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尚志英从军部开会回来，心情特别兴奋，好像眼界也开朗了。经过十几天浴血苦战之后，突然到了后方，见到上级，见到各战线的指挥员，从人们的谈吐上，以及首长们的从容态度上，揭开了紧张焦虑的胸怀，也为这新的决定给他很大的鼓励。综合各战线的情况，志愿军司令部作了一个决定：

　　“劈开岩石，凿成坑道。”

　　计划一执行，他的阵地将要彻底地改变。朝鲜的山峰都是坚硬的石质，把山打通，凿成坑道工事，这工作尚待最大的努力才能实现，困难尚且不知道有多少，他现在为什么不往这上面去考虑，为什么心里充满了乐观呢？也因为现在走的路是通往师的医院里去，就要会见他的妻子了。经过了一场离别的痛苦，又经过这场九死一生的残酷的战斗，要见到自己最亲近的人了，自然他的看法也就不同了，看什么都是可爱的、有意义的、有生命的、有希望的，这是因为爱情的缘故。好像他这一来，所有的山和树林，都为这爱情的气氛熏染得馥郁芬芳。虽然是秋末冬初，到处呈现着萧条景象，可是那阳光和蔚蓝的晴空，也像他的心灵深处一样的纯洁，容光焕发，光芒四射，把这宇宙间的一切都照亮了。

　　在师招待所里尚志英怎么也耐不住了。招待员安置了一个很清洁的地下室，宽展、很高，可以直起腰来。地上放着一张新行军床，有两床又厚又软的被子，靠近床放着一张小木桌，上面放着暖水瓶，和两只带盖的茶缸。一边放着最好的纸烟，点着一支蜡烛。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多少天来不这样睡了，连床也没有挨过，在前边那叫什么生活？烟里来火里去，在潮湿的地上滚着，上面不住地落着土，电话铃不住地吵叫，人声喧嚷，事务繁多，连假眠的工夫都没有。现在呢？远离前线，几乎连炮声都听不见了，多安静呵！安静的夜呀！可是只有这样安静的夜才睡不着呀！人的思想会像汪洋大海一样地翻腾起来。他掏出了妻子的信，想到她洗衣服的样子，如何走进屋子里写信，他的心又一次地激动起来，想到祖国的生活，城市，人们的游行，红旗，难道他尚志英真是远在异国山河，离开家人妻子几千里外吗？不是，他感到这一切挨得越近了。

　　他怎么也想象不出王淑琴现在的情景，一切都是在家里的样子，孩子睡着，家里点着明亮的灯，所有的窗帘都放下来，一如往常的落下夜幕……别离的那一刹那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真的她就这样的跑来了吗？说来说去，他没有真正的了解她，不了解她这样的坚强。此时又惭愧又感激，又为这样的妻子感到骄傲，这么远的跑到前线上来……这才像他尚志英的妻子，于是他激动起来，恨不得一下子见到她。一会儿又想到工作，这新的决定鼓励着他，精精悍悍做出一番事业，阻住敌人，打乱他的战争时间表。他站起来在地上踱着，把妻子的信装起来，走出去，顺着一条平坦的路往山沟底走。五十多步远，在森林的边上站着一个人，笔直的一声不响地立着，好像是留神对面山冈上的一颗星儿。尚志英认为是哨兵。忽然那人吸了一下烟，火光一闪，看见是师长的面孔。他轻轻地走上去。“还不睡吗？师长。”“啊，谁呀！”师长扭过身来，向黑暗里仔细看看。尚志英说：“我。”师长看出来了：“啊，你呀！”

　　尚志英习惯地拉了一下衣襟。他奇怪师长为什么这样深夜不去睡，在这里立着看什么？只听见师长说：“这地方真好啊！到处是树，哪一个山沟里都有泉水。”他们并排立着。山谷是静寂的，从地上，从山河里，从林子里和野草的根际散发着一股凉意。

　　师长说：“怎么办哪？睡不着呀！我和政治委员都躺下，熄了灯，好久也睡不着，一听，政委那边也在翻身。我说，你也没睡吗？他说：就是啊！怎么搞的？你也没睡着吗？我说：没有。他说：怎么办呢？心里闷的不行。我们两个又坐起来，吸了一会儿烟，还是不行。找电影队看有什么片子？没有。只有幻灯片。就放了几十片，看了看祖国的建设。你怎么不睡呢？你睡的地方冷吗？他们没有给你收拾好？”

　　“收拾得很好。”尚志英不得不承认是收拾得很好，但也同样遇到这种情况睡不着。他和师长一同走到大路上，往前走，过了一个小山丫口，看到了闪亮的金刚山，他们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师长问道：“你想了一想吗？”

　　尚志英说：“想了一下。不成问题。”

　　师长说：“要想一想，这不单纯是防御，在这条战线上要逐渐地转变敌我力量，争取时间，保证我们祖国的和平建设，建设强大的重工业。和平力量越强大，战争的可能性越小，即使战争爆发，我们也会很快地扑灭它。”师长站起来，向尚志英笑了笑。在黑夜里，尚志英看出师长那双因为兴奋而明亮了的眼睛，以及那眼角的慈善的皱纹，他好像看到了这世界已定的局势，因而才那么肯定、有把握、信心确凿地看着人。

　　师长说：“睡吧！不早了，明天去看一看你的爱人。”

　　尚志英惊诧了，师长怎么会知道的呢？他正想请示这件事。

　　师长看着尚志英的表情笑了：“你的政治委员已经给你请准了假。昨天晚上他打了电话来，告诉了这些情况，你为什么不和我直接说呢？”

　　尚志英说：“我正在考虑……先回去传达呢……”

　　师长说：“工作不慌，我们稳稳地来。你去看她吧，需要多长时间？”

　　尚志英说：“只是弯一下路。”

　　“好吧！”

　　尚志英回来就睡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在他的脸上，这次醒来是空前的愉快，和师长的相遇，以及首长在自己面前推心置腹的谈话，想到政治委员对他的关怀，想到和妻子就要到来的见面……，他急忙刮脸，穿好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地走出来。

　　师的医院还在北面，走出师指挥所向西北的方向去，那里一道大沟，很宽，尚志英想步行这一段路，这样对他更方便一些。走不多远就冒了汗了，他一面掏出手帕擦汗，一面解开领扣，往身子里灌进一点凉风。河床上，在太阳光下石头都闪着光，白色的河光石映得人睁不开眼。河水是蓝色的，好看极了，上面架着一个小木桥。过了小河，小路紧傍着南面山根往里去，路是阴湿的，路边枯了的小野菊散放着一股苦茶叶味。尚志英顺手折了一小枝在手里耍着，有好长时间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兴奋地机械地迈着两腿，倒不像急于会见所想念的人，而像一般的急行军，也可能是想得入神了，什么都不顾及了。

　　前面看见了穿白长裙的姑娘，弄着什么东西到河里去洗，他猜想：这些女孩子洗绷带了。他盯住那两个人，一直走上去。

　　忽然从左面山谷里闪出一个穿白衫的护士，细瘦的身材，红润的圆脸，微微眯着眼向大路上瞭望，尔后她伸开两臂，叫了一声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