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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一瘸腿飞行员(7)

  大老刘大摇大摆地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后,他才以很轻松的口气说:“请我的哥们。”掌柜的说:“就是你天天念叨的那个军头吗?”大老刘说:“是的,人家现在是东北军飞鹰队总教头。”掌柜的也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竟然问总教头算是什么官儿,这下也难住了大老刘,他也叫不准高志航算是个什么官。他迟疑了片刻说:“怎么跟你说呢?相当于《水浒传》里的豹子头林冲,那家伙,一身皮衣皮裤,脚上是大皮靴,走道‘啪啪’的。”

  “你认识人家,人家认识你吗?”掌柜的故意戏弄他。

  “不信是不是?哪天我领来,当面抠个腚沟给你看。”大老刘有些急头白脸。

  “就你?一个街面掌鞋的?你可别逗了。”掌柜的一脸鄙夷地走了,小伙计将猪头肉、猪蹄用一张报纸包了,扔出来。大老刘也有些来气,付完款后,气呼呼地拎起那个纸包,回头就走,他边走还边在心里想:以后不来这家买东西了。

  回到家里,大老刘稍作准备,便去了高志航家里。他敲开门,葛莉儿让他进屋,他说:“我不进去了,你把高志航喊出来。”葛莉儿问找他干什么,大老刘很真诚地说:“去我家喝酒,连你一块。”葛莉儿犹豫着说:“这两天他心情不好,算了吧。”

  “别呀,心情不好才喝酒呢,一醉解千愁嘛。走,我张罗了半天,菜都买齐了,都是他爱吃的。”大老刘有些着急,声音也提高了。

  “他不在家,去北陵打猎去了。”

  “这都傍黑天了,还不回来?我给你看孩子,你去找找他吧。”

  葛莉儿打下午就开始担心,但孩子小,她撒不开手,听到大老刘的话,她立即说行,便把大老刘领进屋,换掉了高跟鞋,便出去了。她出门后截了辆黄包车,便往北陵方向奔去。她到达北陵时,太阳已经西坠。清朝皇太极陵寝的主体隆恩殿、牌楼以及陵道上的石马石兽浸沉在落日的余晖中。周遭一片静谧,只有森林上空盘旋着归巢的鸟儿。

  葛莉儿来到北陵的树林中,大声地喊着:“高志航——”

  高志航正一只手提着猎枪,站在森林空地一个山包上。他听到葛莉儿的呼唤声,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眼神空茫而哀绝地看着远方。他把自己的鞋子扒下来,向空中抛去,惊得树上的乌鸦叫着飞起来。

  虽然天还没黑下来,但葛莉儿走在林间小道上,也有些不安,特别是她听高志航说树林里有野猪,更加重了她的恐惧心理,她不停地呼叫着,声音有些颤抖。

  “子恒,你在哪儿?”

  “大老刘等你回家喝酒呢!”

  “子恒,你不要躲我,我看见你啦!”

  葛莉儿的喊叫声在树林里回荡着,这更增加了树林里静谧的氛围,她听到乌鸦的叫声,突然感觉到这些乌鸦像是被人惊起的,便朝着叫声走去。

  高志航又脱下一只脚的袜子,仰倒在坡地上,用嘴叼住枪管,用大脚趾去扳机上比画了一下。然后将子弹哗地上进膛里。

  子弹上膛的声音被葛莉儿听到了,她一惊,掉转身跑去空地,跑上山坡。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仰躺在山坡上的高志航双手抱着枪,嘴里含着枪管,右脚的大脚趾已经抵在了扳机上。

  葛莉儿发疯似的扑过去,她大骂着:“高志航,你这个浑蛋,你想干什么?”

  高志航把枪管从嘴里拿出来,厉声喝道:“别过来!我不想死在你眼前,你最好离开!”

  在离高志航十几步远的地方,葛莉儿停住脚步,她的声音近乎嘶吼,甚至比她生孩子时的叫声还尖锐,“不要——”

  “你再走近一步,我就开枪!”高志航再次用嘴含住枪管。

  葛莉儿止住前进的脚步,她愤怒地用法语说道:“子恒,我曾经认为你是个优秀的男人,但我错了,你是个软蛋!软蛋!军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自杀,懂吗?你是个软蛋!我瞧不起你!等孩子长大了,她也会瞧不起你……”

  高志航勾动扳机的大脚趾不动了。他表情木然地说:“葛莉儿,随便你怎么说,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说完,又用嘴叼住枪管,右脚的大脚趾再次伸向扳机。

  葛莉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用近乎绝望和哀求的语气说:“如果你还爱我的话,在你自杀之前,最好先把我打死!”

  高志航沉默了一会儿,嘴又离开枪管,用失神的目光看着妻子,缓慢地说:“我想过,你还年轻,我死后,你可以再嫁人。”

  “你说得轻巧,我是衣服吗?你以为谁都可以把我穿在身上吗?在中国,除了你和孩子,我没有任何亲人,我需要你,孩子需要你,你才23岁,可结婚证书上说的是百年之好,一百年啊,还有一大堆日子等着我们。你这个鳖犊子,你怎么能狠心离开我和孩子……”葛莉儿此时已经泣不成声。

  “葛莉儿,你很难想象飞机在我心里的分量,我是为它改的名字,从16岁开始,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它。离开了飞机,我高志航对国家百无一用,废人!我的尊严、理想、骄傲……什么都没了,我甚至不能当教官!你知道绝望的滋味吗?”

  “子恒,听我说,你还有希望,我以上帝的名义,不是骗你。”

  高志航眼睛一亮,从地上坐起来,问道:“你说的是飞机?”葛莉儿走近高志航,说:“是的,是飞机。”说着一把夺去高志航手里的猎枪,扔到山坡下边。她扑过去,抱住高志航“呜呜”痛哭起来,她哭过几分钟后,才抽抽搭搭地说:“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不再离开我。”高志航点点头,葛莉儿改用法语说:“这些天,我一直在到处找大夫,请他们看片子,探讨你的那条腿,他们说还是可以治好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高志航一把将葛莉儿搂到怀中。

  “我在犹豫……大夫说,必须敲断重接,可是因为你是飞行员,如果打麻药,会伤害你的脑神经,就算腿治好了,也不能开飞机了。”

  “这很简单,不打麻药就是了。”高志航也改用法语。

  “是你想得太简单了,医生说,这个手术至少需要四五个小时,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常人无法忍受连续几个小时的剧痛。而且,医生也不敢保证手术一定会成功,只是说有希望!”

  “你转告医生,我同意不打麻药,而且不会哼一声的。”

  葛莉儿激动地看着高志航,突然改用汉语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让我想想,对啦,你真尿性!”

  “不,我是个软蛋,现在一步都动不了,你得先背我下去找鞋。”

  葛莉儿果然蹲下去,把高志航背下山包,帮他找到鞋后,搀扶着他出了树林。来到陵外,找了辆黄包车,两个人坐上去,高志航看了妻子一眼,见她的眼角还挂着泪花,便抬手为她擦去,并真诚地说了句“对不起”。葛莉儿侧过身来,把头埋进丈夫的肩膀里。

  回到家里,高丽良正在嘤嘤地哭,孩子饿了,也想妈妈了。大老刘正在手足无措地哄着,他见到高志航,便埋怨起来:“你净瞎整,北陵哪来的什么野猪啊?你是不是闷了,想出去散心,那你也该早点回来,省得老婆孩子跟你受罪。”

  葛莉儿见大老刘没完没了地唠叨,赶紧朝大老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大老刘也看到高志航的脸色有些不对,就岔开话题,说:“你们赶紧收拾一下,上我家喝酒去。”

  高志航刚走出大门,尾随在后面的大老刘一把拽住他,说:“你最好换一身皮,把你上天的那身行头都套上。”高志航瞅着大老刘说:“不就喝个酒嘛?”大老刘哀求着:“还是换上吧,穿这身,谁知道你是谁呀?”高志航被大老刘连推带扯地弄回屋,等再出来时,连鞋带帽一身的戎装。大老刘打量一眼,乐了,说:“咱小学学过一个成语——狐假虎威,你是那只老虎,我呢,就是那只狐狸。”进院后,大老刘对着亮灯的正房故意放高声地喊叫着:“就为请你这个贵客,我特意拉的电线,点上了灯泡。”

  几个人进到屋里,高丽良已经睡着了,葛莉儿把她放在床上,大老刘忙活着往上端菜。

  饭桌是用一个木板临时搭成的,大老刘吆喝高志航落座后,搓着手,自嘲着说:“屋里没个老娘们,我也不会做啥,这些菜都是从馆子里买的,凑合吃一口吧。好歹我也做把庄。”

  桌上已经有了六个菜,高志航见大老刘还在往上端,便挖苦他说:“你这是喂猪啊?就咱们三个人,弄这么一大桌子菜,吃得了吗?”大老刘嘿嘿地笑着说:“这个咸土豆和臭豆腐是凑数的,这样才够八个菜嘛。”他回头瞅着葛莉儿说:“你不知道,葛莉儿,咱东北这疙瘩,请贵客一定要四碟四碗的,这是最高规格了。”

  “还弄出个贵客,咱俩谁跟谁呀?你这不是外道吗?”高志航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要就光你自己,我还真舍不得花钱,不是还有葛莉儿嘛。你知道,我这个人好个脸儿。”大老刘憨厚地笑着。

  高志航端起酒碗,说:“别废话了,整一个。”大老刘却没行动,把表情调整得挺严肃地说:“哎,这可是在我家,我是不是得说两句?”高志航只好把碗放下:“好,你说你说。”

  “子恒啊,咱一班同学36个,就出息你一个,你是咱们三棵榆树的宝儿啊!吃军饷,穿皮靴,住洋楼,往哪儿一走啪啪的,别人都跟你打立正。你也该知足了。我白天的话说得不对,你就当我放屁了。”

  “你说什么啦?”葛莉儿插话。

  “我窝囊他,说我瘸我会掌鞋,他离了飞机就啥也不是。其实我是将他,你不就腿打不了弯嘛,算个屁啊?!你好歹还有这身皮,咱俩掉个个儿,让你过过我的日子……”大老刘说着手朝屋里一划拉,指着房顶说:“你看这上边,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又指着墙上的海报说:“娘们倒是有一个,一天到晚朝你笑,中看不中用,这也叫家吗?跟你说,这要是搁在你身上,你一天都受不了啊!”他说完后,低下头去,神情有些伤感。

  高志航再次端起碗来,说:“我知道你在宽慰我,谢谢。来,我们喝酒。”葛莉儿也跟着端起碗来,三个人碰过后,高志航将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大老刘用惊诧的眼光看着,他想劝高志航少喝,但又觉得这是在他家里,不好开口,也跟着喝了一碗。

  在进行到第二碗酒的时候,有人敲门。大老刘起身开门,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她朝屋里瞥了一眼说:“咋的,来亲戚啦?”大老刘兴奋地点着头。他指着高志航说:“这个就是我跟你说的高教官,我同学,我老乡,我老弟。”又指着葛莉儿说:“这个是我弟媳妇,俄国的贵族。”

  大老刘介绍完高志航两口子,又转过头来对高志航说:“这是我房东,范小惠。”高志航冲着房东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葛莉儿则礼貌地站起来,问了声“你好”。

  范小惠也赶紧冲葛莉儿点头问好,她朝桌上看了一眼说:“也没个热乎菜。”大老刘挠着头皮说:“我哪会做呀,都是买现成的。”范小惠瞪了大老刘一眼,说:“你也是木头人,吱个声,我来给你做嘛。”大老刘指着高志航两口子说:“哪好意思,反正也不是外人。”范小惠也冲着高志航两口子说:“你们慢慢吃。”掉身走了。大老刘笑盈盈地追出去说:“这月房租你放心,过两天就给你。”范小惠有些不高兴地问:“你这个人就是多心,我催你房租了吗?”大老刘冲范小惠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咽了口唾沫,回到屋里。

  “欠人家多少房租?”高志航问。

  “不多,三个月一算,上打租,一共三块大洋。”

  高志航从兜里摸出五块大洋,放到桌上,对大老刘说:“交了,别欠人家,剩下你零花。”大老刘慌忙推辞,说:“这成啥了?请你们吃饭,倒成了占你便宜。”葛莉儿把钱塞进大老刘衣袋里,冲着大老刘做了个鬼脸说:“高教练有钱,不要白不要。”

  高志航盯着大老刘看了一会儿,问大老刘:“你老实说,今天都出门了,你为啥非要逼我换这身皮?”

  “不穿这身皮,谁知道你是军头?不瞒你说,我话都吹出去了,这趟街凡是我脸熟的,都知道你高志航是我哥们,可谁也不信。”

  高志航坏笑着问:“她也不信?”大老刘像是被电到一样,慌忙地问:“谁呀?”

  “别跟我装糊涂,跟人家贼眉鼠眼的,你还想瞒我吗?”

  这时,范小惠又敲门进来,说:“我炒了盘鸡蛋,不是啥好菜,好歹是盘热菜。”

  “谢谢,哎呀,摊上你这个房东,我也是烧高香了。”大老刘站起来,两只手搓来搓去的,不住地道谢。

  范小惠看到大老刘只管在那儿傻站着,便嗔怪说:“接过去呀!你个木头人!”大老刘接过来,放在桌上,他先看一眼高志航,这才对范小惠说:“要不,你也跟着喝两口?”范小惠忙摇头,说:“你的客人,哪兴这个。”说完便红着脸转身走了。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想勾搭人家?”高志航换成一副法官审判时的口气。

  “哪能呢,我一个掌破鞋的,人家能看上我吗?”

  “那可不一定,兴许王八瞅绿豆,就对上眼了呢?”高志航夹起一块炒鸡蛋,放入嘴中。嚼了两下,觉得鸡蛋炒得有点咸了,便喝了口酒,问:“她没男人吗?”大老刘也夹了块鸡蛋放到嘴里,嘴唇很生动地吧嗒着说:“我刚来那会儿还有,在铁路上扳道岔子,去年让火车压死了,现在成寡妇了。”高志航脸上又露着坏笑说:“我说的呢,敢公开跟人家眉来眼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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