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骑驼上任(3)

　　夜风吹得猛了，一阵冷风从老化了的窗户缝中硬是钻了进来，赵丽云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急忙搂住她，给以温暖。相依一会，她恢复了常态，拉着他要去睡觉。他却提出，要她陪他出去走走。她二话没说，从皮箱里拽出两件夹克，一人一件穿上了，再打上伞，打开门，双双走进风雨之中，信步向前走去，享受雨中情。

　　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棵小小的白杨树跟前，雨伞撞着了树枝，驻足一看，发现到了招待所门口。“哦——”魏德文猛然想起来了，“新政委要来了，莫司令说要安排在招待所。咱们去看看，收拾妥贴了没有？”

　　“我就知道你惦记着这。”她嗔怪地说，“没吃上馒头也不争口气，还操不该你操的心。

　　“不！老婆子。吃不上葡萄千万别说葡萄酸。”他风趣地说，“魏黑子当不上，不能不让别人当嘛。我们这个烂摊子，谁揽到怀里头，谁就吃不消。政委是书记，首先是政工干部和政治机关的头，该我们先管。”

　　她“咯咯”一笑，说：“好，你爱管，就管个好样来。我压根不想学吕雉，估计你嘛，这辈子绝对当不了刘邦。我只管当好全职太太，相夫教子，再帮你养好那些讨厌的家禽飞鸟。”

　　“谢谢娘子！”他激动地搂紧了她，“家属院养殖，是上面提倡的，我才不怕一些人害红眼病哩。再说了，我们养殖的多是和平鸽。你常说的嘛，要让和平鸽展翅蓝天。

　　“我说话一定算数。因为我真的打心里爱你这个大黑子。我也希望你当第八任政委。可是，彩云不属于我们，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关键是今后。”她不无担心地说，“你的新头人来了，看他是否大度。如果不行，我们还是不养为好。”

　　“嗯！听你的。招待所到了，我来叫招待员。”魏德文说着，就敲了门，一连敲了几遍，也没人应声，他嘀咕道：“难道值班室没人，招待员擅离职守了？”赵丽云叫他使劲，招待员可能睡着了，刮风下雨的，年轻人睡得沉。

　　咚，咚咚！魏德文重重地敲了几下，终于听见屋里传出声音来：“谁呀，这么晚了还来敲门，真烦人。”

　　“我是魏德文，政治部主任！”

　　“政治部主任？你要住宿吗？对不起，没有房子了。”

　　“没房子也给我起来，我要查铺査哨。”

　　“政治部主任査啥哨嘛。司令部参谋长才行呀。没房子了，你回去吧。”

　　赵丽云一旁直叹气，说：“大黑子，你看你们这支部队，乍的一点规矩都没了，一个小志愿兵竟敢把一个大校挡在门外，简直是小秃子打伞一无法无天了。”

　　“老婆子，请放心。天塌不下来。看我的。”他说着，抬起脚来，狠狠一脚踢在门上，发出“嘭嗵”的剧烈响声，接着吼道：“你给我快起来，要不然，我给你处分，明天就叫你卷铺盖滚蛋。”

　　那志愿兵终于害怕了，爬起床来，打开门，说：“首长，对不起，真的没房子了，有几间空着，可没有水，没地方上厕所，臭气熏天的，你……”魏德文亮起嗓门，命令道：“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告你的姓名职务！”那志愿兵略微怔了一下，紧张起来，照他说的做了。他得意地冷笑两声说：“好啊，你叫宋小牛！真够牛的，熊牛，懒牛，孬牛！少跟本主任摆谱，也别噜里八苏。本主任不是来住宿的，马上把给新政委准备的房子打开来，我要检查一下，合不合格？”

　　“是，是，是！”宋小牛此时唯命是从，把他们带到了里面一排平房的8号房间，打开门说：“这可是最好的房间了。”

　　魏德文看过了，紧蹙眉头，而赵丽云则捂住了鼻子。屋子很小，大约只有十平方米，一张行军床，上面放着两床军用棉被，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脸盆，别无长物。斑驳的墙皮，黑漆麻乌的地面，散发出一股说臭不臭说酸不酸的气味，怪难闻的。

　　赵丽云催促快走，刚走到门跟前又叫停下，看着脸盆说：“老魏啊，好像有人来过了，会不会你的头人已悄然来临？”

　　“别瞎说！要是来了，这么大雨他还不呆在屋子里。”他疑惑地说，“招待员，是你用剩下的水吧？”

　　“我，我记不清了，好像用过，又好像没用过。”宋小牛眨巴着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首长，看完了吧，我要回去睡了，明天还有新任务。”

　　“看你哈欠连天的样子，像是八百年没有睡过觉似的。”魏德文讥讽地说，“新政委是不是来了？”

　　“哇哟”宋小牛又打了一个大哈欠，“政委？王仁厚，软蛋蛋？不是提前下台了嘛。哦，新政委呀，没看见。张参谋长说，莫司令指示，就安排一间房就行了。”

　　夫妻俩不满地瞪了招待员一眼，退了出来。“不行，”魏德文坚决地说，“明天必须跟参谋长和莫司令说说，这样太过分了。这个新政委也真有些怪，怎么还不过来呢？”

　　夫妻俩从原路返回宿舍，风未停，雨未住，冷意越来越重，他们相拥着，加快步伐，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一棵大一点的白杨树下立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两眼睁得老大，静静地看着夜幕。

　　魏德文搂紧妻子，加快步伐往回走，路过了营团干部宿舍，看见后勤部长任长城的窗户还亮着，他要去看看，赵丽云坚决阻止，说是半夜三更，何必多管闲事。他要是不听她的劝告，她就不理他了。他开玩笑说，如果他是新政委，一定来个夜访，探探这个后勤机关的头人，到底在干啥，是否与狐朋狗友们一起，琢磨如何对付新领导。

　　魏德文没有猜错。任长城正在和装备部长黄亚东、副司令哈瓦买提、参谋长张秋生一起，按莫得远司令吩咐，商议如何迎接新政委。四个人的心底里都想着，新政委来了，班子内部的牌该如何洗好又该如何打好。

　　魏德文的职业病犯了，不由自主地向窗户跟前走近两步，想伫窗而听，判断屋里到底是何情景。但是，赵丽云紧追上来，将他拉回头，生气地说：“我的大黑子，你别像个贼似的，多没意思呀！走，回去！没钱买肉吃，睡觉养精神。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

　　他“嘿嘿”笑着，打断她的话，说：“老调重弹，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跟你离婚，叫你打光棍！从结婚到现在，你说了三十年三万遍喽！我还真怕哩！怕你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掉啦！走吧，跟你回去，到被窝里头离婚。”

　　刚刚躺下，电话铃声震响起来，习惯地抓起话筒，只听干部科长权胜利急切地说：‘“主任，刚才接到大疆军区干部处的消息，新政委今天就来烽塔了，坐的公共汽车。”

　　“啊！”魏德文惊讶万分，“他啥时候走的？怎么事先没说一声？怎么到现在还没到啊？”

　　“干部处说他们也不清楚，他从咱们军区首长那儿出来，先回的专案组，大区向秋丰主任和咱们林政委催促他立即上任，他没来得及给干部处回话，叫专案组代为转告。专案组忙于处理新线索，一时疏忽，今天凌晨才转达到。主任，你看怎么办呢？”

　　“怎么办？”魏德文生气地说。“情况不明，只有静候罗。”放下电话，想了想，心中不踏实，忙抓起电话拨通权胜利宿舍，吩咐道：“权科长，你马上过来，我们去招待所看看吧。哦，你稍等！”

　　他梧住话筒，听赵丽云说：“算啦，这么晚了，人家新政委，还不睡啦。别弄巧成拙了。还是睡觉，明个见面也不迟。”他还是有些犹豫。她又说：“你又不是司令官，别做老公公背媳妇的事情啦！”“哦，这句话有道理！”他点点头，对权胜利说：“算啦！啥都没准备，还是明天再说好了。”

　　赵丽云说对了。钟国疆此时，正和衣而卧，躺在床上回忆昨天的事情，觉得非常有趣。

　　在天仙市接受了命令之后，钟国疆就在读书班上与王仁厚做了交接，西朔军区政治部修仕国副主任和大疆军区林祥江政委又同两人谈了话，叫他们赶紧回烽塔具体交接工作，王仁厚就先坐飞机回来了。钟国疆因为要给保卫部交办案件耽搁一天，次日启程。本来，他可以坐飞机，但是，他听说烽塔太穷，改为坐汽车，却又听王仁厚说分区首长的车大多老掉了牙，总是坏在半路上，便又改坐公共汽车。

　　他没有想到，公共汽车从天仙市开出来，从早晨七点钟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半钟，都是平平稳稳。乘客们都高兴地说，照此情形，九个小时也就是下午四点半前后，一定到达边城烽塔。老司机却说不好说，去边疆小城，可不比去北京上海是越走越宽，而很像是爬雪山过草地，常常遭遇风沙雨雪泥潭潭。

　　俗话说，人嘴有仙气，不说还好，一说来了。开到半路中，谁看都是平平直直的路中间，偏偏藏了一个大泥坑，吱溜，啪哧，大轿车陷进去了。满车人都下来了，怎么推也推不上来。司机无奈，发还车钱，叫大家各自想办法到达目的地。钟国疆就和大家一起边走边拦车。他穿着军装，又是大校，当然具有影响力，一连拦住了几辆大卡车，叫大家一个个上去了。待他要上车时，却挤不下了。那司机特别敬爱边防军人，拽住一个瘦高瘦高的民族小伙子，非要他下车，让给钟大校坐，钟大校有军务在身，不能耽搁。那小伙子也答应了，可钟又不忍心，还是让他上了车，对司机说自己再拦下一辆。没想到，后面再也没有车可拦了。他只得大踏步向前走，决心顺着七高八低随处可见坑坑佳洼的公路走到烽塔来，算是学着老红军，重走长征路。

　　这个时光，正好是万有生去地委史志办的时候。

　　走啊，走啊，走了一程又一程，走到了下午五点多钟，走了六十多里路了，一小时十二里，够快的。钟国疆满意地继续前进。可是，再没走多远，天空下起了小雨。地上湿了，渐渐地变得泥泞起来，费力极了，这要走到何时才能到达烽塔呀？他看看天空，快要天黑了，不由地犯急了。然而，他束手无策。人生地疏，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四野茫茫然，无处可以歇脚，一次又一次地回头或者向前方看着，巴望公路上有汽车开过来，哪怕是拖拉机也行，就是自行车，也能求人家带他一段。可是，每张望一次，就失望一次。

　　正在钟国疆绝望准备咬紧牙关非要徒步走到目的地时，后面，追上来一峰骆驼，走到他的前面，胳驼背上跳下一个老人来，不由分说，把缰绳塞到他的手中，说：“看你这身军装，就知道你有紧急任务在身，天快黑了还在泥地里赶路。这骆驼给你用，它嘛走得快，下雨也能一小时跑三十里地，晚上十一点嘛，你可以到烽塔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烽塔？”钟国疆非常纳闷地问，声音里少不了许多感激。

　　那老人清风道骨，抬手指指他的肩头，肯定地说：“你是大校，只会去烽塔军分区。别的地方嘛，没有大校了。烽塔嘛，中国最边边的小镇，过了烽塔，再也没有大校呆的大机关了。”

　　钟国疆下意识地向远去看去，回头来问：“那我怎么还给你呢？你尊姓大名，家住何处？”

　　那老人爽朗地笑道：“好后生，我不要你还。但是我嘛，要你交给一个边防连队，好生饲养。因为嘛，它是边防连队送给我的小崽子养大的。你要把它养得肥肥的，壮壮的！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我嘛，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愿真主保佑你！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会儿就消失在黄昏之中。

　　钟国疆暗暗叫奇，翻身骑上骆驼赶路，果真快了许多。胳驼的腿长而有力，泥泞的磨擦力牵制不了它。令他更加惊奇的，胳驼背上竟放着一件蓑衣，是用芨芨草编织的。“嗳！今天我遇到神仙了！”他高兴地对天空大喊，披上蓑衣，振臂高呼，“骑驼上任，披挂上阵，马到成功！”

　　天空越来越黑，而那骆驼越走越快。原来，泥泞的道路已经走完，走上了石子路。远处的野地里传来野兽的叫声，像是狼嗥，也像是狗熊的叫声。他不由地摸摸腰间，腰里没有枪，这才想起他巳不再是西朔军区的大侦探，不再腰插手枪到处办案了，而要指挥千军万马，操枪操炮，固守边关。

　　细雨一直下着，胳驼浑身湿漉漉的，湿润中带着异常的温暖。远远望去，看见了一片灯光。钟国疆俯下身来，拍拍骆驼的脖子，亲切地说：“对不起，让你劳苦了。再加把劲，马上就要到啦。”

　　胳驼像能听懂他的话，奋蹄奔跑起来。那片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终于，走进了烽塔城的大街。他从挎包里掏出烽塔市区图，又掏出手电筒，边对照边前进，十点半钟，走到了分区机关大门前。门卫拦住了他，他说他是军分区新政委，门卫不信，说只知道政委叫王仁厚，没听说过有个新政委，要他拿证件来证明身份。

　　他掏出了证件，门卫看了，冷笑一声，说：“看，你果然撒了谎！说吧，你到分区来干什么？”

　　他知道卫兵只按证件对号，因为还没有新职务的证件，索性照旧证说话：“你没看见吗？大军区保卫部副部长，到此办案，刚刚回来。”

　　门卫还是不信：“大军区，办案？为何骑胳驻，不坐警车？”

　　他说这是创新，办案子什么交通工具都得会，有时候啥都有可能用上啊。

　　门卫们再没问什么，却叫他站到警戒线外等一会，他们要请示上级。

　　请示电话打了好久，那门卫走出哨楼来，幸灾乐祸地说：“我们的张参谋长很不高兴啊！他说，你们大军区的干部怎么还故弄玄虚，存心给分区难看吗？事先不通知分区，显然是不信任部队。”“对了，参谋长还说什么？”“真是墙倒众人推，我也听不懂啥意思！反正他感叹不已，一生气，指示我们说呀，”那门卫学着张参谋长的腔调，“叫他等一会儿！我得请示莫司令！告诉你，我们参谋长没有打通莫司令的电话，索性不打了，给我们一道新指示。”那门卫又学着参谋长的语气，“让大机关的多淋一会，清醒清醒头脑，以便尽快破案嘛。烽塔分区的案子太多，虱子多了不怕痒，叫他好好破吧！”

　　门卫一边等候指示，·边再来看钟的证件，再三盘问他是不是大军区的人。他不便生气，更不能发火，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心平气和，不急不躁。

　　又等了二十多分钟，门卫接到了命令，放钟国疆进了大门。他牵着胳驼来到招待所，要招待员宋小牛安排住房。宋小牛歪着脑袋看着他，满脸疑惑地问他是什么人。他说是政委，机关派来的政委。宋小牛头摇得就像拨浪鼓，说：“你的智商可不算高啊，因为你这话一点也不好笑。新政委，不坐飞机也得坐猎豹，谁会骑骆驼？”

　　钟又说是保卫部副部长，宋小牛笑了，不无讥讽地说：“看你淋得像落汤鸡，哪像是大机关来的？还不如老实说是牧民还好些呢！”

　　钟只好掏出证件来了，宋小牛倒是认真地看了好一阵子，不意，头一偏，鼻子里“嗡”一声说：“你可不像照片上的人，伪造的证件吧？”

　　“你胡说什么？”钟生气地说，“要是不信，马上打电话到保卫部去问啦！”

　　“我可管不了那么宽。”宋小牛理直气壮地说，“打假是保卫科的事，你叫保卫科长来替你证明。”

　　钟不肯打，因为他不愿惊扰他人，搞得沸沸扬扬。他也太饿了，想尽快弄吃的，也好给骆驼喂些料，心中一动，说：“小伙子，你不打，我也不打了。这样，让我先看看新政委的房子，算是边看边等，新政委一回来，你我都好说话啦。”

　　宋小牛看他认真的模样，滑稽地笑笑，说：“也好，我没工夫跟你磨牙，就让你见识见识，看我们新政委住的多好。你要真是保卫部的，好好向他学习学习。嗳，你这胳驼可别牵进去啊。”

　　钟国疆将胳驼拴在了门把手上，随宋小牛走进了108号房间，将行李放到地上，叫宋小牛快弄些草料喂胳驼。宋小牛哪能听他的，几讽地说：“人还没啥吃呢，哪有畜生吃的。”一转身跑得无影无踪。他无可奈何，只好自己牵着胳驼四处转悠，让骆马它自己找草吃。那骆驼像在自己家中一样，一点也不陌生，在招待所四周吃了一个饱，钟国疆牵回招待所，拴在自行车棚里过夜。好在时值六月，夜里并不太冷。

　　回到招待所门前，听见房间里有人说话，钟国疆出于业务习惯，隐入那棵大一些的白杨树下，看着魏德文夫妇出了房间，从他面前走过去了，才返回屋里，喝了一些水，嚼了一些午饭剩下的面包，和衣而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