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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老兵无畏

  剃头的活儿越来越不好干了。还真不完全是那家晚报信口雌黄带来的后果。事实上,这家每期发行量不过十来万份的报纸在偌大的北京城,影响力非常有限。

  否则,身在京城有着读书看报习惯的马稚婷,没有理由看不到。她要是知道了,肯定早就一个电话打给了杜超。

  生意不好,一是因为到了冬天,北风那个吹,天寒地冻的,民工也不愿意一动不动地坐在户外;二是接近年关,加上天气的原因,新开的工地少,民工返乡的多。

  还有件更让人郁闷的事,这事多半都是那家晚报惹得祸。那个报道后没到半个月,北京城一家伙多了好些夹着工具箱穿梭在各工地之间的理发匠。有老北京,也有外地人,反正越来越多人瞄上了这个可以解决温饱问题的商机。

  如此一来,原来两个人一天十多个小时没闲着的,如今,一天得跑五六个工地,累累巴巴挣个七八十块钱。减除房租水电,车马费再加上吃饭抽烟,基本上就是日日光了。

  天生乐观的老范,也渐渐变得愁容满面。兄弟两个人有时一天也说不上十句话,每天机械地按时出门,回到出租屋吃顿热乎的面条,躺到床上便呼呼大睡。

  日子仿佛没有一点盼头,两兄弟当初的那点激情开始慢慢地消逝。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内心深处地那点自尊,他们都知道这种坚持没有太大的价值,仅仅是为了有个温暖的地方栖身,再不用为了一日三餐犯愁。不可能发得了发财,哪怕是过上小康的生活。

  腊月二十四,小年夜,老天阴沉沉地,像似要下场大雪,室外零下十度。兄弟二人忘了是什么日子,依旧出门,转了一天竟然只接了两个顾客,其中一个还是往工地上送开水的老锅炉工,理完了给了他们张百元大钞,结果没零钱找,还欠着帐。

  比平日早了两个多小时收工,回到出租屋时,天刚刚黑下来。赵子军默默地准备生炉子煮面条,老范百无聊赖地靠在门边。外面突然 “噼噼叭叭”地响起了鞭炮声,赵子军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兄弟俩面面相睽。

  老范突然纵声大笑,赵子军也跟着乐了起来。

  “走吧,咱们?”老范说道。

  赵子军放下炉门,头一甩:“走!”

  “吃点什么呐?”老范跟在赵子军的身后问道。

  “爆肚、驴打滚、夹肉馍、红烧肉、鸭脖子、干锅大肠、四喜丸子……”赵子军一边咽着口水,一边飞快地报出一串菜名。

  老范开怀大笑:“得,今天晚上谁也别想拦着我们,什么最贵吃什么!”

  这天晚上,兄弟俩喝醉了,一人一瓶二锅头,喝得干干净净。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一路高歌,晃晃悠悠地往着出租房相反的方向行去。

  “兄弟,我想回家!”酒劲上来的老范,靠在胡同口的配电箱上干呕,他已经吐了足足有十分钟。

  赵子军轻轻地拍着老范的后背,愣愣地看着远处几个一边放着“二踢脚”一边追逐嘻闹的孩童。喝醉了的赵子军,头脑无比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老范已经说了不下十次要回家,他知道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没心没肺,在他面前装得无比坚强的男人,喝醉了真情流露,是真得想家了!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前两天他还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自己在这边一切安好,还当了保安队长。老剃头匠一反常态,高兴得在电话那头笑得像一只老水鸭。

  这个时候,家里人已经酒足饭饱,开始围在一起打麻将了吧?哥哥谈了个外县的女朋友,听说又贤惠又能干,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也在自己家里。他很想再去打个电话,可是这个电话不能打,一打电话肯定得哭出来。

  恍然间,他又想起了另外几个兄弟,两年了,他们还好吗?杜超应该提干了,雷霆这小子估计正搂着女朋友在总队机关的单身宿舍里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只有江猛,同在一个城市的江猛,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凄惨,这段时间一定要去看看他了。六年前他们四个人一起去当兵,如今咫尺天涯、天上人间,只有自己落到个“破帽遮颜过闹市”的境地……

  赵子军吸吸鼻子,他记得自己至从当了兵以后,就不曾流过眼泪。他不敢将思绪定格太久,泪眼婆娑地拖起了烂醉如泥的老范,还要继续赶路。家在另外一个方向,转过身子就是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子军几乎将老范扛回了出租屋。老范赖在门外不进去,一个劲地叫赵子军去买烟花。

  “小孩,快过来,叫爸爸!”老范冲着不远处几个放炮的小孩吼道。

  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小胖墩,扔过来一只点着的“二踢脚”声音宏亮地叫道:“臭民工,滚你姥姥家去!”

  “嘿,老子就不信了,我这暴脾气!”老范挣扎着站了起来,作势就要追打过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赵子军拦腰抱住老范拖进了屋。

  凌晨三点多,老范翻身起床喝了一肚子的凉开水,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赵子军。

  赵子军被刺眼的灯光惊醒,扭过头看着直楞楞地盯着自己的老范,赶紧坐了起来问道:“范总,饿了吧?”

  老范摇摇头,轻叹一声说道:“我们去火车站排队买票吧?明天你回家吧,回家过个年!”

  “你是想赶我走?”赵子军说道。

  “年底也没事可干了,我这有咱们这大半年攒下的七千多块钱,给我留两千块,余下的你拿着。委屈你了,兄弟。如果家里找不到更好的事,明年咱们兄弟再一起干!”老范从床下的行李箱里摸出了一沓钱说道。

  赵子军红着眼睛问道:“那你呢?”

  “我不回去,早就打电话回家,说了春节不回去的。”老范一脸怆然。

  “可是,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叫着要回家。”赵子军将手轻轻地搭在老范的肩上说道。

  老范低头不语,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道:“家里好多人还以为我在部队,我说年底任务多。想回去啊,可是我这样子能往哪回呢?”

  赵子军笑道:“行了兄弟,别委屈自已了。我也不会回去,咱们就在北京过年,也给自己放一个长假,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来这一年了,我哪也没正经玩过,你就带我到处转转,至少要去趟长城。钱财是身外之物,花完了咱们还可以再赚!”

  老范就坡下驴,春光满面地和道:“好兄弟,就这么办!再顺便帮我找找媳妇儿,估计她还没离开北京城。”

  这个春节,赵子军和老范过得是无比充实,他们几乎将北京城数得着的名胜古迹全部走了一遍。两个人从大年初一到初五,撒着欢儿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来回穿梭,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在了脑后。

  “兄弟,你说咱们这辈子还能发财不?”赵子军紧跟在老范的身后,扯起喉咙叫道。

  老范回过头,气喘吁吁地冲着赵子军说道:“能,你要是能撵上范哥,今年就能发大财!”

  “嘿!我就不信了,我一个特警收拾不了你一个空军地勤!”赵子军脚下发力,呼啸着向老范追去。

  这两哥们还真是棋逢对手,赵子军虽然没呆过战斗班,但他的素质一直不错,当兵那会儿,基本上没怎么拉下体能训练,经常跟着“战狼”们跑操;老范虽然长了几岁,可他一直是班排长,那素质更不用说。

  所以,两个人没事儿就开练。赵子军除了剃头外,还在特勤大大队偷学了一手可以唬弄老百姓的绝活,单手能开两块砖头;老范则是单手撑地,一口气能做百把十个俯卧撑。兄弟俩军事素质各有所长,谁也不服谁。

  傍晚的阜新门外大街,赵子军紧追慢赶终于一把逮住了老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哥们,咱们是不是可以到此为止了?”

  老范双手叉在腰上,弯腰低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想好了干点啥吗?要不,咱们再继续往前跑?”

  赵子军:“想好了,重操旧业!”

  老范抬头盯着赵子军看了半天,接着摇摇头,表情痛苦地坐在了地上。

  赵子军哈哈大笑道:“你是不以为赵某人最大的出息就是当个名震京城的剃头匠?还记得咱们一开始合计着准备干啥来着?”

  “好小子!”老范一骨碌爬了起来,双手抓着赵子军的肩膀激动地说道:“你他妈的阴了这么多天,肯定算计好了该怎么办!”

  赵子军一脸得意之色:“别只顾着瞎激动,先给我把晚饭解决了,我跟你慢慢道来!”

  正月十五,赵子军和老范带着八个民工,手提白色的涂料桶,扛着一杆大旗,出现在朝阳区的一个居民区的门口。

  老范在干活之前,还有点儿犹豫不决:“哥们,你说咱这么干,真得有效果吗?这花得可都是钱啊。”

  赵子军挥着手里的旗帜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没听昨天那个管事儿的说吗?咱这脑子快赶上那什么盖瓷的脑子了!这小区要不了多久就得拆迁,这里的居民将来都得买房子装修,公益活动做了,广告也打了,脸也混熟了,还愁他们有活儿不找咱?”

  老范笑道:“理是这个理儿,可北京人贼精,知道咱这是变着法儿做广告,说不定就被那些老头、老太太们给轰出来,到时事儿没干成,还惹了一身骚!”

  “那就看咱怎么表现了!你这嘴皮子好使,卡片我就不发了,全交给你。我负责监工,甭管人怎么议论,咱活儿都得干完,还要干得漂亮点儿!我就不信他们是铁石心肠,好意思赶我们走!”赵子军信心满满地说道。

  坚定了要重新干装修的赵子军,晃荡了一个多星期,憋出了个大胆的主意,专找那些陈旧的居民区免费粉刷公共设施,条件是让他们打着装修队的广告。

  老范起初对赵子军的主意,有点儿不以为然,而且“人穷志短”,他最怕的是手头的那几千块钱经不起折腾。

  赵子军却是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彻夜难眠,他觉得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绝妙创意,如果不出奇招,不试一试,想要在北京干出点名堂,实在是太难了。赵子军决定放手一搏,他甚至做好了一败涂地后还十年偿债的打算,大不了去工地拉砖头!

  赵子军思虑再三后,一咬牙,偷偷地给哥哥打了个电话,说是自己想利用休息的时间读夜校,借五千块钱。赵子军的哥哥也是个神人,觉着弟弟没这么简单,借钱肯定是想干点儿事,又不想让他们知道,结果一家伙给赵子军汇了两万块钱。

  赵子军拿了钱,激动得朝着家乡的方向长跪不起,老范也跟着狠狠地感动了一把。

  两兄弟又添置了一些工具,跑到当初他们蹲街守活的地方找了几个跑单帮的民工,如此这般地谈好了价格,就扯起了一杆“老兵装修队”的大旗,印了卡片,开始满世界地游说居委会。

  元宵节的头一天,他们一口气找了四个居委会,只有一家勉强同意了他们的做法,这个居民区恰好就是“五一”前全部要动迁的。

  上天总是眷顾那些爱动脑筋的勤快人。这一天里,小区里几乎焕然一新,居委会的老大妈前跟前后跟后地,忙着给他们义务宣传。老范收敛起嘻皮笑脸的本性,大打悲情牌,逢人便说竞争太激烈,退伍兵活着不容易……结果,几乎惊动了小区里一半在家过节的居民来围观。

  收工的时候,老范派发了两百多张卡片,还当着一群围观的老头老太太们感慨阵词:“各位大爷大妈,咱们是退伍军人,不会昧着良心赚钱。这装修的活儿,建议您不要包工包料,材料你们买,价格你们定,咱们只赚点儿劳务费。您要是不满意了,咱们一分钱不要,就算是为人民服务了!”

  有个老头在人群中大声说道:“那可不行,我还得天天喂鸟儿,哪有时间天天盯着啊?活儿你们包着,价钱公道就成了。”

  老范忙不迭地点着头:“是是是!您就是上帝,您说咋办就咋办!”

  那天,三个居民当场和老范预约了第二天去看房洽谈。

  晚上,老范和赵子军掏钱在大排档请那八个民工吃饭。酒足饭饱后,赵子军跟八个民工说:“各位老乡都是功臣,以后愿意跟我们干的,咱们范总绝对亏待不了你们!”

  老范晃晃悠悠地接茬道:“其实,赵总才是咱们的大老板,他说亏待不了你们,就亏待不了你们。只要跟着我们兄弟俩,这以后有接不完的活,咱以后还要成立公司,你们就是公司的原始股东,只要盯着人家干活,数钱就能数到你手抽筋……”

  一群憨厚的民工,被老范一鼓燥,再加上酒精的刺激,俱都兴奋不以。有几个当场就拍着胸脯,表了决心。

  老范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等到群情冷静后,清清嗓子又说道:“想入股,咱们就不能只看眼前利益。我和赵总也是刚刚起家,手头的资金也不多,所以,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干完活等我们结完帐才有工资拿。要是不拿工资的,都算作股份。反正,能赚多少,大伙儿心里都亮堂,活干完了,我和赵总拿一半,余下的一半全算你们的!”

  赵子军在老范说话的时候,一直笑咪咪地在背后盯着他,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老范是个天生的老板料。亦正亦邪,正经的时候,话讲得滴水不漏,而且极富煽动性。他身上的这个特质,是赵子军不具备的,他真庆幸能碰到这样一个兄弟,几乎无时无刻不被他的激情传染。

  而老范,对赵子军同样是赞赏有加。他觉得,自己和赵子军真是天生的一对好拍挡。这个和自己同甘共苦的兄弟,同样是个性情中人,他也会像自己一样偶尔消沉,但他的睿智、冷静和乐观的精神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八个民工有五个人准时到了他们的出租屋。老范头天晚上就找房东张罗了一间房子,准备给这八个民工居住。虽然最后只来了五个,兄弟俩多少有点儿失望,但五个人都无一例外地答应了他们开出的,几乎苛刻的条件,这让赵子军和老范无比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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