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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师长曹云清是个矮个子,白白的脸,有一撮特别浓的黑胡子。他正注视着地图沉思,眼前摆着一份尚志英团的报告和阵地部署图。昨天副师长王坚从鱼隐山回来,报告了那里的情形,从敌人兵力配备上看,敌人把重点放在文登里正面。师长指给副师长:“你看,他们把问题弄错了,只注意两侧高地,把当中这样一个重要的地区却空了出来。今天敌人坦克突进他们的纵深,接近到团指挥所的沟口。一部分坦克想冲击他们炮阵地,这是相当危险的!他们的部署和兵团的指示正好相反,尚志英在这一点上犯了错误。我要亲自去看一看,你留在家里。”

  副师长问道:“还有什么事非你去办不了吗?除了这个……”

  “没有。”师长说,“我想去看一看。”

  副师长说:“要是那样的话,还是我去合适。”

  “你,你才回来,应当休息一下。”

  王坚说:“休息,用不着,要休息就回国去休息,现在叫我闲着倒会生病的,有一刻钟工夫没有事干,心里就慌得很,好像老了倒越沉不住气了!”他笑了笑,又说:“还是我去吧!家里离不开你。”

  师长同意了,不好和副师长争执,他了解副师长的性子。

  太阳落山,秀丽的山峰渐渐浸沉在青苍的暮色里,远方的景物显得模糊不清了,盖上了一层蓝色。大路上又有卡车出动了。那些大胆的司机,只等敌机刚一转回身去,他们就把卡车从伪装的地方开出来,因为这是最好赶路的时刻。

  副师长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近他的小吉普车跟前:“准备好了吗?司机同志,你白天睡觉了没有?”

  司机十分年轻,恭敬地回答副师长:“我不困,副师长。”

  副师长说:“好,咱们再跑一趟。”

  “还到鱼隐山?”

  “不,这回到文登里。”司机把座位上的草叶打扫了一下。

  师长和副师长握手:“祝你一路平安,老王,情况是万分严重,必须是兢兢业业的。你替我跑这一趟,现在就走吧!”

  副师长说:“为什么这样说呢?那么什么才是我应当干的呢?”副师长认为什么事情都应当他去做,而且老是那样积极、热情、爽快,虽然看来他的年纪相当的大了。

  师长凑近跟前说:“把情况扭转一下,可能他们有些困难,你在那里做主,处理之后电话上告诉我。我已经命令全师的无坐力炮,都调给他们,归他们指挥。”

  “好吧!不成问题。”副师长王坚转向政治委员范宝纯,说:“政委,有什么吩咐的吗?”

  师政治委员伸出手来说:“来!咱们也握一握手。”

  副师长不把手给政委,说:“不,这不是送别,我还回来的。”

  政委笑了:“就是为了这个。”他们握手,“不要碰上炸弹,祝你好运气。替我问候他们,尚志英,翟子毅。批评要严厉,问候也是必要的。”

  副师长跳上小吉普车,马达发动了,王坚向送行的人招手,习惯地拉展了衣服、坐正。车子拐出森林,出现在公路上。

  兵团首长非常重视文登里前线的局势,能不能粉碎敌人的“秋季攻势”,决定在能不能打住敌人的坦克,粉碎他的坦克劈入战。副师长身上带了这个指示到前线上去。一面回想着在人民军军团部的情形,这才几天的工夫,变化多大呀!他坐在汽车里,不时的向外瞥一眼。他并不心急,像一般性子急的人那样,恨不得一下子蹦到前方,赶快把事情处理完毕,纠正了错误,把自己看成一个扭转战局,取得决定性胜利的伟大人物。他安然地坐着,估量着事情的发展,事情都有它一定的规律,急躁是没有用的,微微地闭着眼睛养神。车子过了金刚川的便桥,驶入战防里的山峡里,两侧高山壁立,俨如夹墙,把公路挤在狭窄的涧底。水声喧噪,从石缝子里泻出来,宛如一匹白布,挂在青苔覆盖着的石壁上。车子加快了速度,把一排排的山甩向身后。敌人远射程炮正封锁这里,炮弹呼啸,撞到岩石上,有时在公路近旁爆炸,车子不顾一切地飞跑,在弹坑边上颠簸着。副师长紧靠着软背,默然不语。警卫员叫道:“开到一个隐蔽地躲一下……”

  副师长微微睁开眼睛:“不管它,我们开我们的。”

  一路上都遭到炮弹轰击,村庄着火。小吉普车通过鱼室洞口,很快地穿过盗贼岩下面。几分钟工夫驶过一座小桥,撇开向末辉里的大路,从大酒店南下,进入九龙的山谷里。副师长注意着司机的每一个动作,灵活而又准确,心里非常爱慕这年轻人。入朝以来,人们常这样说:“一走在路上,命就不属自己了。一半交给司机,一半交给防空哨。”现在真是这样。副师长默默地笑了笑。自己的一生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了,就在这一半里,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时刻——青春。把最宝贵的时光贡献给了革命,现在年华退去了,他并不伤心,为这他才这样渴望着工作,用这种感情爱护青年一代,用一种父亲的眼光看着他们:“你上过学吗?”

  “心里想着。”司机说,他把眼睛往这面瞥了一下,又聚精会神地掌握着方向盘:“等打完了仗再说吧!”

  “是的,现在顾不上了!”

  “顾不上了!”

  副师长问道:“想学什么呢?”

  司机说:“技术。”

  “改行吗?”

  “不,有人开汽车开一辈子呢!我还当驾驶员,好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将来我要开着车子到处看一看……”

  一个通讯员说:“副师长,我学泥瓦匠,盖房子,你看这一片,烧成什么样子了,多少房子……”

  副师长擦擦眼角,他那慈善的眼睛兴奋得湿润了:“好啊!这是重要的工作,学土木工程,建设……”他心里说着:“多好的孩子们啊!多好啊!每个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再不要有战争了!”他想:事先知道美帝国主义要发动战争,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呀!

  路越走越窄,最后竟像一条线,钻进大山深处了。

  一过柏岘岭,使人感到如同进了火口,这里的居民都迁走了,路上一个老百姓也看不见,所有的小房子都烧掉了。汽车已经不能畅行无阻,卡车很多,都不敢开灯。人在这里也拥挤起来,战士们搬运弹药,担架上伤员的呻吟,马在暗中嘶叫,人马车辆十分嘈杂,一看就知道这里白天被轰炸过。有些战士在平炸弹坑,有人在分散粮食,一股焦灼味触鼻地难闻,炮弹还在这里左近爆炸,火光照出人们活动的影子。乍一看去是一团糟,实际上已经有了头绪,人们领发弹药,抬送担架,起卸卡车,伪装什物,都有专人负责。副师长停下车,遇见了军务股长齐俊才,齐俊才一直就在这里,看见一辆小吉普车开来,就知道是师的首长到了。卫生队长裴东生也来了,他才送走了一辆满载伤员的卡车,向副师长敬礼,热烈地握手。副师长想听一听人们谈些自己的情形,谈些困难。可是人们都没有谈,默默地待着,更叫人感到这种困难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他说:“你们辛苦了。”“不辛苦。”副师长掏出烟来,分给人们,齐俊才给副师长点着火,坐了一会,副师长问:“这地方还有留下的老百姓吗?”“没有。”副师长感慨地说:“美帝国主义所要的是土地,他不喜欢人民。我们呢,是武装起来的人民。战争越近代化,它也表现得越残酷,这是一定的,我们要很快地掌握了这一切,才能制止战争,一切都不容易,我们会掌握的。同志们,祝你们平安,你们都在工作岗位上,这是非常好的。我要到前边去,回来再看你们。”

  小吉普车就地隐蔽起来。副师长被人们指引着走近一道山谷里:“顺这里进去,进沟,翻山,很难走。”

  这里是一片乱石,没有路,靠近山根的地方,密挤着战士们露营的帐篷,上面盖着树枝和草。炮已经进入阵地,工事很好地伪装了起来,不到跟前就看不出来,远看只是一些生着树的土丘。到处都有人走动,搬运着炮弹,一条断断续续的行列拖拉在河床上面。人们呼应着:“在这里,跟上!”“妈的,鬼才走这条路。”“不要骂,这自然不如上下炕方便。”“谁在打手电?”副师长笑问道:“哪个单位的?”一个战士看见一群陌生人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他掂着枪走过来,忽然他看见后面的警卫员,他认得了。立正说:“报告首长,炮兵。”

  “全都进入阵地了吗?”

  “刚进入阵地。”

  “你们营长呢?”

  “在前边。”

  “见了他就说我问候他。”

  那战士很高兴副师长对他们炮兵的关心。他说:“首长,要走快一些,这地方是敌人封锁的地区,经常打炮。”

  副师长很感激这战士,但他不能再走快了,很吃力,又是夜路。和战士们谈一会儿话就当是休息一下。那战士看出来了,跑去和人们要了一个刮光了的棍子交给副师长拄着。副师长说:“告诉你们营长,这条路要修一下。”

  “是。”战士立正、敬礼、走开。

  副师长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不久就出了一身汗,气喘。通讯员和警卫员帮助他,爬上了一座山岭,刚一直腰,他想解开领口,凉爽一下。

  通讯员带着命令的口气说:“不行,不要摘帽子,这里地势高,山风又硬,感冒了。”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教训他的下级。副师长依了他,把手放了,在腰上捶了几下。

  在山岭上副师长立住。这是登到尚志英阵地的最高处,可以看到文登里全景。一到这里,没有别的,漫天大火夺去了他的注意力,真是惊心动魄,漫无边际的大火,盖住了整个阵地。山烧着了,树子烧着了,庄稼烧着了,树林子烧着了,血红的火舌伸到半空中,贪婪地舔食着,喷着火星。敌人的大炮轰鸣,一排排地爆炸着。副师长脸色阴沉下来,在这火海淹没了的阵地上,有他几千个战士在里面啊!

  每天前边都有战报,和敌人向我军阵地上投掷炮弹的数目字,但都不能构成这种印象,他曾站在鱼隐山最高峰上向这里看过,看到这里只是一片丘陵和一条公路,只有个别的地方着火,今天身临其境……立刻袭来一阵紧张。

  “走吧!”他向通讯员说:“找路下山。”

  通讯员犹疑起来,很明显,敌人今天攻得更凶,他不敢贸然前去,为了要为副师长负责;他真不明白,这么大的首长到前边来干什么?他说:“山背后是团的后方,有电话机,联系一下,了解一下前边的情况吧!”

  副师长眯着一只眼睛在沉思。

  “他们说过要转移地方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要转移呢?”通讯员无言可对了。副师长说:“走吧!用不着联系,只能多耽误一些时间。到前边去吧!”他了解翟子毅,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往后边移的,宁可往前去。

  在山凹部的橡树林里找到那条隐蔽的小路,他们还要翻一座这样的山。

  通讯员说:“最后爬到山顶上才能到。”他看着副师长的样子颇感为难,又同情又怜恤这位老首长。

  副师长说:“好吧!哪怕走十座这样的山呢!路没有错吧!”

  “没有错。”

  这路真是难走,年轻人可以一跑而下,副师长不能跑,但他鼓着劲,不叫年轻人帮助他。这一路上副师长想到了一切:祖国、个人身世、家,心情是无比的沉重,忽然他记起了,在送他们的一个大会上,一个中年妇人,站在台上喊着:“告诉金日成将军,把他们的孩子给我们送来,我们给他们养大……”他想,这就是我们伟大的人民,一旦站了起来,就以忘我的精神出现了。这些母亲们,把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交给国家,忍受着骨肉分离的痛苦。……

  王坚翻来覆去地想,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二十多年的战斗生活,德国人给蒋介石制定过围剿红军的计划,两万五千里的长征,夺过日本人的大炮和马刀,从蒋介石手里掳获过美国的飞机和坦克。现在,美国人把掠夺来的全部钢铁都倾泻到我们头上……“美国鬼子,你什么目的也达不到的。”

  夜八时,副师长到了团指挥所和翟子毅见面了。

  翟子毅正审问兵站送来的特务。一边站着阎振龙,哭丧着脸,门口立着两个带枪的战士。

  翟子毅刚回掩蔽部,一个带枪的人押着阎振龙走来,阎振龙面容惨淡,押送的战士掏出一张便条交给政委,便条上是团长的笔迹,写得很草。

  阎振龙很晚才回到营里,在树林里蹲了很长间,回来报告:“敌人坦克退了,拉走了被炸毁的坦克。两个战士牺牲了。”他一个人跑回来了。

  王炳晨盯着阎振龙胆怯的样子,不满意他这样的回来:

  “这是说你一件有用的事都没有做,白自丢掉了我两个战士?”

  “敌人坦克退了!”

  “是的,那和你没关系。”

  这时那跳沟的战士张彪走回来,向营长报告他的经过:敌人坦克逼得他跳下沟去,他想了一下,这次攻击不成,再想办法。他往里跑,想在公路上打伏击,反正不能叫坦克冲进来,跑了不远,找见一个水泥小桥,他躲在下面等待着,后来遇见了湘子,他们合在一起,炸毁了敌人两辆坦克,分了坦克里所有的东西。

  湘子说:“拿吧,都给它拿光。”给他两条毛毯,一条纸烟:“这****的准备到元山过年,什么都准备好了。”

  张彪要求卸下一挺重机关枪,湘子允许了他。他又带了一条子弹袋回来,把东西都放到地上,看见阎振龙在一边站着,瞪了他一眼,说:“排长叫我们两个下去,他掩护,结果他暴露了我们。”

  王炳晨气得下嘴唇都发颤了,说不上话来,瞪了阎振龙有一分钟工夫,命令通讯员:“把他的枪下了!”通讯员没有即刻动手。他吼叫起来:“把他的枪给我下了。”通讯员取下了阎振龙的枪。王炳晨说:“送军法处,我身边不需要这样的人,怕死鬼。”

  阎振龙面如死灰,他满以为可以掩盖过去的,明明看见张彪是死了……

  王炳晨叫道:“你觉得多活一天好吗?你对得起祖国人民吗?废物。”

  团长尚志英在一边站着,这时他才走近灯前,写了一个小纸条说:“别吵了,送到团部去。”把写好的纸条递给押送的人:“给政治委员。”

  阎振龙刚送到,政委看完了纸页上的字,门口又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

  兵站上送来了那空投的特务,翟子毅已经从电话上了解了全部材料,而且报告到师里了。这时送来也只是为了看一看是什么样子的人。副师长来了。翟子毅迎出去:“你好,副师长!”回头向警卫员叫道:“弄开水。”

  副师长这一刹那已经把这掩蔽部里的一切都打量了一遍了而且猜到了几分。这工夫翟子毅和他谈着,副师长向那被俘的特务盯住看,他很感兴趣似的挨近那人:“嗯!是他,那好。”问道:

  “你们来了五个人是吧?”

  那人说:“是的。”

  副师长说:“这就对了,是乘一架飞机吗?”

  “一架,降落时候分散了。”

  副师长说:“不怕,你们又聚会在一起了。”

  那人瞪大眼睛看着这新进来的人,显然是一个大首长,主要是说话的口气使他吃惊。副师长接过水来,咽了一口说:“那四个人我都见过了,他们在等你。”

  那特务呆了。

  副师长笑着说:“不要吃惊,这是我们意料中的事,蒋介石派你们来的。他很想回到中国内地上来吧?”

  “想!”

  “当然,我们会到台湾去接他,都像这样的把你们请回中国来。送走吧!”他向翟子毅说:“把事情赶快处理了。”他说完走出去。

  阎振龙被撤销排长职务后,又送到前方作战。

  政治委员打电话给团长:“老尚吗?是我,副师长来了,叫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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