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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萍聚痛 (3)

  不多时,一个手执一卷报纸的少妇匆匆登上电车踏板。这女子身着连衣长裙,飘扬的裙裾后摆露出一截白白的小腿。她脚踩一双广州女人才喜欢穿的木屐,上车前雨中的一段小跑,把几个男人的目光吸引到了那白净的脚踝上。噼哩啪啦的脆响突然停一了下,说明她意识到出门前忘了换鞋。忘了也就忘了,男人们瞧也就瞧了,她反而不跑了,旁若无人地一步步朝车门走来,后面留下一阵轻俏安稳、韵味十足的托托声。车上的人稀少,她坐在窗前,把裙裾掩紧,翘起一条细腿压在另一条腿上,那木屐就突出地挂在饱满的脚趾上荡来荡去。她慢条斯理地打开报纸仔细翻看,冷漠地盯着那一特大新闻,脸上没有呈现出炽热的激情和激愤的怒火。她似乎把日本进攻中国这一重大事件,当作了与自己不相干的历史,无动于衷地隔栅观望。

  这就是1937年盛夏中的赵素雅。她现在已是一女子中学的英语教师。返回上海不久,她就凭着高超的英文水平,不费力地被学校录用了。她已改名叫章萍。

  今天是星期天。她还要赶到学校领学生排练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她应学生之约入了学校的业余话剧社。她的英文水平深受学生崇尚,被推举为《第十二夜》的导演。

  她到学校后,排演话剧的学生早已到场。她一进门,学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英语向她问好,而是一起围住了她。大家吵着停止节目排演,到街上游行示威,抗议日本侵略中国。

  她却阻止了她们。她说,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每一个热血青年都有义务挥洒爱国热情,痛斥外寇侵我国土。但今天正下着雨,你们还是孩子,身体吃不消。况且,一些学校都还没有动起来,仅你们这十几人难有效果。况且,过几天《第十二夜》就要正式向家长和校方汇报演出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排练。否则,这次如果演砸了,今后就难以取得校方和家长的支持,这个剧社就难以生存下去。

  有学生不服,就问是国事大还是剧社里的事大。她没作任何解释。大小道理她都能讲得,但她认为没有必要在这方面与情绪波动的学生较真。

  于是,在学生们的激愤情绪中,她念出了第一句台词:“假如音乐是爱情的食粮,那么奏下去吧;尽量地奏下去,好让爱情因过饱噎塞而死……”

  有学生喊了一声:“《第十二夜》是游戏人生,无聊的爱情是人生游戏。我们不要爱情,我们要爱国。我们不排练节目,我们要去游行。”

  学生演员们一轰而散,跑到街上去游行了。

  章萍坐在教室里没有动。她想现在的女中是怎么一回事,她想她的中学时代是怎么回事。是现在的学生政治兴趣大于爱情对她们的吸引力,还是自己中学时代过早地误入爱情沼泽至今不能自拔?她想是爱情使自己的中学时代多姿多彩,还是爱情导致自己后来的生活多灾多难?自己让爱情因过饱噎塞而死了吗?不!这些年,自己远远没有得到应得到的美好爱情。这些都是谁造成的?谁之过?我之过,他之过,还是高革之过?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她觉得应该到中法大药房给学生们买一些预防感冒的药。

  她提着一大包药返回教室后不久,学生们都落汤鸡般回来了。大家一方面抱怨社会上没人及时组织抗议游行,一方面感激老师想得周到,为她们准备了感冒药。大家都说没事的,但还是把感冒药吃下了。她们是给老师一个面子。

  第二天有一个女生没有来上课,也没有请假,第三天依然没有到校。章萍上完下午的英语课,就让一同学带着直奔那女生的家。叫了一阵门,那女生才病恹恹地开了门。

  这女生正在发高烧。她一人在家躺着,每天只喝几口水,吃几块饼干。女生说:“我爸工作忙,经常不回家。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章萍看着病恹恹的学生心疼,没好气地说:“你爸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家长。”章萍没有再说下去,她已从同学口中得知,这女生的妈妈已在两年前病世了,她跟父亲过活。

  章萍把女生背下楼来,叫了黄包车,去了医院。医生诊断,女生由感冒转为急性肺炎,需要住院。章萍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又返回家取来钱,为女生办好住院手续。把女生安顿好,她就去找女生的父亲,却没有找到,没有人知道女生父亲确切的工作单位,章萍只好天天往医院跑。

  半月后,女生病愈,在办出院手续时,女生的父亲才急匆匆赶到医院。章萍对女生父亲对女儿毫不负责任的行为大加指责。她振振有辞,一副不依不饶、义愤填膺的态度。女生父亲自知失职理亏,做出虚心接受、敬听教诲的样子。在这位出口带刀的女儿的漂亮女教师面前,他窘态顿生,张口结舌,语无伦次,想解释一下又解释不清,不解释又觉得这老师言辞过于尖刻。他采取了一个合乎时宜的方式,一味地对章老师千般致谢,万分感激,非得要请吃一顿饭。学生家长这般盛情,章萍就觉得自己有些得理不让人了,仔细想想又觉得这对父女也实在可怜,家里没有个女主人,白白多遭不少罪。女生父亲一再邀请,章萍只好随他父女来到金利来饭店。女生父亲出手很阔绰,言谈举止也颇有风度,看得出是干大事情的人。一顿饭下来,女生父亲对这位的章老师也好感颇深。

  这是这对男女接触的开始。

  接下来,女生父亲对女儿上心了不少,到学校接女儿的次数明显增多,有事没事就找章老师聊几句,时有约她出来吃顿饭,详细了解一下女儿的学习情况。

  作为老师,章萍一般是不应从家长请吃的,但不知何种因素作祟,这位女生父亲每请她必到。

  女生父亲姓张,名自量。人一如他的名字,谦和,内秀,给章萍留下的印象极好。她开始留意这个男人。自从传知陈右军和张秋琴已被特务机关处决,她很长一个时期难以走出痛失爱友的阴影,更不用说对哪个男人留心了。随着时间的增长,她心头笼罩着伤心阴郁的情绪才开始有所消解,在张自量面前开始偶尔露出难得的笑容,在看出他对她的爱慕心境之后,脸颊还泛起过红润。

  有一段时间,她感到频繁忆旧的确不能做为今后生活的主旋律,忧伤之事该过去就让它过去,总不能在那片阴影里过一辈子。在与张自量的接触中,她那条似乎已经麻木了的神经,经常一跳一鼓地拨弄得心痒痒的,总觉得该有些什么东西填充一下才好。每当出现这种心境时,懂得女人心事的张自量就会适时地以适当的方式介入到她的心中来,心甘情愿地来当那种填充物。她开始觉得张自量很受用,是一个知冷知热知人心的男人,一个可以承载她情感重量的男人。

  正当她有意同张自量往深一层发展关系时,张自量的在平常人看来一句十分平常的话,又倏地一下把她的心境拉回到了那片伤心之地。这次心情回潮十分彻底,使她一下恢复到了刚刚听说陈右军被害时的悲怆境遇中。

  经过众多是是非非,经过特训队严格训练的她,如此大幅度的心理落差,竟然没有从脸面上表现出丝毫来。张自量没有发现她的任何变化,依然用暧昧的目光看着她,温存地同她聊着天。

  闲聊天中,张自量无意间说出了自己供事的上属单位。这是一个在常人看来很普通的机关科室,叫组织部调查统计科。但章萍听了,脑袋里的某根弦轰然一声炸响,心里“格噔”一下。她知道那个单位是国民党中央的特务机关。

  张自量原来在为特务机关做事。

  章萍暗想,天不饶我,老天不许我重新开辟新的情感生活天地。

  章萍不动声色地继续同张自量聊着,还时不时地开几句玩笑,调侃一下他五官某个部位与电影明星桌别林相仿。

  回到家后,章萍静下心来,理清了自己的心绪。

  赵素雅是一个情商复杂而古怪的人,凡涉及情爱因素的一应事体,她都能做出与众不同的决断。在她头脑中一度闪现的重新追求个人情爱生活的想法,被她瞬间击得粉碎。她左右不了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感情怪物,一个没有能力放下和除掉自己感情重负和历史阴影的怪物。她阻止不了自己去实施一次有情而又无情的怪异行动。

  章萍心里编织着将要上演的神秘而悲伤的故事,眼近前却与张自量大有越打越火热之势。眼见着张自量就要坠入她挖设的爱河,她似乎听见了他生命深处传出的对情爱与欢乐的真诚呼唤。她一只手摇着爱情之树,不时让几片带着情感温度的美丽叶片掉进张自量张开的手掌中,她的另一只手却悄悄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尖刀。

  她在耐心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近两年来,上海中共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临时中央局也转移到了天津。国共在上海的力量严重失衡,已形不成对抗局势。国民党特务已有数月搜集不到共产党人活动的情报。加之,全国上下抗日呼声越来越高,国共对恃局势已有缓和之势。上海的国民党特务已经把大部分精力转到了对付日本人身上。特务们已不再担心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的搅扰,减少了防范力度,放松了应有警惕。虽有日本人逐步由北向南推进,近逼上海,但1937年下半年上海特务们的生活还是较为宽松和惬意的,时有晚上结伴到娱乐场所休闲。

  章萍也随张自量进舞厅跳过舞,但她把握住了一条原则:张自量同事小范围的聚会,她都找借口不陪他参加,怕小范围内碰上高革躲都没处躲。大范围需带女友参加的聚会,她总能满足张自量的要求。

  事情在大致按着章萍的心迹发展。她在特务系统组织的两次大型舞会上,远远看见了高革和秋风。她身着能尽量遮掩脸面的服饰,又在暗处警惕性很高地躲着高革夫妇。因此,并未被高革夫妇发现。

  做了方方面面的充分准备后,章萍像是很随意地在张自量面前提起了高革。

  那天,她和他在饭店就餐,饭桌上谈起舞技。她笑了一下,说:“真有意思,我曾两次发现你一个跛脚同事还参加舞会。他跳的那是名符其实的蹩脚舞。真是不自量力,脚有毛病还到舞会上凑什么热闹?自己不尴尬,也不怕舞伴尴尬。”

  张自量想了想,说:“你说的大概是一个叫高革的人。严格说,我俩不是同事,是一个大系统的,但不是一个部门的。平常交往不多,但还认识。”

  她接着说:“上次舞会,他约我跟他跳舞。他一蹦一跳的还蛮尽兴,可闹得我好尴尬。我很为这个跳舞的跛腿难为情哟。不过,他却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个。因为,他的英语口语说得特别地道。在我的交际圈内,还没有碰上过如此高水平讲英文的人呐。常同这样的人对话,英文水平不高也能被他带高。”

  这个阶段,张自量对章萍的贪恋正在兴头上,章萍的话他句句听在心里。凡是章萍高兴的事、想做而又能做到的事,他都乐不可支地满足她。这大概是每一个处在热恋当中男人的通病,以满足女友的要求,来满足自己的所欲。这个时候,俩人的关系已经进入了半推半就的状态,只要章萍高兴应允,他就随时可以把她弄上床了。

  果然,张自量说:“你若有兴趣同他进行英文对话和交流,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互相促进一下英文水平,对谁都没坏处嘛。”

  章萍欲擒故纵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认识不认识的无所谓哟。”

  说这话不久的一个上午,张自量到学校送女儿上学,对章萍说:“今天是周末,晚上也没什么别的应酬,就约那高革一起吃个饭吧。你们认识认识,也让我见识见识你俩高水平的英文对话。”

  章萍笑笑说:“自量,你越来越把我放在心上了。我随口溜出的一句无聊闲谈,你都能记在心上。这说明你真的很在乎我。看来,我选定你做我的伴侣算是选对了。”

  张自量嬉笑一声说:“那你该答应我到你那里过夜了吧。我可是等这一天已经好久好久了。”

  章萍娇柔地打了他一下说:“那得看今晚这酒喝得尽兴不尽兴了。下午,剧社要排练节目,我可能晚一点放学,但不会耽误晚饭。放学后,我直接去饭店找你们。在什么饭店请?”

  张自量搂了一下她的肩说:“虞洽卿路利津饭店友和包间。”

  章萍轻轻推了他一把,悄声说:“这是学校门口,你拉拉扯扯的,让我的学生看见了多没面子。耐心等一天吧,晚上我加倍尝还你。”

  张自量乐颠颠地走了。

  章萍望着他的背影想,一向狡诈灵性的特工,一旦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放松了警惕,同一头蠢猪没有什么两样。

  下午,章萍早早离开学校,把她隐匿的手枪取出,做了认真的检查和擦试,然后放入手提袋里。傍晚时分,她提前进了利津饭店的包间,查看好线路,耐心等候猎物的到来。

  天黑后,张自量有说有笑地把高革让进了包间。张自量刚张口说:“我来介绍一下……”章萍即迅速出枪,直点头颅,两声枪响,高张二人当场毙命。

  使章萍没有想到的是,随高革进屋的还有一个女人。这人便是秋风。在秋风还没有反应过是怎么回事时,章萍已用枪顶住了她的脑袋。秋风尖叫一声:“是你……”下面的话还没出口,章萍已从事先打开的后窗中跳出,迅即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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