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天乳殇 (2)

　　十四岁初潮后，素雅眼里就时常流露出执拗不驯的神色，美貌一天胜似一天，性情也时常烦燥不安。她开始背着母亲偷偷放松束胸巾。她迷恋上了黑夜，习惯每晚洗浴一次。她躺在枣红木浴盆里，用香药草浸泡过的澡水啄吻着肌肤，她觉得全身各部位都在自由自在地膨胀，奇特的感受激荡着她内心深处的隐秘。她抚摸着一天天奇异变化的身体，长时间地吮吸着日益浓郁的女孩特有的体香，惬意地微闭双眼，双颊泛起红晕，朦胧醉眼在水雾中微微颤动，美妙地想着这个年龄少女的心事。

　　她披着金黄的灯光走出浴盆，拂干身上晶莹的水珠，进了她的帷帐，急不可耐地把柔滑爽凉的绸缎单被裹在躁热的身体上，蓬勃的双乳又有了另一种说不清的快意，与白天束胸时难捱的感觉形成了极大反差。她开始痛恨束缚她心胸的红带子。这带子压抑着美丽的天性，把正在蓬勃成长的双乳长时间地挤压在胸前，催残着她的身心健康，使她在痛苦中捱着少女年华。

　　每次痛恨之后，她又不得不把束胸巾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束上，忽受着难熬的痛楚。

　　少女素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女人非得用这该死的束胸带子使自己的生活复杂化？为什么女人非要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画像后的第二天，她坐在书房里，无心抄录父亲给她圈划的古诗。她又拿出那本几乎翻烂了英文版《沙士比亚全集》。其中多数篇目她早已熟读，有些精彩幕次都能绘声绘色地背诵出来，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翻阅。这个时期，她在寻找破解作品中的某些密语，一心想找到某些证据，来证明莎士比亚的作品实际上是由伊丽莎白手下的弗朗西斯.培根爵士所写。她的这个兴趣缘于英文教师的一句话：“多年来西方一直有一些人怀疑莎士比亚的作品实为培根所著，即培根用了‘莎士比亚’这个笔名，答案有可能就潜藏在莎剧的某些台词之中。”素雅自此便开始对“培根化名莎士比亚假说”进行刨根究底，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去寻找英文培根（Bacon）。她想，如果Bacon这个词没有公开出现在明文中，那也可能以某种密码的形式隐藏在作品中。这个怪异的念头在她脑子里存在了多年。一旦来了兴致，她就会乐此不疲地拿出《莎士比亚全集》翻找、猜译，却常常是乘兴开卷，扫兴合书。

　　这天，素雅翻了一会《莎士比亚全集》，同样没有找到可以理解为名字“Bacon”密语的词，就把书扔到一边，拿出自己的一张画像痴迷地自顾自怜。

　　素雅满脑子里都在想着怎样才能把画像偷偷地捎给陈氏兄弟左军和右军，致使老爷大步进屋，她都没有发觉。

　　老爷先是疑惑地看了一会痴迷的素雅，然后，才不经意地把目光落在了那张画像上，惊得他赶紧跳开眼神，随即却又认真地盯了几眼，这才看清这张画像上放荡不羁、胸乳高耸的女子原来是自己的女儿素雅。

　　老爷两眼圆瞪，怒发冲冠，那对衣衫难以掩盖的十分惹眼的双乳，使得他难以自制。他一把夺过画像，片刻撕了个粉碎。

　　素雅奋不顾身地扑在地上，鸣咽着抓拣那些五彩斑斓的碎片。老爷见状，更加恼火，顺手拿起他曾郑重传给素雅的十分珍贵的金星砚，拍打着紫檀木书桌，大声训斥起来。

　　砚被拍断成两截，滚落在地。这砚是酷爱丹青的老爷最珍爱的宝物，是祖上用奇石金星石研磨而成，被丹青界誉为“砚中之魁”。老爷见砚断落地，已顾不得身份，也像素雅那样扑在地上，抓着断砚痛惜万分，愈加痛斥不守闺规的素雅。

　　老爷气哼哼地出门后，素雅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没被老爷发现的另一张画像隐藏起来。

　　老爷冲到太太房里，恶狠狠地说：“你看你把素雅宠成什么样子了？做尽了伤风败俗之事，再不严加管教，赵家的好名声就葬送在这放荡女子手里了。从今以后，你要和她形影不离，不得让她离开院子半步。晚上让她搬到你房里去睡，盯得紧一点，那巾子不得有半点松动。高耸耸的成何体统。”

　　接下来的日子，素雅被母亲严加看管起来，越发没有了自由空间。她开始不施脂粉，不重妆扮，脸色常常苍白无色。

　　她已厌倦陪伴她十几年的书房，时常溜到后花园中的假山上，望着远处如云的山和如山的云出神。寒冷的春色笼罩着寂静的后院，没有变更，没有波折，没有活人生存的气息，甚至连佣人的说话和吵闹声都没有。

　　素雅寂寞难忍，就让贴儿叫来两个女佣，让她们吵架给她看。素雅见佣人不吵，就气汹汹地说：“你们不动口，那就动手，互相打嘴巴！”女佣下不了手，素雅就走过去，拿起各自的手打了对方一耳光，俩女佣这才对打起来。

　　素雅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笑容，满足地进了房，又偷偷拿出身着军装、威武无比的陈氏兄弟照片消磨时光。随后，她又设计了几个填字游戏，写了几首藏头诗。最近，素雅玩的这些文字把戏都是要送给陈氏兄弟的，里面的隐语饱含着这个时期她对陈氏兄弟的思恋之情。

　　母亲过来几次，碰到素雅摆了一桌子的字迷。学识不高的母亲是难以读破其中含义的，就是学高八斗而不知内情的父亲也难以破解其迷底。因此，素雅写给陈氏兄弟的情书就大明大放地摆在桌子上，家人难知就里。

　　让赵素雅魂牵梦绕、后来一度左右她情感生活、制约她喜怒哀乐的陈氏兄弟是一对双胞胎，其父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高级军官。兄弟俩天赋过人，学绩优异，有着过目不忘的智商。俩人从小在同一班级学习，同时两次跳级，是同学的榜样，老师的宠徒，数学成绩尤为突出，令师生们称奇不已。那个时期，人们往往认为数学是抽象的，无用的，因而很多同学重书画诗赋而轻数学这门枯燥的课程，学到能算清数记得帐即可，少有深究的。而陈家这对孪生兄弟，似乎对于数学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浓厚兴趣。课余时间，他们最喜欢玩弄数字符号提供的充满智慧的游戏和谜语。那些在别人眼里毫无趣味的数字符号，却给予了他们一片迷人而无穷的遐想空间。整个学生时代，他们都在兴致勃勃地玩弄着那些枯燥的数字。

　　兄弟俩各用自己最为喜欢的一个数字代替了自己的名字。当然，这种称谓仅在兄弟俩及其朋友之间传呼。

　　弟陈左军给自己起的名字叫“6子”。他说：“6象征着健康、美丽及完美的婚姻。因为它的部分是完整的，且其和等于它的自身，是个魅力无穷的完全数。”为此，他还找来《圣经》注释本，佐证说：“上帝造物之始，第一天传播光明，第二天创造空气，第三天聚水成海，第四天日月经天，第五天游鱼飞雀，第六天塑造人类与走兽。这时，上帝完成了创造世界，开始了第七天的休息。上帝６天创造了世界，所以６是最神圣、最理想、最完全的数。”

　　哥陈右军对“6”也十分认同，说：“6自身就是完美的。6的真因数有1，2，3，三个真因数之和恰好等于6，6是人们最先认识的完全数。6子你其实不必再借上帝弄出一个神秘的传说来证明6的美丽。”

　　陈右军最感兴趣的是一个神秘数字“6174”。有一天，他突然对6子说：“告诉你一个神秘现象：任何不同的四位数字，分别从大到小和从小到大各排列一次，得到差后再重复上述运算，至多七次，得到的答案都是6174。因此，我今后的名字就叫‘6174’。”

　　6子颇感兴趣，随意写了几个不同的四位数，按陈右军的方法一算，真的都能得出6174的结论。6子说：“是你偶然得之，还是从别人那儿弄来的？”

　　陈右军说：“不管哪样，你今后尽管叫我6174好了。多么具有魅力的数字呀！”

　　后来一段时间，由数字编制演绎的密码对兄弟俩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那个时期的报纸上，时有刊登一些加密的私人通信。这种通信以多种形式在报纸上出现，多假以招租广告和寻人启事的方式见报。里面集汉字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为一体。在外人眼里是一则文理不通、似是而非的广告或启事，而在男女双方知情人眼里，则能破解还原成一封充满诗情画意的情书。兄弟俩曾一度以破译这类密信为一大乐事。

　　这个时期，兄弟俩只是对由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演绎出的趣味密码有着浓厚的爱好，还没有进一步领悟到数字同加密、脱密技术之间的密切联系，更不会想到将来有朝一日，自己会着手编制和破译军事密码，并由此来左右某些重大军事行动。事实是：数年后，兄弟俩与此相关的活动，使他们为各自的党派做出了突出贡献，同时也多次使他们大难临头。

　　眼下，兄弟俩正陶醉于小儿科般私人密信的窥视之中。他们追踪破译了本市一位年轻女教师和某大学一位谭姓教授在报纸上的密信往来。

　　从破译的密信得知，二十四岁的中学女教师陈某与三十一岁的大学教授谭某相互倾幕，感情日渐深厚。陈进而提出让谭与其妻离婚，同她结婚，被谭拒绝。后陈又提出不要名份，可在外租一房与谭同居，同样被谭拒绝。心灰意冷的陈某即在密信中表示，若不能如愿，即以死殉情。

　　数日不见谭某的回音，首先沉不住气的不是女教师陈某而是陈氏兄弟。他俩使用陈谭的密码，在报纸上以寻人启事的方式连续刊登了两封密信，极力劝说教授谭某莫负陈某一片痴情，鼓励谭某：真爱是无私无畏的，勇敢地站出来与陈某结合吧。爱与被爱都是伟大的，光明磊落地爱你所爱是神圣的。真爱的双方是没有任何过错的。

　　陈某见他们的密码被人破译，俩人的隐私败露，就索性公开了与谭的密情。谭某权衡一番后，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公然同意与妻离婚，同陈某结合，并先行与陈某同居在一起。

　　事情越闹越复杂。首先暴跳如雷的不是谭某的妻子，而是民政厅一位张姓职员。因为此前女教师陈已与张某有过口头婚约。张得知陈情变的消息后，怒发冲冠，立即在报章著文痛斥谭某的无行和陈女的负义。

　　舆论哗然，逐渐在广州引发了一场大讨论。就是在这场关于爱情问题的大讨论中，陈氏兄弟与赵素雅相识了。

　　这天，陈氏兄弟俩就读的执信中学附庸趋势，与赵素雅就读的女子第一中学共同组织了一场有关爱情定则的讨论会。

　　会上，在多数人痛骂陈女变心，斥责谭某利用教授地位夺他人之爱的口诛声中，素雅却连珠炮般抛出了自己的不同见解，把会场炸了个人仰马翻。

　　她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全凭他人定夺，男女双方像牲畜一样被绳索捆绑在一起，这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残留下来的束缚人性的最大障碍。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了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口号，对封建贞节观展开过激烈批判，妇女解放顺应历史潮流，势在必行，势不可挡。”

　　她停顿了一下，见众人都在认真听她讲演，更加得意起来：“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男女之间在精神和肉体上，产生的最最强烈的、最最真挚的倾慕渴求。我举双手赞同一些开化人士的思想，极力推崇爱情三定则：

　　第一！爱情是有条件的，这些条件包括感情、人格、相貌、德才、名誉、财产等项，条件愈完全，爱情愈真挚。

　　第二！爱情是可以比较的。爱情既然是有条件的，那么同时也是可以比较的。以组合爱情条件的多少和浓薄作为择偶标准，是人类心理中的必然定则。

　　第三！爱情是可以选择的。有比较自然有选择，有选择自然希望善益求善，所以爱情是变迁的，不是凝固不变的。由订婚至解约，成夫妻至离异，用可选择原则实在是很正当的事情。

　　因此，谭与妻离散、谭陈结合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事，不必大惊小怪。”

　　赵素雅的声音未落，陈氏兄弟“唿”地一下站了起来，带头错落有致地鼓起了掌，但没能引起众人的响应。

　　赵素雅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陈氏兄弟身上，这使她有关爱情定则的思绪在瞬间戛然而止，以至于由她的言行而引起的那些主张旧道德人士的讥诮和训斥几乎鼓破房顶，她都全然未觉。

　　陈氏兄弟身穿同一款式、同一颜色的衣装，同样的神态中透着刚毅和傲气，难以分辩你我的相貌，英俊清秀，健壮修长的身材，洋溢着阳光男孩的洒脱。

　　这对孪生兄弟深深地吸引住了赵素雅。陈氏兄弟也对这位新潮异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出了校门，陈氏兄弟在一僻静处等着素雅。素雅并没觉得惊奇，主动上前打招呼。她本来想说一声“你哥俩好帅气呀”，可却很正统地说了一句：“你们带头鼓掌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是啊，有志青年都应该为妇女解放助助威，出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