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黑箭篇(15)

　　方太太回答说：“或许，照顾好冬冬就是对得起雪桦的遗愿，也对得起我们多年的挚友了。”

　　陈克固然为复仇而奔波，但是，他知道，情报战线历来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团团迷雾之中，只有高手才能去伪存真，拨开表面假象，把握情报本身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陈可反复思考，在3月12日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耿江南到底是不是叛徒？陈克要报仇，首先就要确定复仇目标。秘密战线最具神秘色彩的，就是悬念！这和正规军作战大相径庭。两军作战，阵营清楚，营垒分明，谁是敌人，谁是友军，一目了然。但是，在情报大战中，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身穿敌军制服的，可能是自己的战友，而自己旁边的伙伴，也许就是敌人潜伏的特务！

　　陈克知道，在地下工作中，最为关键的，就是要准确无误地识别身边作战人员的真实身份。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革命的伟大领导人就一直如此教导我们。但是，在地下工作中，要判断一个地下工作者的真实面目往往是不容易的，有时甚至是不可能的，毕竟当时的国家机器还被掌握在敌人手里，我们的地下工作者还处于秘密状态，不能暴露自己，也不能有效地获取全面信息。难啊，真是难啊！

　　此时此刻，曾晓和陈克必需立刻查明耿江南被捕以后的真实情况。摆在他们面前铁的事实是：许志国被敌人逮捕了，雪桦牺牲了，能够同时提供这两个重要地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耿江南，除此而外，别无他人。此外，在老许被捕现场，耿江南和军统特务始终在一起，铁证如山，耿江南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这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曾晓、陈克和李新才在一起仔细分析了3月12日前后所发生的所有事件，他们甚至按照每一天的时间顺序，把市委重要日程全部排列出来。答案很清楚，在耿江南返回长海前，尽管敌人逮捕了一些地下党同志，但是，市委核心成员和重要机构都没有受到严重损失。而正是在耿江南返回长海的那个晚上，形势急转直下，军统得到准确情报，并立刻采取突然袭击，在第二天上午，分别逮捕许志国书记，杀害梅雪桦，并破坏了地下电台。

　　符合逻辑的答案只有一个：正是耿江南这个叛徒，为敌人提供了许志国和密台的准确地址。对于这一点，曾晓、陈克和李新才好像没有疑义。

　　“但是，仅仅根据现有线索，我们是否能够确定耿江南就是叛徒？”曾晓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是一个极有水平的地下党领导干部，即使是非常复杂的问题，他都能够以严密的逻辑思维和逻辑推理，拨开事物表象，获得事件真实本质。可是，这一次就连曾晓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

　　“耿江南不是叛徒，谁是叛徒？今天上午我去龙四那里打听消息，据龙四说，警备司令部高层人士亲口告诉他，军统完全是根据姓耿的所提供的情报才采取的逮捕行动。”李新才断然说道。

　　曾晓猛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个极大的烟圈，提出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关键在于，如果耿江南真是叛徒的话，我们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而是蹲在军统大牢里头了！”

　　确实，当时在庆云里老许家门口，军统特务密布，暗探云集，耿江南明明看见了曾晓和陈克，只要他一喊，高叫一声，军统特务就会立刻包围过来，那他们是绝对无路可逃的。可耿江南为什么不喊呢？而且，他不仅没喊，反而故意去大声叫门，其实就是提醒他们，要他们赶快撤离现场。

　　“或许是他还没有想好，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为自己留条后路？”陈克略带迟疑地说道。

　　曾晓冷笑一声：“他还能留啥子后路？出卖老许，就是死路一条，何况雪桦也牺牲了，全是死罪！”

　　尽管陈克觉得现在无法作出最后结论，但是，他还是说：“至少我们可以认为：第一，许书记被捕、雪桦牺牲、地下电台被破坏，肯定都和耿江南有关！”

　　“同意！”曾晓点头说道，李新才也点头称是。

　　陈克继续推理：“第二，他好像并没有出卖我们两人和其他熟悉的同志，因此，现在似乎还无法绝对断定他百分之百就是叛徒！”

　　“我没有反对意见！”曾晓说。

　　李新才立即表示反对：“我敢肯定，姓耿的绝对是叛徒！我们应该对他采取措施，为牺牲的同志报仇！陈克，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就不想为雪桦报仇吗？”

　　“我当然想报仇！我比任何人更想用叛徒的头颅去血祭雪桦在天之灵！可是，目前的证据还不够百分之百确凿！”陈可反驳道。

　　曾晓没有下最后结论，他说：“不过，至少在真相完全大白以前，和耿江南的任何联系必需切断，为慎重起见，宁可信其是叛徒，不可断言他就不是叛徒。你们的意见呢？”

　　“完全同意！”陈克和李新才说。

　　“好，就按照这条意见传达下去，立即切断和耿江南的全部联系，通知所有和他认识的同志迅速转移。”

　　“是，我们马上去办！”陈克和李新才说。

　　《长海晚报》在翌日发表消息，披露了老许被捕的过程，还刊登了相关照片。该报报道说：“根据此间权威人士所披露的消息，此次共党地下组织被军统方面一举破获，完全根据共党内部一耿姓人士所提供的情报。军统方面要员表示，耿姓人士将按照警备司令部悬赏规定，获取三千银圆巨额奖金。”

　　是啊，他老耿不是叛徒，谁是叛徒？可是，在耿江南的记忆中，那天晚上，除了吃饭、喝酒和睡觉以后，他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可是，他怎么就成了叛徒呢？老耿觉得自己很委屈，但更觉得耻辱，他很想一死了之，可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寻死，那将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还有谁能证明他的清白？他不能死，即便死，也必须死得明明白白。他要忍辱负重，搞清事实真相，如果自己确实是叛徒，他宁愿死在自己人的枪下。

　　当年，耿江南中断在长海大学的学习，投身于革命事业，在几年的地下工作中，作为市委交通，他多次出生入死，完成了组织上所交给他的艰巨任务。确实，人们往往不害怕自己所面对的正面敌人，他们有时最怕的是落入狡猾对手所设下的陷阱之中，而更为可怕的是，自己还不明白，这陷阱究竟是怎么回事！耿江南痛苦之极，灵魂受到无穷质疑的绞勒，所有线索全都表明，他是一个罪不容赦的可耻犹大！

　　在一旁冷静看着耿江南的灵魂在挣扎，最为开心的，莫过于黑桃A了！他不能不为之十分得意，3·13案件是他出道以来的经典之作，堪称中国现代情报大战中的卓越范例！了不起啊，真是了不起，他黑桃A以七天为限，简直就是无中生有，全靠天才加运气。首先抓获耿江南，而后利用高级间谍药物，找到突破口，进而逮捕了共党头目许志国书记，还击毙负隅顽抗的密台发报员，摧毁了地下电台，立下两大奇功！黑桃A此时的自我感觉简直好得一塌糊涂！

　　戴老板的贺捷电报很快就发来了：“军统长海区：欣闻劳赫区长建立奇功，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总部予以特别嘉奖，并晋升其为上校区长，其余有功人员一并奖励！此令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戴处长意犹未尽，半夜特地打电话过来，将劳某表扬了一通：“老弟，你立大功，我戴某人也跟着沾光啊，校长今天对你可是赞扬不绝。好好干，将来调到总部来，协助我大展宏图！现在，你要趁热打铁，马上突审，再接再厉，尽快撬开许志国的嘴巴，获取更多情报，把长海共党组织一网打尽！”

　　“是，处座！”黑桃A回答道。

　　接完电话后，他立即赶到审问室。许志国端坐在桌旁，闭目养神，面前的纸上依然空白，负责审讯的黑金刚一无所获，气急败坏。

　　黑区长看到许志国的手还被铐着，故作生气状：“混蛋，许先生是保定军校的前辈，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他？”

　　他扬手给了黑金刚一个耳光，大骂道：“马上把手铐打开，然后给我滚出去！”黑金刚只好捂着脸，打开许志国的手铐，然后离开审讯室。许志国看着黑桃A的表演，依然无动于衷。黑区长走到许志国面前，热情地伸出手，要和他握手，但是，许志国一动不动，漠然置之。黑桃A感觉有些尴尬，但有意显得并不生气，在他对面坐下。

　　黑桃A故作姿态地说：“许先生是军中前辈，愚弟在黄埔时，曾听教官提起过您的大名，说您文武双全，上马管兵，下马治民，人才难得！”

　　黑桃A说了半天好话，推崇备至，礼貌有加。许志国在多年的地下斗争风雨里，见过多少人物，黑桃A这些小把戏，怎能迷惑住他？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他依然正襟危坐，还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黑桃A故作真诚地说：“许先生，南京军队里保定军校毕业的一些前辈听说您的不幸遭遇以后，都到领袖面前为您说情。委员长也交代下来了，只要您迷途知返，必将重用。”

　　许志国开始说话了：“先生之言差矣！什么叫迷途知返？本人既然选择了无产阶级革命的道路，就不会改变信仰！你也不用煞费苦心，白费力气，干脆痛快点，要杀就杀，要剐就剐！”

　　黑桃A叹了一口气：“前辈，这是何苦？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良臣选主，您是高人，何必一条道走到黑呢？”

　　许志国站了起来，大义凛然地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你还是送我回牢房吧！”

　　黑桃A一见计穷，便脸色阴沉地说：“前辈，您这是逼我动刑了？”

　　许志国大笑：“你有什么本事，全使出来吧！”

　　黑桃A击掌召人，黑金刚等人闻声而至。黑桃A对许志国凶狠地说：“既然前辈敬酒不喝，晚辈也只好对不住你了。来人，把许先生带下去，请老前辈开口说话！”

　　黑金刚早就按捺不住，立刻把许志国押到行刑室，开始使用各种残酷行刑手段，妄想从他那里得到地下组织的重要情报。但是，许志国本来就是条铁汉，早就准备为共产主义而献身，各种大刑对他根本无用，后来，他被黑金刚之流折磨得死去活来，最终昏迷过去。

　　黑桃A走进行刑室，见毫无效果，恼羞成怒，下令道：“把他泼醒！”

　　黑金刚立刻把一桶冷水猛浇过去，许志国苏醒过来，满脸鲜血。看到黑桃A，他说道：“你还有什么好手段，尽管使出来！”

　　黑桃A气急败坏地说：“许先生，你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许志国坚定地说：“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黑桃A阴险地说：“告诉你吧，你手下的人很讲义气，现在可忙得很呢。根据我所得到的情报，他们计划在押你去南京的半路上，将你劫走！”

　　许志国接着说：“共产党人是杀不绝的！”

　　黑桃A黔驴技穷，最后只好摊牌了：“实话告诉你吧，南京密令已经下来，今天你要是还不招供，就地处决！许先生，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许志国从容不迫地说：“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我们失去的只是颈上的锁链，可是，我们必将迎来革命的胜利，到那时，你这可耻的丧家犬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黑桃A无计可施，只好穷凶极恶地说：“把他给拖出去，毙了！”

　　黑金刚立刻冲上来，带人把许志国拖到院子里。许志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满怀深情地看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回顾自己一生，他毫无遗憾，要革命，就会有牺牲，为了自己的革命信仰而献身，这是一个革命者的光荣。他笑了，笑得泰然自若，笑得浩气长存。在院墙旁边，他面对着刽子手们，凛然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黑金刚看到他视死如归，不由得胆战心惊，只好用大喊大叫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快转过身去！跪下来！”

　　许志国对着敌人的枪口，面无惧色：“来，开枪吧，刽子手！我要看着你们下毒手！”

　　黑桃A声嘶力竭地喊道：“还磨蹭什么？快动手！”

　　黑金刚不敢看着许志国，只是双手发抖地举起手枪，闭着眼睛开了一枪。

　　许志国冷笑：“怎么？连枪都不会开了？”

　　黑金刚连发几枪，许志国最后望了一眼蓝天，英勇就义。在刑场一旁，耿江南被黑桃A勒令来观看，他实在是无法面对自己的老领导，尽量把头低下，无论如何，许书记终还是因他而牺牲，这是无法回避的残酷现实。看着耿江南的神情，欣赏着他那始终被蒙在鼓里的苍白脸色，黑桃A很有一种满足感。

　　“可怜的小东西！”黑桃A暗暗想道。对于那些弱者，那些智商很低的对手，他总是有一种鄙视的感觉。物择天竞，适者生存，外国的那位天才说得何其好啊。他还要把耿江南继续玩弄下去，要玩得心跳，玩出水平！在情报战场上，黑桃A就是喜欢两种对手，一种是高智商的对头，大家相互过招，看谁能够拼到最后，看着仇家慢慢倒下，欣赏对手临死前挣扎的痛苦。他还喜欢一种敌人，那就是渺小的糊涂蛋，始终被对手玩弄在股掌之上，自己还浑然不知，那多绝啊！实在是绝极了！

　　内间者，派员打入敌军，刺探军情也！

　　——古代军事文献

　　在情报大战中，最高明的一招就是引蛇出洞，把蛇给引出来了，那就对准七寸之处，狠命一击，把它打死，不留后患。在“黑箭行动”第一阶段里，黑桃A初试牛刀，凭空撒下一张大网，做了一个超级大局，如事先所料，大有斩获。现在，“黑箭行动”已经进入第二阶段了，在这一阶段里，他黑桃A就是要让别人看看，何为情报大战中的几大要素，如何设局，怎样布局，什么是智取对手，怎么让那些低能的对手乖乖地钻进自己事先设好的陷阱中去！

　　对耿江南的操纵使用，黑桃A还刚刚开始。现在，耿江南倒戈的消息早已通过各种渠道散布出去了，共产党肯定以为他是叛徒了，那就将计就计，以耿江南为钓饵，将共产党地下组织其他人员给引出来。他叫黑金刚把耿江南叫来，很关切地问道：“耿老弟，名利双收，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怎么还是委靡不振，情绪低落？”

　　耿江南沉默不语，他实在是无话可说。对于黑桃A，他已恨之入骨，他宁愿被敌人一枪打死，也不愿在他们精心策划的陷阱里苟延残喘。

　　黑桃A故作姿态，假装真诚地说道：“我看你老弟是愁绪满怀，有什么问题，就向我提出来吧，我一定回答，让你满意。”

　　耿江南听他这么一说，立刻问道：“3月12日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情报到底是谁向你提供的？”

　　黑桃A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当然是你！你不提供，我们怎么会知道这些共党的核心秘密？”

　　耿江南断然说道：“这绝不可能！根据我自己的记忆，那天我什么也没说！”

　　黑桃A长叹一声：“咳，本来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多说，可是，你偏要打破砂锅，以血还血问到底，那我就实话实说。那天晚上，你确实是多喝了几杯，后来，大概是有些醉了，我们随便一问，你就把你们地下组织的重要地址，一股脑儿全给说出来了。”

　　耿江南直摇头：“不可能，就那么几杯酒，根本不可能把我灌醉！”

　　黑桃A很大度，对着黑金刚和齐治理说：“你们来说说，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那天他就警告黑金刚与齐治理永远不得说出事实真相，否则他将会严惩不贷。黑金刚早就心领神会，配合极为默契。他提醒耿江南道：“你那天确实喝多了，把什么事都说了。”

　　齐治理也很真诚地点点头，态度诚恳，一脸纯洁：“就是，就是，你那天一直傻笑，问啥说啥，可痛快了！”

　　耿江南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们，他明明知道这帮家伙在嫁祸于人，可是，他无法反驳，只好不再追问。黑桃A更加得意了，在他眼里，历史只不过是强权人物手中的可怜女奴，是可以由着当权者任意打扮的。黑桃A继续说道：“还有疑问吗？耿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