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诡道行 (1)

　　我的外公到什么时候都不否认他对海豚这种海洋动物的偏爱。早年，在那个神秘的女儿岛上，他就与一对海豚夫妇有过一段不解之缘。这是特训队人人皆知的事情。

　　海豚在同人的交往中，能诱发出人们的某种神奇感受。交往越深，人在它身上探索未知的兴趣越浓。海豚脑壳里有很多谜一样的东西，使陈右军这种喜好玄妙的人留恋往返。多年后，我的外公曾解释过他对海豚物种情有独钟的原因。他说，最初他是想破解它的基因组成和语言秘密，寻找它与人类智慧的某种联系，幻想以此来积累一些与外星智慧物种联系的经验。后来，感到这不是最主要的，根本原因是有一种情愫在里面作崇，一种怪异的小虫虫时常拱得他心头尖奇痒无比。

　　我的外公和他的同党们所从事的密码破译事业，是需要依托现实与幻想的完美结合，才能有所造诣的事业。然而一生中，达到二者完美结合的机会是少之又少的，而多数时间是在这架天平上左右倾偏。当倾斜到幻想一边时，思想就会失重，精神的东西就会乘机跨越时空，给人的情感找一个非同寻常的载体。我的外公就是这个样子，当破译密码的智力枯竭后，就不可救药地依附海豚这种令他心仪、承载着独特情感使命的生灵，不时来刺激自己的那块心头肉，以产生那种奇异的快感。从根本上说，我的外公给予了海豚极大的人性关怀，并使这种关怀延续了多年，最终诱使他的情感使命走上了歧途。我外婆心里明白，正是海豚物种散发开来的那种别样情愫，就是那种像怪异小虫虫一样拱得人心尖奇痒无比的别样情愫，最终导致了我的外公移情别恋，把最后的一腔情爱倾洒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在那个令外婆难以接受的仨人情感世界里，我的外公更加依随海豚这个智慧物种，更加思恋同他一起结识海豚的那个女人，那个同样依附海豚这个载体而长年不懈追贪他的女人。我前面说过，这个女人早在甘陵镇和女儿岛上就渐渐浸入了他的心灵和肌体，只是他没有觉察到或不愿承认罢了。

　　特殊年代中的特殊行当，肢解了我外公的情感世界。一对天才特工男女在政治上走向了反面，却在情感上终而合一，即使在外公的精神世界崩溃之后，心里惟一存留的还是对这个女人的那份情愫。我外公与这个女人的爱情故事，为我外婆给予外公衷贞不渝的爱情，涂上了浓浓的悲剧色彩。

　　前不久，我见到了外婆与外公惟一一张合影照片。那是五十年代的一个春天，在精神病院拍的。照片上看不出我外婆有一丝悲情，反而满脸洋溢着幸福。一幅偶尔得之的照片，并不能具备普遍性的说明效果。照片也许可以说服我的眼睛，但最终不能使我心悦诚服。然而，照片背面的一首小诗却使我怦然心动。这首诗是外婆亲笔提写的。

　　春天，和我在一起

　　二月的蓝波

　　三月的青峰

　　草地的柔嫩

　　柳眉的翠绿

　　花容的芬芳

　　相约去寻觅

　　君的气息

　　君的风韵

　　君的灵魂

　　春天去了，又来了

　　阳光下，和风中

　　华彩飘动着

　　那个永久的约定

　　和烽火岁月的镌刻

　　这就是我的外婆。她从革命队伍里走失后，就一直为一个情字而活着。外婆的一生，未必如我母亲所说那么激奋而辉煌，崇高而壮丽，她更像一个普通的女人，生活上平淡俗庸，政治上也时有麻木不仁。我的外公依靠坚定的信念而生存，我的外婆却随情逐流地在自我陶醉中活着。

　　多年探索未知的智力轮子停滞转动之后，陈右军很痛苦地过了一段无所适从的生活。他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缺乏高强度思想活动和高智力争斗拼杀的日子，顽固的职业习惯时刻在冲击着他的精神世界。他急需一种新的精神寄托和智力搏击。

　　动惯了脑子的人，一旦休闲下来，其精神世界就很快成了一片干涸的沙漠，时刻渴求来自天外的水分。

　　在陈右军精神世界孤寂衰竭的时候，海豚这种生物物种悄然乘虚而入。在一种偶然的特殊心境下，他令人吃惊地又一次对海豚着了迷。

　　那天，他在闲翻报纸，一组关于海豚语言传递和情感交流趣事的小品文，像一粒石子投入盆中静水，激起了他一片情感浪花。于是，他扔下报纸，走出家门，转了三家书店，买回一摞关于海豚的资料。他产生了一个不可遏制的非常规念头。他要研究海豚。他要破译海豚。他要把海豚的语言表达方式和感情维系方式搞清楚。

　　陈右军的这种行为并不难理解，就像充满水的软皮管，正当它狂流不息的时候，你却迎头把它系死了。这样一来，压力劲足的水管必定会被憋得鼓鼓的，最终必然要寻找一处薄弱环节冲破出去。在密码研究领域淡出、无脑子可动的陈右军，要借承载他趣爱和昔时情愫的海豚，把破解未知的激情和火力发泄出去，以缓解他极为复杂的心理情绪。否则，他会真正疯掉的。

　　是的，智力口袋被拦腰紧系起来的陈右军是狂妄的。他有着不同于普通人的非凡智力，是一个善于探索未知、创造奇迹的人。他认为，某些极为复杂的密码都能在短期内破掉，破解小小海豚之迷应该更不在话下，更何况自己有着那段同海豚接触的宝贵经历。他时有感觉到，早些时候对海豚积聚起来的感性认识，在他脑子里一直存活着，深化着，牢牢占据着他情感的一角。

　　他开始行动了。他在短短的三个月的时间内，凭着超群的智力和对海豚的一往深情，从书本上掌握了与之相关的足够知识。之后，他信心百倍地去找了他原来特工部的顶头上司，谈了自己想到海洋研究系统工作的想法。

　　上司对陈右军从隐秘的特工部门退出来，想重新找一份省心的差事干表示理解。但上司想不通，他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与密码破译毫不相干的海洋研究工作。

　　陈右军解释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二者是相通的，都是探索未知，都是研究智慧物种的信息交流。海豚是地球上除人类之外的第二类智慧物种，它们对习惯探秘未知的人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上司对他能否胜任这份工作表示怀疑，他则向上司展示了自己学到的海豚知识，炫耀、演绎了同海豚接触的那段历史。

　　最终，上司竟然神使鬼差地同意了他这一莫名其妙的要求。上司之所以这样做，是有不宜言表的考虑的。随着国民党在战场上的节节败退，情报部门开始着手在大陆暗布潜伏特务。通过种种方式，在大陆一些容易隐蔽的部门和敏感单位安插部分特工人员，以备随时向境外特工部提供情报和在日后反攻大陆时配合行动。既然经过百般做工作，陈右军仍然坚持脱离特工系统，那么通过实现他到海洋研究系统工作的愿望，把他暂时安插下来，日后一旦形势有了转变，还有可能发挥他在情报工作上的才华。对固执难驯的陈右军来说，这不失为一个变通的好办法。

　　上司很快按秘密渠道，通过非常规手段，为陈右军办妥了不会让任何人产生怀疑的手续。他摇身一变，成了南城海洋研究系统的一名技术员，姓名由陈右军改为陈图强。处在非常时期的特工部部门办此等事情，轻车熟路，天衣无缝，绝对安全，真正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人不疑。

　　此时，南城海洋研究系统刚刚捕来一对海豚，正急需懂得海豚习性的工作人员来照料它们。这个时候，陈图强以海洋生物研究人员的面目，出现在南城海洋研究所领导的面前。

　　陈图强抛出去了极具冲击力的一块敲门砖：十分动情地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在女儿岛上，同海豚夫妇“嘀嘀”“哒哒”友好相处的故事。这个不得不让人信服的真实趣闻，一下子就揪住了人们的心。这些人都是极为喜爱海豚的人，因此就无比羡慕陈右军有幸在海中与一对野生海豚有过传奇交往。他们很快接受了这个衷情于海豚的海洋生物研究者，且很内行很权威地给陈右军下了结论：凭他掌握的海豚知识和对海豚的深刻理解，凭他首次下池就与海豚有了某些独特的愉快交流，凭海豚像老朋友似地接受他的亲热程度，断定这个陈图强对海豚的研究历史必在十年以上。陈图强知道自己真正研究海豚只有两三个月的历史，这两三个月还只是纸上谈兵。可他还是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说：“何止十年！多年来，海豚一直与我同在，它们顽固地霸占着我心一角，驱之不走，拂之不去。连我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它们已经在我心海里潜游无数个日日夜夜了。”

　　陈图强自然被指定为研究海豚的主要技术人员。上任的第一天，他给这对海豚夫妻起了名字，雄的叫雄野，雌的叫索妮。自此，他经常到海豚池去，苦心研究索妮和雄野的智慧，致力于同它们对话。他常常带着通气管和水下呼吸器潜水下去，同海豚长时间同游。他真正把海豚夫妇当成了地球上另一种具有智慧的动物，认为海豚夫妇一直在向人们发出某些信息，寻求沟通和交流，只是人类对它们的示爱难以理解。

　　他尽量多地拿出时间同海豚夫妻在水中相处，同时在理论上认真研究海豚大脑构造，绘制了多幅海豚大脑图，努力破解海豚智慧的形成秘密。他越深入研究，同海豚的友情越深，越加明显感到：海豚通人性，知天性，是地救上除人类之外少见的智慧物种。

　　陈图强立志破解海豚的心灵，并尽快成为它们的忠诚朋友。他变着法地投其所好，让它们高兴，使它愉悦，无微不致地关怀着它们。

　　半年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索妮和雄野异常不安，先是交头接耳，然后协同一致地向他发出一连串各种各样的声音：嗡鸣、哨声和尖叫，有的像海面低唤的海鸥哀鸣，有的像大雾天里颇具穿透力的海螺号角，有的像平川上火车长鸣。

　　陈图强感到情况异样，知道海豚在摹仿岸上人们常见的声音与人交谈，人们却听不懂它们每一组复杂的声音。他只有急躁不安地望着它们发呆。

　　中午，他留下值班，望着哀怨啸叫的海豚吃了自带的午餐，然后开始喂食海豚。海豚出现了少见的绝食现象，不管他怎样与它们交流，它们依旧免开尊口进食。他预感到要发生点什么，但又一时弄不明白到底要发生什么。等他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时，已为时过晚。

　　下午两时许，一阵罕见的十级以上大台风，突然不期而至，疯狂地席卷了这个城市的一角。海边的多处房屋被掀掉了房顶，几棵百年大树被连根拔起，海面作业的几艘渔船被打翻。事后统计，十二分钟的台风，使七人送命，数十人受伤。

　　建在海边的海豚池也被浪涛覆盖一时。当时，正在哄喂海豚食物的陈图强听到一阵低沉力巨的轰鸣由远而近。他知道这是巨风到来的前奏，而一向重视海洋天气变化的海洋研究所并未接到台风预报。

　　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一场罕见的当时技术水平难以预测的大台风，而海豚早在上午就预知了。它们采用各种语言和异常的行为表现，力求与他达成沟通，把这可怕的消息告诉他。可它们的良苦用心一如人类对牛弹琴，他未能及时破译它们的语言。

　　陈图强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脚下一滑跌入池中。在巨风携浪舔刮海豚池的一刹那，他感到有一双巨手把他高高抛出水面，被重重地扔到了池上铁栏栅旁边。他乘机死死抱住了铁栏。

　　汹涌的海浪席卷而过后，他清醒过来，回忆起那双巨手正是索妮和雄野的长喙。他与它们曾多次在水中玩耍类似游戏，只是这次它们力用得更猛更狠，而且冲击他的角度不是平常玩时的垂直向上，而是转向池边铁栏。也就是说海豚夫妻是有意把他抛到池上的。否则，他必将被涌入覆盖海豚池的巨浪卷入大海。

　　是海豚夫妻合力救了他一命。

　　陈图强知道人类喜欢海豚什么：它们忠诚友善，为捕捞的渔民驱赶鱼类，使他们网网丰收；他们勇于拯救濒于溺水人的生命，保护人类免受其它海洋食肉动物的攻击。然而，陈图强苦苦思索而不得：海豚为什么会喜欢人类？人类的哪些方面吸引了海豚？海豚对于我陈右军的缘份来自哪里？

　　海豚海中救人的事情以前只是一个传说，这个城市的人并没有谁遇见过或看见过。今天，陈图强亲身经历了。

　　被海浪缠裹掠夺十二分钟的陈图强清醒过来之后，第一反应是海豚夫妻救了他一命，第二反应就是海豚夫妻肯定被海浪掠跑了，或者说海豚夫妻乘汹涌而至的海浪回归大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