休指战员都是你的亲人,他们忘不了你,他们中的三位军官代表大家和小家的亲属来探望你,硬质花圈,烧挽联,点鞭炮,烧香,双敬烟酒,还带了一架照相机,拍照。

  是部队派你们来的?

  是的,我们是35303的。

  知道,挽联上有。每年都来?

  是的,年年来。

  就夏文荣一个?

  八个,每年来悼念祭扫,拍下祭扫的照片,给烈士家里寄去。

  你们想的周到,烈士的事,民政局和部队一起管才好,别移交出去就不管了。

  是的,烈士到底是部队的人。

  八位烈士的姓名单位麻烦给写一份。

  说不上麻烦,我的字不行:夏文荣,闫诗跃,程庆生,杨金华,薜历程,张吉东,徐华,宋强。宋强是个炮连长。

  还有个事要问,你们应该要安排亲属一块来,隔几年来看一次才放心。

  有哇,宋强的妻子来了,小闺女也带来了。

  你们管路费?

  管,我们一起来,吃住行都给安排妥贴。

  宋强的女儿很漂亮,站在墓碑前,比墓碑矮两头。绣着黄鸭梨红苹果的白色尼龙上衣,桃红色健美裤,是妈妈早晨给换上的,领口还挂了朵白纸花。她用不满四周岁的稚嫩眼光盯着镜头,让叔叔们拍照,照相机闪出一轮轮白太阳。其后,她举着花,惊惑地看外婆烧纸,看妈妈悲哭。她弄不清妈妈常说的爸爸和这座石碑有什么关系,她见过别的爸爸,那都是大人,男的,她的爸爸是石碑。妈妈让她给爸爸磕头,她就给石碑磕头。

  妈妈让她给爸爸烧纸,她就揭出一张又一张,学外婆的榜样往火里送。她听妈妈反复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她还在妈妈肚里时,爸爸就化作石碑了,她的生日比石碑还晚几个月,名字是妈妈给起的,思昆,她的家在贵州,昆是哪,她不清楚。外婆也哭了,外婆哭声大,妈妈哭声小,她怔怔着看着外婆和妈妈,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围过来的人,看着能照出自己影子的瓦蓝的摄像机镜头,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她只晓得,妈妈哭,她就得严肃,妈妈待她那么好,她要跟妈妈保持一致,再说,没有秋千,没有转椅,没有滑梯,她也打不起精神头。终于终于,外婆和妈妈哭够了,回答围着的人的问话,也回答完了,外婆和妈妈拉着她向坡下走。

  全是石碑,为什么单单那一个石碑是爸爸,她弄不明白,准备回去问妈妈。走过牌坊,迎面一对石像石狮。狮子,狮子,她挣脱外婆妈妈,奔向石狮,爬上去骑上去,笑了。有叔叔用照相机对着她,她不在乎,狮子她玩,她嘻嘻嘻笑。外婆妈妈不哭了,大人哭时不能笑,大人不哭时可以笑,她晓得,所以她开心地笑了。

  一对中年夫妇,相依着走来,小履沉缓,踏着无声的哀乐。女同志着花呢上衣,黑裤,深色框架眼镜。第一印象是,我们熟识她,我们见过她,在哪见过,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站住了,面对李军烈士墓碑,叫一声军军,身体微微摇曳,摘下眼镜代之以手绢。

  啊,李妈妈,是您。

  我们在报纸上见过您。

  1987年3月14日《解放军报》了表记者孙振宇采写的通讯《妈妈的倾诉》。

  在全军先进妇女表彰大会上,云南前线某部战士李军烈士的母亲李祖珍的报告,使许多初涉军营的战士激动不已,身经百战的老兵泪洒衣襟。她说——我在22年里先后组织了三个家,现在全家5口就有4个姓,有人说我是不幸的,可我感到幸福无比。我年轻时认识伤残军了郭鸿荫。婚后6年间,我们生活得既艰苦又幸福。

  不幸的是,1969年老郭别我而逝了。

  我们的儿子军军长大了,象他生父那样英俊。他翻出爸爸的老式军装穿在身上,舍不得脱下。高中毕业后,他对我说:“妈妈,我要当兵!”我支持他的行动。参军不久,他上了前线,他写信来说:“20岁生日,对我来说是最有意义的,我将在战场上度过它。妈妈为我祝福吧!”自那以后,我朝思幕盼,盼来的却是军军英勇牺牲的消息。我哭得昏了过去。

  在我最悲痛的时候,一位解放军同志一直守候在我的身边,安慰我。他叫越英俊,自幼失去父母,是党和人民把他培养成一个副指导员。他说:“妈妈,军军牺牲了,我就是你的军军。”就这样,我又多了一个姓赵的儿子。

  儿子牺牲后,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到前线去,看看死去的军军,也看看战斗着的“军军”

  们,向他们尽一点妈妈的心意!我的愿望实现了。我来到烈士陵园,看到了我儿子的墓碑。

  这时候我想到:我看到了儿子,还有许多的妈妈还没来,我应该代表所有烈士的妈妈把每个孩子的墓看一看。当我要离开前线的时候,汽车已转了好几道弯,战士们抄近路追上来,哭着不让我走。部队首长流着泪说:这些战士们在战场上拼命,决不皱一皱眉头;但是在妈妈面前,泪水能汇成河!面对这些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我没有悲伤,有的只是骄傲!

  李祖珍的报告结束了,但很多同志仍伏在案上,任凭感情的潮水奔流。

  《解放军报》同时发表两幅照片,一幅是李妈妈作报告,一幅是两个女兵伏案恸哭。

  省爱国拥军模范、全军英模大会特邀代表李祖珍对我们说:

  在前线,军军给我写了五封信,现在回忆起来,他句句是给我做工作,说,妈妈,前线不是为死,任务比死更重要。又说毕竟可能会死,妈妈您不要难过,您要象黄继光董存瑞的妈妈一样,我20岁不知孝敬,只有杀敌是对妈妈一次大孝敬。

  参军时,儿子问,妈,我走了,你哭不哭?我说,妈不哭。他问,为什么不哭?我说,妈高兴,你上前线,怎么难受呢。他问,有一天我牺牲时,妈你哭不哭?我说,妈不哭;作为你,要当逃兵,妈哭,妈好不容易养大你,妈是国家罪人,妈才哭。儿子笑着说,儿不会当逃兵,妈,儿告别了。

  10月30日生日,生日前来信:妈,儿的生日快到了,可能是最有意义的生日,我要在战斗中度过它,妈妈,为我祝福吧。

  (李妈妈手扶墓碑,泪不停地流。)军军在家里,我看《高山下的花环》,真同情扫墓的亲属,我想我不会有这一天,我为军军祝福,我盼他的信,盼来的却是。军军不让我难过,我流着泪说,我没哭,就昏过去了。

  儿子在家时喜欢打球,游泳,初中时在长江游泳,80年,救了两个小朋友。军军个子可高了,参军时1米78,牺牲时1米82。儿子的信,我都背得出来,儿子知道打仗会牺牲,儿子愿意把生命为国拿出来,妈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儿子愿意,妈就愿意,没我儿子,我什么也不需要了。军军的生父是一等残废军人,二野的,为革命致残,69年去世。儿子继承爸爸的遗志,牺牲了,妈支持他,他爸爸的遗愿实现了。儿子说,妈妈,一定不给你丢脸。我每次来时,说一定不难过,听儿子的话。可我就是想,想呀,我毕竟是妈呀。

  军军当兵两年,我没寄给他过钱,寄书时夹了两片巧克力,军军一直没舍得吃,带到前线,说这两片巧克力象征着妈的心,鼓励我杀敌立功。在军军遗物里,我又见到这两片巧克力。妈揪心啊,来上坟,又给军军带来一斤巧克力。

  (一位妇女在李军烈士碑下放了六块饼干。)谢谢您,军军,吃块饼干吧。

  我儿子从小太苦了,二十岁还没穿过皮鞋,参军的津贴费,牺牲时还存在着56.63元,我保存着。军军小时候最爱看《红灯记》,每次回家敲门时,李师傅在家吗?

  (抽泣。)军军如果知道妈妈哭,就不高兴了,我不哭,不能让军军不高兴。

  军军小时候,可细致呢。红领巾破了,破得不得了,可爱惜呢,退队那天,说,妈我退队了。把红领巾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好好的,到现在我还保存着。军军的团微也保存着,还有军军小时候的学习成绩单,军军的玩具,军军爸爸的军装,军军的军装,我家里两代军装都保存着,这是这唯一的财富了,我留着,我看着。

  军军牺牲,口袋里有个纸条,包着弹片的纸,上面写给云南电视台点歌,第一首,妈妈的吻,还有十五的月亮,青年进行曲。战友们寄给电视台,三首歌制成磁带,安排了特殊观众点播的节目,又把这磁带寄给了我,电视台是让战士们唱的,录的,军军的战友们唱的。

  我参加民政部报告团,走了十二省二十四市,哪都献花,我就一个地方留下一朵最大最好的,到了昆明,就成了一束花,全国人民的心意,我把它拿来给了军军,给了和军军睡在一起的战友们。我把每个孩子的墓都摸一摸,好多妈妈不能来,我替她们看看摸摸。一个儿是妈的血,这么多儿也是妈的血,妈妈们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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