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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去年冬天常喜天带着百十号人上山伐木,白狼山林莽间响彻喊山喊山:伐木过程中给人找方向的喊声。的声音:

  ——排山倒!

  ——顺山倒!

  一棵棵树木带着雪雾倒下,腿脚不灵便的福贵躲闪不及被迎山倒的树砸成一个扁儿。

  常喜天派二柜何万夫到亮子里请红萝卜戏班子,他说:“带上酬金,请薛神汉来。”

  木营二柜何万夫骑马直奔亮子里,在牤牛河边的沙坨子里突然蹿出几个人来,枪口对着他,喝道:

  “蘑菇、溜哪路?什么价?”(什么人?哪里去?)

  “干山活的(伐木),借一条路,奔凑子(赶集)。”何万夫不慌不忙地用黑话答道。

  胡子左右打量何万夫,放他过去。

  那个年月随时随地都能碰上土匪,何万夫经常和他们打交道。压防军的绺子最近压在牤牛河一带,窥视北沟小镇,伺机劫掠。木营二柜不去细想这些,土匪和木帮各干各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

  到了亮子里,请红萝卜班子没费什么事,讲好价钱,约定两日后到北沟镇演出三天。何万夫扔下定钱,便去找薛神汉。

  木帮信奉山神老把头,一说山神爷是老虎,一说是孙良孙良,一个放山的人,死后变成在山里的干活人的保护神——老把头。《中国东北行帮》(曹保明著)载:有人说老把头当年死时是站着死的,怎么推也不倒,后来乾隆巡边路过此地,觉得新鲜,就来林子里看,果然如此。乾隆说:“你不倒,是让我封你个老把头啊?”话音刚落,老把头坐下了。,常喜天他们供奉的祖师爷是谢老鸹谢老鸹,木帮的祖师爷,名叫谢鸿德,外号“水老鸹”。。木场或放排开始,都要举行祭拜山神,祈求保护。

  薛神汉在三江一带很名气,手持驴皮单鼓,腰系铜铃,迎神、安神、送神,神汉行规的口头谣:风不刮树不摇,你不定香我不到;风不刮树不摆,你不请我不能来。

  何万夫来定香,薛家人说神汉去袁枪铺了。

  “您请上屋喝茶。”薛家人说。

  也只好等人回来,何万夫问:“袁家是洪司令的亲家吧?”

  “是,”薛家人说,“春起(初春)那阵子,袁老板的夫人病危,料子(棺材)都攒(手工组装)了,后来扎痼好啦。”

  袁枪铺老板的夫人大病愈后,香主请薛神汉烧还愿香,当地风俗烧香有年景好五谷丰登的“太平香”;盼望早生贵子的“报答香”;还有父母过世后三年名字写在家堂神龛上的“上名香”……为使今天的读者感受一下当年跳神的气氛,再现薛神汉在袁家迎接佛祖点眼光娘娘神头的场景,他唱道:

  哪州生,哪州长,

  哪州哪县有家乡。

  远望南山有一家,

  一家所生姊妹仨。

  大姐南京去采药,

  二姐北京去摘花。

  剩下小妹年纪小,

  手拿捻珠拜菩萨。

  云磨伞,伞磨云,

  云磨山上出仙人。

  金簪拨开千里雾,

  五指点破一天云。

  薛神汉对迎请的神头来历作一番介绍……

  直到傍晚,何万夫等到薛神汉回来。他说:“常总管派我来请你。”

  “捎个信来不就结了,劳驾二掌柜亲自跑一趟。”薛神汉客气地说,吩咐家人,“做饭,我们喝几盅。”

  “到街上吃吧,我请客,顺便找个客店。”何万夫说。

  “住什么店,今晚住我家,咱们好好唠唠流送(放排)的事。”薛神汉诚心诚意留客。

  他们的友谊很深厚,每年放排都请薛神汉,全程跟到底,一直结束回到亮子里。尽管如此,何万夫还是说:“不方便吧。”

  “有啥不方便的,家里宽敞你打把式住。”薛神汉说。

  晚餐很丰富,今后放排的日子里就没好吃的,放排一路要闯无数哨口,随时都可能丧命。

  “今年留送不一定顺利。”薛神汉说。

  “噢?”何万夫重视神汉的话,“你看到什么?”

  “不是看到,是听到。”薛神汉说。

  袁家烧香请神,热闹非凡。巡防军司令携二姨太袁凤兰回来参加烧香,中途有事洪光宗先走,留下她。偶然的机会,薛神汉听见陶县长和袁凤兰的谈话,内容涉及放排内容。

  “司令没动静?”陶县长问。

  “没有。”袁凤兰答。

  “有人盯着白狼山那批红松,你时刻注意巡防军的动向……”

  关乎到朋友的事情薛神汉认真地记下他们的谈话,打算马上转告常总管他们,恰巧二柜来了。

  “县长说有人指的是谁。”薛神汉问。

  何万夫想到巡防军、县府、土匪……唯独没想日本人,陶县长说的就是日本人。几天前,桥口勇马对陶县长说:

  “要放排了。”

  “立秋后。”陶县长说。

  “这批红松材质很好,我们要是能加工……”桥口勇马说理想是将这批百年红松原木原木:采伐下未加工的木材。运回亮子里加工,然后运回日本。

  讲到木材加工,陶县长有些苦恼,倾其家资和原黑龙会合建的木材加工厂,因无木材可加工,机器闲置着。白狼山有的是木材,巡防军看着弄不到手。

  “放排必走老虎涡子。”桥口勇马说。

  凶险的老虎涡子,白狼山的木材运出来必到此地,然后决定是北流水,还是南流水。桥口勇马准备在往前走一程的大姑娘砬子动手,具体的计划他不能向陶县长透露得特多,最大的障碍是巡防军,必须掌握洪光宗……红萝卜一时指望不上,火烧眉毛了,急着在洪光宗身边找到个人,他自然想到陶县长,想到司令的二姨太。

  “不管是谁,我们加小心就是。”何万夫说。

  “司令,”孙兴文请示道,“我准备提前进山,赶在木营木营:山上干活的木把。到达的前面。”

  如果不是红萝卜说的那番话,洪光宗认为没必要提前进山,常喜天率人到达排窝子再去也不晚,放排的事很繁琐的,盖“把头庙”把头庙:上山干活要供山神和老把头,各木帮供奉的山神有所不同,有老虎、孙良、谢鸿德(谢老鸹)。,上香祭江什么的,得折腾一些日子。

  “日本人红眼耗子似的盯着白狼山的百年红松,他们的瞩托别混进木帮。”孙兴文的警惕性很高,江驴子满大街招的,分不出谁是日本人的间谍。他要提前进山,顺着放排的路线走一遍,观察一下周边的环境,有利于部署。

  “对,小鼻子鬼道十出(心眼多且快)的,”洪光宗赞成说,“老虎涡子后面的大姑娘砬子地形复杂,山外是满洲铁路大桥,守备队驻扎在桥头堡里。

  “只是日本守备队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怕有外人参与。”

  “你是说胡子帮虎吃食?”洪光宗也想到曾经和日本人打成帮连成串的占江东绺子,帮助桥口勇马绑架并杀死亚力山大,消灭俄铁路骑警队,现仍在白狼山附近活动,十有九成成为日本人的帮凶。“占江东可能要伸手。”

  “不仅是他们,还有压防军。”孙兴文掌握压防军绺子从江东过来,出现在牤牛河一带,他说,“这个季节回来是不是也有所图啊?”

  “姥姥个粪兜子的,”洪光宗骂咧咧地说,“他们惦心上北沟镇。”

  “司令应派人去摸摸底。”

  “叫郝秘书去北沟镇吧。”洪光宗说。

  北沟镇的一家大车店搭了台子,红萝卜戏班为江驴子演出《马寡妇开店》、《王美容观花》,住店的旅客也凑过来看。胡子大柜压防军和水香灯笼子(姓赵,也是神汉)混在其中,他们进城瞭水(侦察),寻找抢劫目标。

  “大哥,”灯笼子低声叫道。

  红萝卜一出场,压防军成了一只鹅子,脖子伸得长长的。

  “大哥。”灯笼子再次叫他,用手去扳下大柜的肩膀,“大哥……”

  “旁半拉(旁边)去!”压防军气恼地一达,仍然盯着台子上的红萝卜,看傻了眼。

  灯笼子不敢再叫他,心里有事,急切的样子。红萝卜下场,压防军翘起的屁股落在长条板凳上。

  “叫唤啥呀?吐(讲)!”

  “风紧(事急)。”

  “上屋。”压防军站起身,和灯笼子回到房间。

  灯笼子插上房门,说:“我一晃看见郝秘书。”

  郝秘书?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北沟镇,压防军立即警觉起来,一般他不出司令部,整日跟在洪司令身边,难道叫巡防军摸着须子(线索)盯上了。

  “灰狗子可能……”灯笼子惴惴不安,说,“大哥,风紧拉花(事急速逃)。”

  压防军的心尚未完全从红萝卜身上拉回来,他冒出一句:“吃天王饭的(唱戏)的亮果(美女)。”

  “走吧,大哥。”灯笼子急切地说。

  压防军恋恋不舍地离开大车店,郝秘书突然出现惊走胡子。巡防军到处寻找他们,为躲避追杀才跑到江东猫(藏)了几年,这次回来没敢着亮子里的边儿,在离巡防军稍远一点的地方——牤牛河趴风(躲藏),到北沟镇打食,是邂逅是偶然,还是真的给巡防军盯上,胡子大柜说不准,心没底慌然逃回巢穴。

  “躲着点儿巡防军好。”水香灯笼子说。

  “别让他们胳揪(耍戏)喽。”压防军仍然怀疑郝秘书偶然遇到,原因是一个人勾着胡子大柜的魂儿,“请观音!”

  “大哥。”水香灯笼子知道他要绑架谁,说,“还没弄清北沟镇的情况,贸然绑红萝卜,太危险。”

  “还能比绑县长危险?”压防军目空一切道。

  在江东压防军绺子曾经绑架一位县长,敲诈大洋数千,是他引以为自豪的杰作,一个胡子绺子起局(成立)绑票伴随到底,无数次地绑票、说票、领票、换票、赎票……成功的失败的,为钱物为报仇,绑官宦冒着极大的危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采取这极端的行动。

  “红萝卜背后怕是有什么人。”灯笼子说,疑心不无道理,漂亮的女人背后哪能没有男人,戏子身后更为复杂。

  绑红萝卜的决心已下,一意孤行的压防军着手准备,他要亲自去北沟镇踩点,然后动手。

  “我和你去。”灯笼子担心大柜干出不计后果的事,主动去协助他。

  “你在家照眼好弟兄们。”压防军留下灯笼子,挑选几个人连夜去了北沟镇,找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

  “我们去大车店。”压防军说。

  红萝卜给江驴子演出今晚是最后一场,除了住店的散客外,还有看香油(小便宜)戏的居民,挤了满满登登一院子,乱马营花的增加不少安全,没人注意到几个胡子混在其中。

  常喜天没来看戏,他和二柜何万夫安排明天进山的事情。

  “薛神汉听到陶县长和袁凤兰的说话……”何万夫说。

  “袁凤兰?”

  “洪司令的二姨太。”

  巡防军的二姨太怎么关心起放排的事来,有些不可理解。

  “陶县长说有人盯着白狼山的红松,能是什么人呢?”何万夫说肯定是日本人,他们窥视白狼山的木材很久了。

  “死活也不能让小日本把红松运回他们国去。”常喜天说,洪光宗叮嘱再三,他答应司令向北流送木材,日本人就很难得到。

  “恐怕不那么简单。”何万夫想到给日本人搭上眼的东西,拼命惦心到手,进了嘴里的更护食(霸占全部食物不许别人吃),“日本人以外又有陶县长、司令的姨太太,事儿似乎更复杂啦。”

  常喜天寻思洪光宗的二姨太参与木材的事不可思议,薛神汉听到的只言片语也说明不了什么,可以不当回事,倒是陶县长对日本人狗颠肚子(跑前跑后献殷勤),他们勾搭连环,要格外加他们的小心。

  “祭神的猪准备得怎么样啦?”木把总管问。

  “杀好了。”何万夫管吃喝拉撒,祭神仪式也是他负责,“把头庙我也派人进山去盖啦。”

  “明早进山。”常喜天决定道。

  江驴子看最后一场戏,进山去放排回来回不来,看个人的造化了。红萝卜几次谢幕都没成,观众鼓掌不停,一段段加演。

  压防军也随观众哄喊着,反复琢磨今晚行动的细节,看是否存在漏洞,必须做到一举成功。

  红萝卜绝对不会想到绑匪也在看她演戏,为她鼓掌。过些时候,要对她下手。

  巡防军在排窝子附近搭起窝棚,哨兵可以望见江边,不久木排将从此处下水。

  木把进山来第一件事,给把头庙上香,近日搭建的庙很新,香已经燃了两日。

  “开始吧。”常喜天对薛神汉说。

  “好。”薛神汉主持祭拜活动。

  常喜天跪下来,身后跪着百多名江驴子。木把总管道:“山神爷,老把头,保佑俺们平平安安的!木头运到地方,回来孝敬你老把头。”

  众江驴子给老把头磕头。

  然后,杀了只鸡,将血滴进酒碗里。

  “兄弟们,”常喜天举起酒碗,带头喝进血酒。

  众江驴子随之,干进血酒。

  歃血为盟,指河为誓,这种仪式在胡子中流行,喝了血酒,意味着结成生死弟兄,以后有难同当,有马共骑。木帮喝血酒,一起上排生死与共,艰难险阻同去闯。

  “选个日子起排吧。”常喜天说。

  二柜何万夫说:“头棹还没到。”

  人是何万夫招的,二棹、三棹都到了,只差头棹未到。放排头棹是排上的掌舵的,流送的过程头棹决定成败,过去过不去激流险滩,他是至关重要的人物。

  亲任“打扮人”的何万夫,每年四五月份进村,去招放排的人,依次是头棹、二棹、三棹、江驴子。最好招的是排上的苦力江驴子,穷人给点钱就干。

  二里界村的曲大胆儿,是个老木把了,为多家木场子聘请做过头棹。此人胆大出名,天不怕地不怕鬼也不怕。村子原来有个人叫葛大胆,始终保持胆儿最大的纪录,没人胆子能大过他,自吹自擂的英雄行为是不怕鬼打墙鬼打墙:又称挡。夜行的胆小人,由于精神紧张,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如被一堵墙挡住,迷信成为鬼打墙。:有一次葛大胆半夜耍钱回来,走着走着一道墙拦住他的去路,知道是遇见挡了,他非但没害怕,还枕着那道墙睡一觉……这是后来大家讲述的,原创的成分有多少,没人去想。曲大胆儿不服,他对葛大胆挑战说,枕着挡睡觉算什么,不算什么。葛大胆说是不算什么,我敢和死人喝酒。曲大胆儿不信,说你不敢。邻村死了人,筑起一座新坟。葛大胆说今晚乱尸岗子见。葛大胆带上酒,扒开新坟,对死人说:哥们儿,我来和你喝酒。不料,死人忽然坐起来道:中,酒烫没烫烫?我不得意(喜欢)喝凉酒。葛大胆妈呀一声,吓背过气去……装死人的正是曲大胆儿。

  曲大胆儿从此出名,后来去放排成为出色的头棹。

  何万夫走进二里界村,独身的曲大胆儿并不在家,看家的狗凶咬出邻居来。

  “你找谁?”

  “曲大胆儿。”

  “他上后街看蒸猫。”邻居说。

  当地流行很久惩罚盗贼的迷信方法,将活猫放在蒸屉里蒸,猫叫贼叫,猫死贼死,蒸猫者还要叨念咒语。一般的情况下,贼见失主蒸猫,便将窃物送回去。

  “丢了什么?”

  “一个玛瑙嘴的烟袋。”邻居说。

  何万夫没问太多,或者说邻居也不可能对陌生人说得太多。他去看蒸猫的路上,碰见曲大胆儿。

  “二掌柜的。”曲大胆儿招呼道。

  何万夫站在村子两趟街中间的水塘边,向曲大胆儿发出邀请。“打扮人”的对其他找活干的人是选,且很挑剔,穷木把为找到活儿还要送礼,找保人什么的,但是对曲大胆儿来说,就是请了。

  “我今年不想上排。”曲大胆儿顺手捡起干硬的碱土片,朝水塘撇去,一只鸭子躲闪钻入水中。

  “常总管希望你当头棹。”何万夫说。

  经过一阵劝说,曲大胆儿最后同意,说:“晚几天,我直接到排窝子找你们。”

  “他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处理。”何万夫对常喜天说。

  “好吧,”常喜天说,“但愿他别耽搁起排。”

  曲大胆儿为一个死去的女人到亮子里郊外,他在她坟前烧纸,按当地的风俗,要叨咕叨咕,他什么也没说,掏出一支藏得很深的烟袋,红色玛瑙烟嘴儿叼在嘴里十分柔软。

  “尾(以)后我给你买杆铜锅玛瑙嘴的烟袋。”女人许愿道。

  曲大胆儿没有得到那杆烟袋,手里的烟袋与蒸猫事件有关。坟前很荒,枯草夹杂在新草之间,竟有一枝野花开放。

  桥口勇马到来,将一束鲜花放在坟前。

  “你是谁?”曲大胆儿神情充满敌意。

  桥口勇马以微笑作答。

  两个人沉默起来,曲大胆儿想的很狭窄,以为这又是一个与女人生前有关系的男人。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桥口勇马未等他回答,接着说,“巡防军杀了她。”

  曲大胆儿抽透烟,在鞋底磕去烟灰,在吹吹烟袋杆确认通畅才收起来,深藏怀中。他说:

  “听说那人是个官儿。”

  “军需处长。”桥口勇马说。

  这个女人叫大雪梨,死后成为一个新阴谋的借口……

  起排前的工作准备就绪,只等头棹一到就起排。

  “曲大胆儿八成来不了了,我来掌头棹。”常喜天说。

  “估计他能来。”何万夫说。

  “我们在马面砬子镇等他。”常喜天说,趁天气好起排,他说,“明早起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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