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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马又说:“苏医生,有一点我是相信的,你不是真心为日本人卖力,你是迫于压力。”

  苏原点点头说:“就是这样。我想逃走,可日本人看得很严。你也能看见,出城的路都是日本兵把守。”

  老马说:“我们可以帮助你逃出去。”

  苏原眼睛一亮,说:“老马,你说的可是真的?”

  老马说:“真的,只要你愿意。”

  苏原说:“愿意。我求之不得。”

  老马说:“如果我们要帮你,就一定能帮成。不过有一件事先与你讲明。”

  苏原说:“老马你说。”

  老马:“逃出去后,我们希望你能参加抗日队伍,队伍上极需要你这样的人。”

  苏原向:“要我去做军医?”

  老马说:“是,也包括你的妻子。”

  苏原说:“老马,我和我妻子都愿意参加抗日队伍,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有中国人的良心。”

  老马点点头:“我知道你会愿意。”

  苏原迫不及待地问:“有逃走的办法吗?”

  老马说:“这一切由我来安排。下个星期六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这里碰头。那时候我再仔细和你谈计划。”

  苏原点点头。后又问:“老马,你住在哪里呢?”

  老马说:“这不要问。不是不相信你,这是规矩。懂吗?”

  苏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马又说:“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以防泄露出去。”

  苏原说:“我妻子……”

  老马打断他:“暂时也不要告诉她。”

  苏原点点头。

  老马开始穿衣裳。他穿得很快,不等苏原穿上裤子,他已经一切停当,走了。

  于是后来的日子苏原便掐着指头等待下次与老马的碰头。他的心情焦躁而兴奋,多少还有些顾虑。不过一天天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日本人正积极准备秋季清乡的事,顾不上管他,只要没有病号,他便呆在“家”里。只是牟青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反常,寡言少语,时而发呆。牟青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予以否认。

  除牟青之外,另有一个人也觉出苏原的异乎寻常,那就是高田军医。在所有日本人当中,高田军医是苏原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平常,高田总试图与苏原多接近一些,除时常到苏原家里聊聊天,在工作上也尽量给他以关照。高田中国话说得不赖,有些生活习性也接近中国人。然而不管高日做出怎样的姿态,苏原总是冷漠以待。这种状况一直保持到将与敌工老马碰头的前两天。

  那天上午,高四着人招苏原到医疗大队,说有病号要他去诊断。苏原去了。却原来病号是高田本人。高田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候苏原。他躺在床上,等苏原关上门,他坐起,用日语对苏原说:“苏原君,有件事我必须今天与你谈,再迟怕就来不及了。”

  苏原惊鄂地看着高田。

  高田又说:“苏原君,请坐吧。”

  苏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对高田说:“请高四队长说中国话吧,我不懂日语。”

  高田笑笑:“苏原君,我知道你会说日本话,事实上在这之前你自己已证实了这一点。”

  苏原疑惑地说:“我证实了什么呢?”

  高田说:“你不懂日语,又如何能听懂我的话并作出反应呢?”

  苏原打了一个寒颤,他明白自己中了高田的圈套,懊恨异常。他不再说什么。

  高田开始说中国话:“苏原君,我看得出你是个正派的知识人。当然,你的知识仅限于医学方面,别的,比方说谎、蒙骗、奸诈……这些一方面你品性上不曾具备,另方面你又没受过专门训练,所以面对战争,你难以应付。”

  苏原仍不语,他不晓得这个法西斯军医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高田从床头桌上拿起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轻轻吐出烟雾。阳光从没糊纸的窗棂射进屋里,照得高田吐出的烟气迷迷离离。

  苏原这时想到高田要他来的目的,说:“高田队长病了吗?”

  高田说:“我没病。”

  苏原又看了高田一眼。

  高田说:“我开始已经说了,有件事我必须早早与你谈,再返怕来不及。”

  苏原说:“高田队长要走吗?”

  高田眼盯着苏原:“恰恰相反,要走的是你而不是我。”

  苏原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高田一笑:“看,苏原君,你的反应又一次证实了我的判断。”

  苏原低下头去,十分地沮丧。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和老马的事情败露了,可究竟是怎样被高田察觉了呢?他无从判断,更不知道高田和北野将怎样处置他。

  高田不再笑,神情一下子变得严峻,说:“苏原君,别担心,你不管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妨碍你。相反,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帮助你。”

  苏原看看高田。

  高田:“苏原君觉得奇怪吗?”

  苏原不语。

  高田又说:“我和苏原君有许多共同之处,同是生于医学世家,又同是在大学学习医科。不同的是你生在中国,而我生在日本。而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我生于日本,但我最终没成为一个武士,我想这也许与我畸型破碎的家庭有关系。我祖父是个制造商,很富有,可是缺少责任感。他在横滨、东京、大坂有三个家,一妻二妾。在我们日本,传统的婚姻是一夫一妻制,连天皇也不例外。可是我祖父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人占有三个女人。当然,他也不敢怎么声张,借做生意之名,一年到头穿梭于三地之间。我父亲是祖父的正式妻子生的,所以祖父对父亲还是很抱期望的,他希望父亲能学习制造业,将来继承他的事业。父亲鉴于祖父的所做所为,对祖父一直是有成见的。他不肯按祖父的意旨行事,最终选择了医学。祖父一怒之下将父亲赶出了家门。父亲的人生道路是很曲折的,由一个穷学生到着名眼科医生,这中间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难困苦。说来可叹,父亲没有继承祖父的事业却继承他对女色趋之若鹜的秉性。在他事业有成娶妻生子之后,又姘上了医院的一个药剂师。将母亲与我们兄弟三人置之不顾。家庭的不幸给我的童年和少年蒙上一层阴影。后来我学习医学完全不是由于父亲的原因,而是我的一个中国朋友的父亲的影响。我家住在横滨,横滨有一条华人街。我家就离那儿不远,从小我就和一些中国孩子交朋友,跟他们学中国话,有时也到他们家里去,吃他们父母做的中国菜。和我最要好的一个中国孩子的父亲是个中医,当我的母亲积郁成疾后多亏他的精心治疗才恢复了健康。他高超的医术为很多贫苦的日本人治好了病。他的收费很低,对那些赤贫的病人则不仅不收费还将药物赠送。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起初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后来才晓得这是一句佛家偈语。是劝人行善救人的。他说假如一个人能给予别人两样东西,金钱和健康,那么给人以健康远胜于给人以金钱。我说我选择医学这一行是缘于这位姓唐的中国医生是毫不为过的……”

  苏原忽然想到,他的父亲也曾对他说过关于金钱与健康的话。此时此刻一种思亲的情愫油然袭上心头。苏原崇敬自己的父亲,无论是他的品德还是医术。在乡间医生是真正的名士,而医术高明医德高尚者会流芳百世。苏原的父亲苏老中医便可归于此中。说起来,苏老中医从医的经历颇有一种传奇色彩,在乡间传为美谈。他八岁那年,发了一次高烧,高烧退后耳朵聋了,然而从此以后竟不明不白地懂了医道,天赐一般。初见端脱是救治他的亲爹。那一****爹在地里干活突然晕倒,抬回家仍然人事不省。他妈哭哭啼啼无所措手足,而他倒不慌不忙十分镇定。他找来一根筷子,抵住他爹的人中,再用力往下一按,如同钥匙开锁,他爹大叫一声睁开了双眼。在场的人看得愣了,一个小孩子如何得知此法,且在实施中又如此从容,实叫人惊异不解。后来他爹问他,他说当时他听到有人教他,只闻话音不见人影,叫他如何如何,他就照着去做。他爹听得将信将疑,一个耳聋孩子又怎会听到声音?不信却无别样解释。再一次是村里有一人病了,本家人抬了往镇上去看医生,他在街上看见了,对人说不必送了,赶紧抬回家吧。人家不予理会,急急地赶路,可在半路上病人就断了气。这又一桩奇事再次成为众口新闻。他爹却冷丁看到摆在这个失聪儿子面前的一条光明大道;从医。儿子将终生抱定这个金饭碗吃饭。那时的乡间缺少医生,尤其缺少正儿八经的医生,巫医倒有不少,鱼目混杂。巫医真正能治病者少,行骗诓财者多,因此名声不好。苏老中医的爹是个有见识的人,他担心乡人一开始便把儿子划入巫医之列,便将儿子送到镇上跟一个老中医学徒,这便算入了正道。学了几年,那老中医病故,已成少年的苏子熙便回村挂牌行医,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行医生涯。他一生中给数不清的乡人治好了病,医术精湛而怪异。尤其对一些疑难病症的医治颇为玄妙,一砂一石俱可入药,一草一虫皆能治病,使人难以区分医、巫两者之界限。至于他这奇特的医术究竟是得之天赐,还是得之镇上老中医的传授,不仅众人不晓,就连他的亲爹也稀里糊涂。总而言之,苏老中医的一生算得上是风光的一生,算得上是功德圆满的一生,死而无憾。况且他也死得甚是时候,倘若再晚些日子,北野这伙日本兵也就找上了他的麻烦。

  苏原问:“那位唐医生后来怎样了?”

  高田说:“战争爆发以后,举家迁到乡下去了。不久,我也应征入伍,从此不知下落。”

  苏原不再问什么。

  高田说下去:“苏原君,现在你已经对我的家庭、经历有所了解了。前面我已经说了,咱俩除了出生的国度不同之外,学业、经历大致相似,我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可以设想一下,假若现实不是日本入侵中国,而是中国入侵日本,再假若你也被应征入伍,而且不是医生身分,是端枪的步兵,那么我问你,你会不会开枪杀我们日本人呢?

  苏原不知道高田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个。

  高田说:“你会的,一定会的,只要你是个士兵,你就不能拒绝杀人,杀人是士兵的职业。”

  苏原说:“高田队长你错了,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杀人。”

  高田说:“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假如二者供你选择呢?”

  又是选择!苏原恨恨地想。在他的心中,选择这字眼,像一条蘸水的鞭子,北野用来抽过他,现在又是高田。这可恶的选择,可恶的日本鬼子!

  高田看了苏原一眼,笑笑说:“当然,请苏原君不要误解,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证明杀人有理,证明杀人不可避免,而是涉及另一个问题:一个平常人怎样站在战争之中。战争犹如从天而降的泱泱大水,将所有的人淹没,卷入旋涡之中,无一逃脱。作为中国医生的苏原君没有例外,作为日本医生的我也没有例外。回到前面的话题,苏原君申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杀人,对此我不想妄加论断,我只说我自己,假如我是手操枪炮的步兵、炮兵,我想我避免不了杀人,因为我拒绝作战,将被指挥官以临阵怯逃者处死。面对生与死的选择,唯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将理想置于生命之上。而我们都是凡人,愈是凡人愈珍惜生命,我们清楚这很卑贱,这正注定凡人将永远望其英雄之项背,高贵对他们来说高不可攀。这是其一。另外,我们凡人远离理想,因此理想在我们的视野里十分模糊,这便影响我们对理想真伪的判断。比如说日本天皇将这场战争称之为大东亚圣战,目的是拯救东亚人,实现大东亚共荣。于是许多日本军人走出国门在别国作战杀人,心中倒怀有一种拯救人类的神圣感,这是怎样的荒谬与可悲啊!但值得庆幸的是,坐在你对面的高田军医既没有被编入端枪杀人的步兵行列,又不是被天皇鬼话蒙骗住的糊涂虫。说到这里,我必须再次向苏原君申明,不是所有日本人都头脑不清,都支持天皇和大军阀们发动的战争,无论是日本本土还是本土以外战场上的日本人,都有许多反战者在行动。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苏原一直听高田说下去,高田毕竟是日本人,他有限的中文水平限制了对自己思路的表达,因此苏原听得似是而非,但大体的意思是领会了。高日关于英雄与凡人的说法,细细体味不是那么好驳斥的,想想自己和妻子到现在还苟且在日本人的军营里,这不正说明自己是无法与英雄齐肩的凡人吗?承认自己是凡人而不是英雄,这或多或少会起到宽容自己的作用。只是高田后面的话他尚怀疑,就算日本人中间确有反战者存在,高田会是吗?不久前高田在枪杀中国人刑场上的情景,苏原记忆犹新。

  他说:“高日队长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高田说:“这一点我在开头便阐明了,为了我们的合作。”

  苏原说:“合作什么呢?”

  高田说:“从大的方面说为中国的抗战早日取得胜利,从具体方面说,将中国的抗日英雄从法西斯的枪口下抢救下来。”

  苏原不由冷笑笑,说:“我倒是看见过高田军医和刽子手合作残杀中国人的事实。”

  高田无语。

  苏原又说:“请教高田队长,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日本反战者干的勾当吗?”

  高田叹了口气,说:“苏原君,我知道要得到你的信任是很困难的,但是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谁?”

  “等见了你自己询问吧,反正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

  小城的夜晚是宁静的,黑暗掩埋了一切,使整个城镇失去了轮廓。如果不是城四周堡垒透出的灯光犹如凶神恶煞的眼光监视着这块地面,简直使人难以相信这是战争岁月。

  苏原对小城的街区很不熟悉,何况又是不见星月的夜晚,跟高田三转两拐就迷了路。他渐渐觉得这是高田有意达到的效果。他问高田要把他带到哪里去,高田说你不必多问,知道太多对你对我都没有益处。

  高田对北野说了谎,这一点苏原是知道的。天黑之前高田将他带到北野的司令部,北野正在和一个军官下围棋。那军官是苏原在刑场上见到的那个尖下巴少尉。高田和苏原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苏原曾于业余时间钻研过围棋弃法,从技艺上说差不多已经入段。只看了几着,苏原便看出两人棋艺平平。当看到北野明显投错一子时,他不由自主地“哦”了声。这一声便引起北野的注意,他转头看看苏原,说苏原君有高明之着?苏原慌乱中向高田投去一瞥,高田忙将北野这句其实已被高原听明白了的话翻译出来,苏原连连摇头。北野笑笑,说改日和苏原君对奕一局。高田又翻译出来,苏原仍然摇头。这时高田便向北野报告,说刚听说城里出现痢疾病例,他要和苏原去查看一下,采取措施,否则在城里蔓延起来,殃及部队,后果严重。北野挥挥手算是应允,高田便赶紧带苏原出了司令部。苏原从高田对北野的欺骗似乎觉出他是日军里一个神秘人物。

  高田终于在一条短街的一幢瓦屋前停下。他警惕地向四下看看,没发现异常,便踏上台阶敲了几下门。等会儿里面传出脚步声,随之听一个男人沙哑的本地口音:从集上割肉回来了吗?高田回应:没割肉买了鱼。里面男人的声音:买的什么鱼?高田回应:偏口鱼。苏原觉得这回答很古怪,高田何曾去集上买回什么偏口鱼?

  门开后,显出一个矮小身影。暗中看不清面目,但苏原能分辨出是个上岁数的老人。高田和苏原走进院子,门又被关上了。屋门是敞着的,里面有微弱的灯光。高田和苏原走进屋后,那老人便在外面将门关严,自己留在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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