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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谍海弄 (1)

  外婆的历史像一艘虚无飘渺、摇摆不定的破船,一路起伏颠簸着来到了人生的入海口。这艘船是调转船头重返弯曲多情的小河支流,还是勇闯涛惊浪骇的无垠大海?这一步,在外婆的历史中至关重要。经验告诉我,放弃那些充斥伤感、呻吟无度的没出息的小故事,去探求深化外婆的人性本质和崇高追求的大事件。只有这样,才能给外婆的历史以亮点,还外婆的历史以真实。

  我的外婆就这样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省去众多无用的细节,主体形象已经矗立在我的心中。这种随着创作的进展,在我脑海中逐渐定型的形象,与我前不久见到的外婆的两帧照片基本吻合。这两帧照片,是上海有关方面刚刚转到我母亲手里的。在此之前,我和母亲从未见到过物质的青年外婆形象。母亲激动得嚎啕大哭,她在有生之年,终于见到了自己生身母亲年轻时候的真实面目。她捧着照片的手颤抖不止,说,你们的外婆多青春,多漂亮。这真的是你们那多情的外婆吗?我知道这就是我们青春四溢的外婆,因为她早已准确无误地走进了我的作品之中。

  照片已经发黄翻卷。一帧是照相馆里照的肖像照。我见过电影皇后胡蝶1933年照的一张肖像照,我外婆的这帧照片完全是仿着当时的胡蝶照的,一样的发型,一样的服饰,摆着一样的姿势。更为相象的是,我的外婆和胡蝶的双颊上都有一对漂亮酒窝。也是因了胡蝶的缘故,那个年代有酒窝的女子都有幸被冠以美女。我纳闷,二七年为外婆画像的画师爷,在那首歪诗中为何没把这对美艳的酒窝描述出来。与胡蝶不同的是:胡蝶眼里空洞无光,直白无物。这种不可靠的神情,显示出她当时生活繁锦却无趣。而此时的外婆,真可谓明眸皓齿,眼神里充斥着刚毅与率真、沉迷与羞怯、专注与多情,内容多多,意韵深深。经验告诉人们,拍照时,外婆的对面肯定站着一个她无比钟情的男人。据我推算,那个时期,这个男人应该是我的外公陈右军。

  另一帧照片是在外滩欧战和平纪念碑前的小照。外婆的神态很放松,姿态也很自然,没有照相馆里照相时的那种做作。一看就知道是由外婆熟悉的朋友拍的。当时,外婆的同党中有报馆记者,记者为朋友拍张照片不应该算是乱用职权。这帧照片的明显特点,是外婆少了许多脂粉味和文弱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精武之神韵。外婆在自己的同党和战友面前,地下党人的职业特征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了。

  外婆的这两帧照片,大概是在二十六、七岁时的照的。作为青年时期的外婆,其形象由这两帧照片在我脑海里刻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确切地说是这两帧照片强固了外婆在我脑海中的形象。

  云谲波诡的旧上海,尽管错综复杂,惊恶莫测,白色恐怖密布,却还是给我外婆创造了为党建立功勋的先机。值得纪念的是:我外婆曾冒着生命危险为地下党组织做了许多贡献颇大、积极有益的工作;而令人遗憾的是:由外婆的天性使然,很容易被情所困的状况时有出现。这是这个年龄的开化女性所共有的通病。我的外婆因恨而盲目枪击叛徒,不但痛失爱友张秋琴,还无意中破坏了地下组织的一次大行动。这一恰似活吞一只苍蝇的事件,为我外婆的地下党生活画上了一笔难以辩清颜色的涂料。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外婆无意中破坏的那次大行动是一个什么样的行动?母亲说不清楚,史料上也没有确切记载。据毫无根据的传说,知道那是一次有关营救著名共产党人方志敏同志的行动。开始时,我是怀疑这一传说之真实性的。因为有史料记载,方志敏是在35年的1、2月份,在闽浙赣交界处被国民党军队逮捕的,后辗转关押在南昌百花洲监狱。这就有了问题,既然方志敏在押南昌,怎么会由上海的地下党千里迢迢去营救?但后来,我见到了一些相关材料,确有记载说上海地下党收到过方志敏从狱中秘密转出来的一封信,信中介绍了监狱里的情况,建议党组织弄一艘汽艇,带上武装去劫狱。见信后,上海地下党负责人决定,抽调部分精干的红队队员,带上短枪,火速赶往南昌,搞到木船去营救方志敏同志。

  还是据毫无根据的传说:正当乔装打扮后的红队队员准备在上海上车赶赴南昌时,我的外婆在南京路上突然擅自袭击了敌特工部特工,打死打伤五人。敌特工部恼怒致极,严密封锁了车站、码头,在城里进行了大搜捕,致使营救方志敏的红队队员未能尽快起程赶赴南昌。结果是:方志敏同志在红队实施营救计划前,被国民党枪杀了。至于红队队员未能及时营救方志敏同志,是不是就是因为我外婆的盲目行动所导致的,这已无从考证,但我外婆因为自己盲动而犯了错误确是事实。

  然而,不管怎么说,红色间谍的经历给外婆的一生度上了一层金光。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我外婆的历史,是不值得我们后辈人一书的。

  在老上海已逝的时光中,隐藏着许多难以解开的谜团。对于上海滩上的外婆,我时有迷恋,时有疏离,最终我调集全部心智盯紧了她。我要尽量多地解开与外婆相关的谜团。

  关于陈右军和赵素雅在上海的公开身份,早在几个月前,租界的地下党就打通相关关系,着手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

  赵素雅以梅瑞雪的化名被巧妙地介绍到了美国图文尤思公司在上海的高斯顿洋行书店,做高级职员。这是上海租界最大的外文书店。

  梅瑞雪不错的英文口语和较强的笔译能力,得到了老板的赞许。

  临到上海前,高革为赵素雅定了“三步走\"的策略。第一步,首先要把自己在书店的业务能力做强,在一定时期内要受到老板赏识,甚至被重用。这个阶段,要别无二心,党的具体工作一项都不能做,专心站稳脚跟;第二步,逐渐与租界的巡捕、警探、律师、翻译等接近,尽可能地圆和关系,为今后开展工作打下基础;第三步才能逐步承担党组织分派的任务,开始真正做地下工作。

  赵素雅自小形成的开化思想,这些年的非凡经历,天生赋予和后天修身得来的无尽女性魅力和较高的英语水平,使她同租界各类人物交往没有产生过多障碍。

  梅瑞雪第一个正面遭遇的是法租界巡捕房翻译何宜。她与他交往的直接由头是双方都对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爱不释手。

  何宜常来高斯顿书店购外文书。一次梅瑞雪向正在挑书的何宜推荐《莎士比亚全集》。何宜看了一眼这位热情而又漂亮的职员,说:“如果非让我买的话,我只能送给我的儿子,因为我本人是不需要它的。可惜,我现在还未有妻室,膝下自然无子,这莎士比亚自然也就买不成了。\"对于何宜的轻浮之言,梅瑞雪非但没有恶语相抗,而是更为热情大放地说:“人为肉身,无妻配妻,配妻生子,常情常理,此两样迟早会来,但这一样书不买不看终生缺憾。先生,你认为我这话有道理吗?\"何宜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用流利的英语背诵了《莎士比亚全集》“空爱一场\"中的一段台词。

  梅瑞雪听罢,自知此人对莎氏全集已烂熟于心,便生窘迫,随口又说了一句:“即使背记过莎氏全集,也不一定就知晓这集子的真正作者是谁?\"就是这句话,引出以后一个时期何宜一进书店便不再挑书,而是直找梅瑞雪,同她探研莎氏全集的作者究竟是谁。

  一来二往,俩人混得烂熟,最终出现了何宜追求梅瑞雪的尴尬局面。何宜脉脉含情地说:“瑞雪表与里都透着无穷的魅力,这是我前所未见过的。今后我再不读莎氏全集,改为专读梅氏瑞雪这本书。\"梅瑞雪说:“现版的梅氏瑞雪这本书是孤本自藏,概不出售,要诚心购买,等再版后再说。\"何宜说:“何时再版?\"梅瑞雪说:“那要看以后续写的内容是否精彩。\"何宜说:“有我与你同续,绝保内容精彩。我赞足了钱等着买再版的梅氏瑞雪。\"

  与何翻译的成功接触,导引梅瑞雪接触了部分租界的巡捕和探员。

  一段时间,高斯顿书店时有丢书现象,一次还竟然丢了一本被视为镇店之宝的珍书。书店通过职员梅瑞雪,梅瑞雪通过何翻译,几次找来巡捕和探员来抓盗书者。区区几本小书丢失,巡捕和探员们自然不会当作案子来破。之所以时有到书店转转,一来照顾一下何翻译的面子;二来窥视一下长相俏丽的梅瑞雪。看着这女子忙前忙后地做事还是蛮舒服的,尤其是她说话时显示出的并茂声情更具观赏力。

  梅瑞雪的心也不在请巡捕探员破案上,而在乎同他们接触的过程。书找回找不回是无所谓的,关键要同他们混熟。最终,书当然是找不回的。因为丢书之事,大都是梅瑞雪略使手脚做的“案\"。梅瑞雪的收获在于狠狠地认识了几个巡捕探员。

  赵素雅离开女儿岛后不久,陈右军也离岛进了上海。路上,他穿着格外讲究,一袭西装革履,手戴一枚硕大金戒指,一副傲慢冷漠的绅士派头。他手提一个高级皮包,里面装有充足的资银,这是由他带给租界一个地下工作联络点的活动经费。这些钱票对于他并不是最重要的,要命的是他怀中的密码本。这本是他在吴晗镇上研制、女儿岛上修定的第三套密码,被组织正式确定用于上海党组织与各地下党机构之间的通讯联络。为此,他曾激动得两天两夜未睡好,这对他来说是组织的最大认可,是一项殊荣。高革叮嘱说,这包银可丢,这颗头可掉,但这本密码不能有闪失。

  陈右军由各站交通员一站站传送下去,一路上并未遇到险情,安全到达上海租界的“甘得利电器公司\"。他的公开身份是这家电器公司新聘的副总经理。这家公司全体员工共计十一人,都是清一色的共产党人。这是在叛徒变节、反动势力多次全力捕杀上海的共产党人后,幸存下来的一处地下党的活动点。

  公司里设有一部秘密电台,它的天线巧妙隐密地绕裹在一片茂盛的葡萄架中。就是在落叶后的冬天,与葡萄藤颜色毫无二致的天线,也不易被人发现。以往这部电台的发报效率不是太明显,原因是报务员的发报水平不高,速度慢,每小时仅能敲几十组,且手法不正规。这样以来,拖延了发报时间,加大了被敌人侦获的危险,收方的抄报质量也因此而下降。派陈右军到上海,目的之一就是要改善这里的发报质量,提高发报速度。在女儿岛训练时,他在这方面是把好手,他的最好成绩是每小时发数字电码600组;目的之二就是在上海增加一个活动项目,就近侦听抄收敌人电台电码,并全力破译它,把获得的情报发往苏区。这是地下组织首次在城市开设此项目。陈右军是能发、能抄、能破的优秀地下工作者,在使用他的问题上,领导是动了脑筋的。派他到上海工作,无异于在敌人心脏上插上一把钢刀。

  陈右军到上海最初的几天,并未急于投入工作,而是由老情报员带着游览上海各相关区域,实地熟悉上海的情况。在这个过程中,陈右军产生了一个想法:不知能否在某一条街道,或某一个场所,碰上自己的爱人。尽管他知道,在偌大的上海碰上赵素雅无异于大海捞针。尽管组织没有告诉他素雅现在何处、从事何种职业,但这种想法却一直在他头脑中存在着。

  多日后,他熟悉了上海某些街道和相关情况,可那个奇迹始终未曾出现。他站在大街上一阵叹息:“同在一座城市,却不知她在哪里。她是孤军一人奋战,还是和同事一起工作?”他茫茫然一路走着,被从高斯顿书店出来的一个眼镜书生碰了个趔趄,他都全然不觉。此时,梅瑞雪正在书店中与何宜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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