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爱情树下了残生

　　林少华跑到丽江岸边的那棵爱情树下，他已经筋疲力尽。一阵喘息过后，他机械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手电筒，在自己曾经埋下过爱情誓言的地方来回照射着。白色的光柱在眼前晃动着，此时那个海誓山盟涌上他的心头。他想到两年前选定的这棵爱情树，想到那个似乎已经久远的爱情基石。他仍然机械地从包里摸出了一把水果刀，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把两年前埋藏在树根下的爱情基石抠出来，他含着眼泪在上面刻起了字。尽管在石头上刻字很艰难，他的左手几次被水果刀划破，但他还是在沾满血迹的爱情基石上，刻下了“来世我娶你”几个字，然后重新把石头埋在树根下。

　　林少华背靠爱情树席地而坐，他从书包里拿出了积攒几个月的安眠药，紧紧地将药瓶攥在到手里。他对着潺潺流淌的丽江水，心力交瘁地想：亲爱的晓娟，想起我们在爱情树下许愿的情景，虽说时间不长，却有如隔世，今非昔比。我无法忘记那个生命中的浪漫，无法忘记那次我们跪地对天发誓，无法忘记你天真的笑脸写满了爱情的纯真，你的每句表白，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你用青春的时光为我写了一本又一本的爱情日记，任何美丽的爱情传说我都不相信，我只相信你的泪水滴落在日记里的告白，你用忠贞的爱情感动着我，在我的生活中演绎成一部现代版的爱情传说。我曾经暗自发誓为你而活，为你而拼搏，我要用生命呵护你，现如今我却什么也做不到，我痛恨命运的不公。

　　我不会忘记，在黄昏搂抱着夜色沉睡的那个晚上，你用秋波拉近了我们心和心的距离，你半躺在我的怀里指点着牛郎织女星问我：爱情是人间热烈还是天宫恒久？天上为什么要有一条无情的河将有情人阻隔？我说天上没有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所才会有一条无情的河。

　　我不会忘记，在繁星围着月儿跳跃的那个晚上，你用纤细的手臂牵引着我，在你身上肆意而羞涩地放纵，你说情无界真爱无边。

　　我不会忘记，在那个丰收的季节，我们一起去郊外，漫步在田间地头，你冲着堆积的稻草对我说：爱情需要留下一道光泽。你用乞求的眼波企盼着我，在秋叶上搭建一个爱的草窝。你对我说：爱情需要培养粗放的性格。那会儿你追赶我、我追赶你、你用沾上稻草的嘴唇痴情地吻着我，边吻边说：我要这么缠绕你一千年，一万年，缠到你生生世世说烦我。我说：只要你缠我一辈子，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我说：烦你与恨你都是情的同义词，都是点缀爱的绿叶。你笑着对我说：少华，我就这样烦你一辈子，恨你一辈子吧。

　　我不会忘记那个铭刻记忆的黑夜，你用离别的悲伤意欲把贞操献给我。你告诉我：人生几何？心都给你了，何必在乎爱情的躯壳？我说：等到明年山花烂漫时，我将把你的心和身体洗劫一空，全部带走。那个夜晚你笑了，尽管我看不到你的表情，可我能感觉到你的心醉了。

　　我不会忘记那个酒醉之夜。当我不省人事的时候，是你把我搂抱在怀中，用泪水一滴一滴唤醒我的知觉。你的泪水，滴到我的脸上又流进我的心窝，你的泪水不仅划过我情感的轨迹，也融入到我生命的血液里。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爱情的泪水，那咸咸的滋味让我回味。那天虽然我贪杯了，可心里十分清醒，甚至故意装睡，就是想多享受一阵爱的泪水。

　　我不会忘记离别时的那场悲切。那天你随着火车奔跑的情景，永远铭记在我记忆的深处。你一声声地呼喊着：让我千万别忘了那个山花烂漫时的约定，千万别忘记那个爱情播种的季节。那时我就发誓要静守这个恒久不变的誓约，心中不停祷告：愿我和你相依到天长地久，少一些悲欢离合。那种离别的感觉确实很痛苦，那种苦真的是无法诉说。

　　林少华从挎包里掏出一颗红五星，他手捧红星颤抖着，不住抚摸着它说：“可如今我所有的梦都被现实撕得粉碎，红星梦破灭了，爱的权利被剥夺，只能任凭伤口在滴血，在心中涓涓地流过，我再也无法兑现那个爱的誓约和承诺。亲爱的晓娟，不管怎么说是我伤害了你，我曾经在这里承诺过，一旦我有负于你，我将受到严酷的灾殃，一个负你的人没有理由活在这个人世上，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一点爱情诚信，永别了，我的爱人！永别了，我的晓娟！来世我一定娶你做我的老婆，我们还在这里相约，我们还在这里续前缘，再也不分离，再也不去上演今天的长恨歌。来世再见吧！我放不下的冯晓娟，我在爱情树下等你，哪怕变成孤魂野鬼，也要等你一千年一万年。

　　林少华流着绝望的泪水，把安眠药从瓶里倒在手上，每当他抬起沉重的手臂往嘴里送时，他都会迟疑一会，毕竟死亡也需要勇气，需要一个抉择的过程。因为他不知道死亡后有没有灵魂，还能不能想起最爱的冯晓娟？还能不能想起给予自己生命的妈妈？生命诞生时的痛楚，父母养育的那份艰辛，不时聚集在他的心海，使他难以平静。他是带着放不下的亲情和牵挂奔赴黄泉，儿时的小伙伴，关爱过自己的人，一张张熟悉的笑脸，一双双善良的眼神，总是闪现在他的眼前，让他不时滞留在亲情和友情的边缘上。沉思的瞬间，他想起了爸爸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一定要当个好兵，一定要穿上军官服，一定要做个有用的人，一定要为咱们革命家庭争光。那天爸爸吃力地说：儿子，记住生老病死不可怕，都是正常现象，千万不要在爸爸闭眼时掉泪，要学会坚强。儿子，给爸唱首国际歌吧。当自己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时爸爸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林少华突然哭泣着说：“爸爸，那天您也是流着眼泪走的，可您是带着对共产主义的期待走的，是唱着革命的壮歌走的，走得洒脱，如今儿子是唱着人生的悲歌辞世，走的悲凉，走地凄苦，走地无助，走地没有骨气。本来我可以死得壮烈，凭自己的功夫可以把那个坏蛋剁成肉酱，为部队扫除奸逆，还我儿时追逐的蓝天。可我思前想后还是不能将那个梦的军营污染，当然更不能坏了咱革命家庭的名声，所以我只能无声无息地走。”

　　林少华泪眼迷离，看了看夜幕下的丽江，又想起了妈妈。想起妈妈送自己参军时的两行泪，那天妈妈是何等的撕心裂肺，那种母子割舍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那份光荣吗？妈妈为了帮儿子圆从军的梦，亲自翻山越岭到公社找领导，声明不要任何军属待遇，家里的农活自己都能承担，绝不连累村上。想想休假时，妈妈为了尽快促成自己和冯晓娟的姻缘，自己仅仅在家住了五天，就被妈妈催着赶往冰城。

　　他又想起周淑芝站在山间小路为自己送鞋垫的那个时候，她那个无奈的眼神总是挥之不去，不论同学也好，还是邻里也罢，那份质朴深深地融化在他青春的记忆里。

　　他想起王丽和自己那个纯洁的拥抱，还有那份说不清的亲情，尤其是离队那天她在车站流下的两行泪水，那是多么赤诚的姐弟情缘啊。

　　他想起魏红和范玉玲夜唱《红色娘子军》军歌的情景，还有那个令人胆怯又恐慌的春梦。

　　他想起五连指导员和自己谈心时的直率和真诚，那份战友纯洁的印迹怎么也抹不掉，训练队里那个醉酒当歌的欢送，那些响彻云霄的歌声。

　　瞬间的闪念，并没有留住他对生活的向往。他懂得诚信是做人的立足之本，尤其是爱情承诺，更不能失信。他想到自己给晓娟带来的伤害，便不知不觉地用半瓶白酒将百片安眠药服了下去。

　　恍惚中幽静的夜幕为他搭建起灵棚。遥望的那些闪烁着疑惑眼神的星辰，聆听着呼啸的夜风发出的丝丝呜咽，朦胧地看见树梢上时而飘落下来的几片吊唁的残叶，似通天冥币一片一片地打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灵魂得到了最后的慰藉。

　　他最终手握那颗红星，沉沉地闭上了疲惫的眼睛。闪烁着童年理想的梦彻底灭了！情仇爱恨彻底了结了！他再也不怕世间的悲愤卷土重来了，因为在他眼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经离他远去。他流着凄苦的泪水，期待着那个令人困倦的灵魂，快点回归故乡安息，回到那个凝泪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