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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婚礼连葬礼为苦续鸳鸯惊梦 同窗又同乡却断难兵戈不兴

  金虎彪收住话头,人却沉浸在往事里。杨云斋和张栓栓也都有点听呆了。

  杨云斋点起一支香烟,猛吸两口,说道:“老弟,好一出‘英雄救美人’!艳福不浅呐!后来的事呢?该‘洞房花烛夜’了吧,再说说!”

  金虎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苦笑道:“云斋兄,你是知道的,我是河州的回回。前几年,我那老娘被我接到宁夏城住着。马兰草随我到了宁夏,住在我家里。我胳膊上的两颗子弹取出来后,身子很快就恢复了。开始,老娘对马兰草喜欢得不得了。说按伊斯兰教规,回民男人可以娶汉民女子。可是后来,她听了风言风语,知道马兰草出自花街柳巷,坚决不同意我娶她为妻,说真主不允许!”

  杨云斋说:“有句话怎么说的……对,叫‘出淤泥而不染’,你不会跟老太太说嘛!”

  金虎彪说:“我老娘根本听不进去。为了这件事,竟病了一场。马兰草是什么人?她是刚烈的性子,心气又高。她偎在我的怀里,哭了一场又一场,人也瘦下去。最后,她对我说:缘分缘分,我俩有缘无分,只有分手了。不过,我这薄命的女子真的知足了,天底下一等一的英雄汉和我好过了,我活得值了!你得做个孝子,不要把老人气坏了。”

  杨云斋问道:“那……结局如何?”

  金虎彪答道:“趁我不在,她留下了一张新照的相片,悄悄地走了。以后就没有了音信。到了冬天,在缉私队的一位弟兄跑来对我说,他在五原的一家窑子里,亲眼看见过马兰草!”

  杨云斋“啊”了一声,站了起来,在地上转了两圈儿,击掌道:“可惜了!可惜了!”

  张栓栓说:“听得人好伤心哩。”

  金虎彪的眼中泪光闪闪:“云斋!你当我提着脑袋违犯军纪,私闯五原为的是什么!我怕的是如果她真的在五原,免不了要被日本人侮辱了。开始我生她的气,可是后来想想,是我金虎彪对不起人家痴情女子。她离开我时,身上没有什么钱,要不然她怎么会再干这个行当!我想我是木头脑袋,当初瞒过老娘,硬和她在外面悄悄成了亲不就行了?再说,五原这个地方,早晚还要有一场恶仗要打。这回,我要是能找到她,一定要把她带走!”

  杨云斋问:“你的消息准不准?”

  金虎彪说:“缉私队那个弟兄,和我有生死之交,不会瞎说。”

  杨云斋沉吟道:“是这样……莽张飞一样的人也有如此多情肠呀……”

  白家大院第二进院的上房东头里间,是白家给白武耕和丁巧巧预备下的洞房。此时,依白武耕的请求,经请来的阿訇的允许,和娶嫁人双方父母的同意,开始举行他和丁巧巧的婚礼。

  死去的丁巧巧换上了另一套簇新的衣裤,外套绿色长裙,身上盖着大红的鸳鸯锦被,脸上盖着薄纱盖头,躺在婚床上。

  床前站着白武耕和一个中年阿訇。白武耕的父母极力掩饰着悲伤,坐在梳妆台前临时放置的椅子上。外间屋站着闻讯赶来的刘子斌、李九松和几个军官,还有白家的几个亲戚。

  阿訇打开一本《古兰经》,用阿拉伯语念了一段经文。这是念“尼卡哈”,也就是用经书中有关章节代表着婚姻证词。

  除了学识渊博的阿訇,一般穆斯林教民们是不懂阿语的,所以,阿訇还要用汉语说一遍真正的祝词。

  阿訇说:“万能的主啊,感谢您的恩典和赐福,请您成全、保佑这两个男女的婚姻完满幸福吧。”

  白武耕低垂着头,牵起丁巧巧的手,深情地摩挲着。

  阿訇又说道:“今天为你们举行婚礼,就证明你们不再是少年人,而是成年人。从此,你们更应该笃信真主,严守教规,端正品行,热爱国家,求学上进,孝顺你们的父母,友爱你们的兄弟姐妹。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对朋友亲戚要注意礼节、信誉……”

  执事人在外间屋喊道:“婚礼成——”

  白武耕单腿跪在床前,轻轻揭开薄纱盖头,只见又化了妆的丁巧巧,柳眉弯弯,桃脸杏腮,像沉沉酣睡一般。白武耕颤抖着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又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白武耕轻轻地褪下她手腕上的那只碧玉镯,珍重地放进自己的上衣兜内。

  白武耕把丁巧巧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哽咽着对她说:“巧巧,跟我到院子里去一下,好吗?让大家看看新娘子!”

  白武耕抱着丁巧巧走到屋外房檐下。院子里的人见状,有的流下了无声的泪水,有的已经泣不成声。

  阿訇走过来,说:“按照《古兰经》的教义,真主用泥土造了人,所以,亡人要尽早‘入土为安’,才能回归于泥土,尽早复活。白团长,你看……”

  白武耕说:“我遵守教义,请主持葬礼吧。”

  突然,一个老年妇人踉踉跄跄几步抢到白武耕面前,抱住了丁巧巧。她就是刚刚请来的丁巧巧的母亲,白武耕的表姨。

  老妇人流着泪,呜咽着:“巧巧……娘的心肝……”

  老妇人身后跟着几个妇女,都是同来的丁巧巧的近亲长辈。她们都默默地流着泪,有的扶着老妇人,有的用泪眼看着丁巧巧。按照伊斯兰教教规,人亡故后,亲人们要节哀顺变,是不能呼天抢地大放悲声的。

  这时,有一个中年妇人猛地像唱歌一样用阿拉伯语唱起了经文,这是一段《古兰经》里关于送别、互道平安珍重的内容。这段经文或者说这支歌立刻感染了其他的妇女们。于是大家和着唱起来,完全不顾人们的愕然。

  按照教规,女人们是不能上清真寺听阿訇们宣讲教义的,她们的礼拜和听经活动只能在家里进行。唱经,用如歌如咏的形式背诵经文、交流感情,就成了她们宗教生活的重要内容。所以,可以说许多回族女人都会唱经。

  女人们凄切的唱经声重复着,如反复咏叹的凄凉的挽歌,响彻在白家大院内,久久地回荡在白家台子村的上空……

  白武耕已经换上了军装,用肩头扛着装尸木匣“塔布”的一角,走在长长的、默默的送葬队列中。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抽泣。这个坚忍的民族就是以沉默来应对生活和生命的突变。抬“塔布”是人人争先的,按照回族人的习俗和观念,抬“塔布”的人最能在此刻检讨自己的人生,领悟世间的道理。可是此刻,白武耕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木然机械地挪动着脚步,无所思,无所想,只是被动地合着别人的步子节奏在飘移。

  已经穿上了棉军装的尤素福和唢呐王,站在平罗城的东边城墙上,向东边的旷野眺望着。噩耗传来,全团上下震动。唢呐王是汉民,不方便参加葬礼,因此他约上尤素福到城墙上来,想以汉族风俗表达一下心意。他鼓腮运气,神情肃穆地吹响了手中的唢呐。

  他先吹起一支《平沙落雁》。乐曲的腔调低回婉转,仿佛一只不幸离群的孤雁,徘徊在湖畔沙滩,凄凉地哀叫着,寻觅着往日的伙伴,但四周空旷,芦荻瑟瑟,哪有同伴的影子?

  尤素福也不能参加葬礼,白家的执事人不知道他是散班阿訇,就是知道也不会请他去,白家会依惯例,请附近寺上有名望的阿訇去主持一切的。为此,他也非常遗憾。此时,他打开《古兰经》,正面朝西方,用阿语念了几段经文,也算是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唢呐王歇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又吹起了一支《九条龙》。这首乐曲气势更大一些,冥冥之中,九条龙飞来,吞云吐雾、张牙舞爪,天空为之暗淡,大地为之摇撼……

  墓地终于到了。

  一切都按照宗教规矩进行……人们往墓坑里填土,坟墓渐渐形成着。阿訇打开《古兰经》,又用阿拉伯语诵读着有关章节。

  不知过了多久,伫立在鱼脊形坟墓边的白武耕才发现四周已经静下来。远处,能看得见离去的送葬人的模糊背影,只有刘子斌和几个卫兵牵着马匹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白武耕觉得,自己不知在何处神游的思绪突然回来了,他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白武耕慢慢地抽出枪套中的手枪,顶上子弹朝天举起,扣动扳机,打出一梭子子弹。然后弹出空弹夹,再装上一个弹夹,又打出一梭子子弹。

  白武耕猛地喊道:“巧巧,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我会给你报仇的……”

  几匹战马似乎受到了感应,马蹄刨地,昂起头咴咴的叫起来。

  刘子斌牵着两匹马走过来,把一条马缰绳递到白武耕手中,说:“团长,节哀顺变,走吧……”

  白武耕收起手枪翻身上马,对刘子斌说:“参谋长,咱们回部队!”

  白武耕吆喝一声策马跑去,刘子斌和士兵们紧随其后,转眼间已经消失在暮色之中。

  杨云斋意外地认出了金虎彪的那天晚上,他在办公室为金虎彪摆了一桌酒席。

  掌灯时分,警备司令部里已经少有闲杂之人。张栓栓从监房请来了金虎彪。金虎彪走进来,只见一张八仙桌上,早已摆好了七碟八碗的菜肴,还有两瓶酒。一盏玻璃灯罩、烧料器灯伞的大号煤油灯,吊在八仙桌上方,将酒桌和四周照得明晃晃、暖融融的。

  杨云斋莫非要劝降?这个念头在金虎彪心中一闪。

  杨云斋笑容满面,请金虎彪入席。金虎彪拱拱手,痛快地坐下来。

  杨云斋说:“虎彪,今天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金虎彪说:“云斋,你忘了我是回回?不喝酒。”

  杨云斋惊讶道:“当兵打仗的人,这清规戒律早就该不算数了吧?”

  金虎彪说:“不说谎,我一直没破戒。”

  杨云斋笑道:“我特意从五原的老字号‘美味斋’叫来的菜,你尝尝!”

  打横而坐的张栓栓,起身给金虎彪倒了一碗茶,又往白瓷酒杯里给杨云斋和自己斟满了酒。

  杨云斋举着酒杯,和金虎彪的茶碗当的一碰,劝道:“随意随意。”

  金虎彪蹲了几天的监房,肚内饥饿,举起筷子,一阵风卷残云。

  金虎彪抹抹嘴:“云斋!拿枪杆的人说话如子弹出枪膛,不拐弯。你要劝降我,就别开口!”

  杨云斋哈哈一笑:“痛快!虎彪,我说话也不拐弯,你也别小瞧人!你当我稀罕穿这身皮呀!”

  金虎彪语含讥讽道:“你这五原警备司令的差事,或者说两杠仨花的上校团长,不是正走运吗?”

  杨云斋喝了一口酒,将酒杯重重地一放,苦笑道:“中国人最恨的是汉奸,穿上‘蒙疆联合自治政府’的军装,就是为伪政权卖命的汉奸呀!”

  金虎彪说:“对了,你是咋穿上这身军装的?”

  杨云斋端起酒杯把酒喝干,叹道:“我在甘肃当营长的时候,和顶头上司有过结,从兰州军官训练团结业后不久,觉得挺不痛快。当时,正好有个表弟在张家口混事。那是1938年夏天,蒙古德王在嘉卜寺招兵买马,开始成立‘蒙古军政府’。经他介绍,我冲着一顶团长的帽子,和每月三百块大洋的粮饷,就去了。也就是说,穿上了这身皮。上年,日本人又将几个傀儡政权改组,成立了‘蒙疆联合自治政府’,我也随总司令部到了归绥城。不久,又奉命驻扎包头。这不,日本蒙疆驻屯军司令冈部,要报包头之仇,打了绥西这一仗,我又随日本人进驻了五原。一句话,把脸皮扯下来掖到裤腰上,跟着日本人杀中国人,占中国地盘,卖了祖宗,混吃等死了!”

  金虎彪审视着杨云斋,冷冷地问道:“你先别来那套‘身在曹营心在汉’,今天的酒席是什么名堂?”

  杨云斋酒劲上涌,叼着香烟,打着嗝:“金虎彪,你门缝瞧人——把人看扁了!我告诉你,当年在军官训练团,我就佩服你是条汉子。这次你因儿女私情闯进五原,不是什么细作密探。今天我想和你交个生死朋友。吃完饭,你带上你那随从,赶紧走人!”

  金虎彪意外地:“云斋,你要放我走?”

  杨云斋站起身:“虎彪老弟,夜长梦多,要走赶紧走。一旦走漏风声,让日本人的特务知道了,可不得了!”

  金虎彪也站起身,两人四目相对。他说:“云斋兄,你真担待得起?”

  杨云斋说:“今天我就当一回《三国演义》上的中牟县令陈宫,上演一回‘捉放曹’了!”

  金虎彪冷笑道:“我们的团参谋长,经常给大家讲《三国演义》的段子,怎么,当我是‘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的曹操!”

  杨云斋笑笑:“别误会,曹操当初用七宝刀想刺杀董卓的时候,还是天下的英雄,所以陈宫才放了他。”

  金虎彪也笑了,拍了拍杨云斋的肩膀:“云斋老哥,谢谢你给我这份仁义!可如果你日后像曹操那样,败走‘华容道’的时候,是不是也求我放你一条生路?”

  杨云斋哈哈大笑,说道:“真有你的!如果是那样,你金虎彪会咋样对待我?”

  金虎彪一愣神,略一沉吟:“有你这份仁义,兄弟我绝不会恩将仇报。如果你有危难,我自会两肋插刀!不过,丑话先撂在这,你要是还在日本人的鞍前马后,打起仗来,还是得厮杀。那时候,我就没法认你这个大哥了!”

  杨云斋闻言叹道:“金虎彪就是金虎彪。好吧,一言为定!”

  杨云斋伸出手来,啪的一声与金虎彪的手掌相击在一起。

  金虎彪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打开手帕,拿出一张照片,把它递给了杨云斋。

  金虎彪说:“这就是马兰草留给我的相片。云斋兄,你帮我找一找她。如果真能找到她,请你帮她谋条干净的生路!”

  杨云斋看了看照片,然后转身将照片放进写字台的抽屉里,说:“兄弟,只要她在五原城,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杨云斋又对张栓栓吩咐道:“把金营长那个随从带过来,让他也吃个饱饭。然后给金营长和他换上咱们的军装,拿我签署的特别通行证,送金营长他们出城!”

  张栓栓答应一声,凑近杨云斋悄声问道:“司令,等金营长他们出城后,这出戏怎么唱?”

  杨云斋也悄声说:“把金营长他们换下的衣服,让那两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穿上,咱们来个‘偷梁换柱’!”

  当天深夜,月黑风高。五原警备司令部后院,一个哨兵突然喊起来:“快来人呐,两个奸细要翻墙跑啦!”

  随后,一阵脚步声响起,手电筒光乱照,然后是当当几声枪响。

  枪声过后,只听张栓栓骂道:“******,还想跑?找阎王爷报到去吧!”

  第二天清晨,五原城外的沙疙瘩村口,两个人骑马飞驰而出,为首的正是金虎彪,于海生紧随其后。只听一阵吆喝声,伴着铿锵的马蹄声响起,转眼之间,两匹马狂奔而去。

  两匹马很快地消失在辽阔的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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