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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过新店人自有他们骄傲的资本。一是村南大坟墓,外行人一看是一大片竹林,不过苏南竹林到处都是,新店人何以此为荣呢?原来新店竹林并不是通常所见的村前屋后的竹林,而是由坟前竹子蔓延而成。只要进入竹林中,坟头林立,竹叶遍地。一看那坟形不整,几为平地,便可知这坟墓的古老与悠久。新店人大都姓朱,他们自称是朱元璋的后代。清初,有一支皇族避难于此,那些坟冢,便是皇族的后代。既然塘马人自称为刘邦、朱元璋的后代,虽无家谱作证,但有坟墓为证,同样光荣。其二是村西有一大庙,此庙远比塘马村南的庙大。这一点新店人占尽了上风,况且庙里还有一具不腐的肉身和尚。这庙的香火远播四方,凭此着实让新店人的脸面生色不少。

  庙与竹林,雷应清都看过,新四军和共产党自然不会对肉身和尚和皇帝后裔有兴趣,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庭,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抗日。雷应清看到了大竹林,觉得这儿是一个大屏障,且塘马河蜿蜒南下,离竹林只有四五百米,也是一个用兵的所在,所以他在塘马时经常会朝大竹林方向观望。因此在漆黑一团的晚上,虽然看不清前面的景物,但凭大致的方位和那哗哗的声音,他便知那是新店的大竹林。

  战士们迈着坚定的步子急速而行,布鞋、草鞋踩在茅草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扛着枪、扛着弹药并不觉得沉重,因为心情是平静的,内心是轻快的。这不像11月7日那次大转移,大家精神绷得紧紧的,搜索着前进,遇到一点儿响声,大家都要警觉地辨别观察,随时准备残酷的战斗。

  到了观阳村,一部分战士移居后巷,一部分人移居后观阳村。雷应清和杨士林以及其他人一道居住在后观阳村民老万家里。

  由于地方党早已打了招呼,所以部队战士一到,乡亲们早已打开门,地上铺上稻草了。

  雷应清打开有点潮湿的被子,放在刚打完谷子的稻草上,他觉得有些累,背一着稻草,有一种奇特的松软感,加之稻草清香四溢,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老万夫妇回房睡觉去了,雷应清关上门,熄灭了灯火。但他怎么也睡不着,尤其是老万的脸容一直在脑海中飘浮,因为老万很像他去世的父亲。

  “宁德啊宁德,父亲啊父亲。”雷应清默念着,脑海中又浮现出闽东宁德的山水来。崇山峻岭,沟壑纵横,半山腰村寨一座,石基土墙,竹屋私塾里传来琅琅读书声,可惜父亲早逝,无法再去读书,临死前,父亲抓住了他的双手,十岁的他只有泪眼汪汪……无奈母亲改嫁,继父对他十分凶狠,年幼的他饱尝了人间的辛酸,除了放牛便是劈竹篾子,还要经常挨继父的拳头……年幼的他比别人更早熟,意志比别人更坚强。在山坡上,他常常一人远望夕阳、落霞、青松、山涧。他想世间为何有如此的不平等,怎样才能消除这不平等,人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当革命火焰在闽东燃起时,十三岁的他毅然参加了闽东游击队……

  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湿了,便擦了一下泪,翻转了身子侧向西面去睡,他一下子碰到了自己使用的那支手枪,思维又切换到另一场景中,理性又充溢在脑海间,军人的职业使他的思维又回到战争中。

  旅部特务连连夜北移,看来情况还是严峻的,张连长说旅部有指示,明天日军很有可能进攻,要我们做好准备,而不到半小时后,却要我们迅速移居观阳一带。虽然旅部没有说明日军进攻我们,但从态势看,旅部还是极为慎重的,有可能有新的部署,作为旅部特务连还不能一定囿于日军进攻顽固派的看法,而应从最坏的态势做准备。从现在看,以敌军进攻我们来做准备,也许更符合现实。那么晚间的值哨,绝对马虎不得,虽然张连长已增派岗哨,还是看一看查一查为好。想到此,雷应清爬起来,穿好衣服,拿起枪,轻轻地开了门。

  门外漆黑一团,但细雨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停歇了。

  陈浩与陈必利亲自下连队传达旅部通知,战士们一听说有敌情,便纷纷起身检查行李枪支。临战前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个别队员有些麻痹思想,大意是上次转移敌军没来,这一次不外乎是虚张声势,陈浩严肃地批评了个别战士。

  陈浩有着丰富的政治工作经验,在五十二团期间,他参加了苏西的一系列战斗,和连长赵匡山一道指挥五连取得了攻打伪警所、火烧通安桥、坚守白马山的胜利。陈浩在政治宣传、鼓舞士气、思想工作方面有一套独特的方法。战士们有什么事总喜欢和他沟通、交流。到了塘马后,赵匡山改任六连长,五连连长为陈必利,陈浩协助陈必利在部队整训中发挥了较为出色的作用。

  陈浩批评了个别战士以后便又问起其他战士的日常生活来。

  当他来到村中的一间茅屋里,发现一个年轻小战士裹着被子全身发抖,还轻声地呻吟着,陈浩抓住了小战士的手,忙问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不舒服?”

  小战士哆嗦着,睁开眼,神志似乎不太清晰,干裂的嘴唇微动着,蜡黄的脸上显出极为痛苦的表情,眉宇间透着一股稚嫩之气。他一边呻吟,一边吃力地吐出了三个音节:“陆云璋。”

  班长陈文熙忙上来说:“指导员,他叫陆云璋,原来是罗福佑的警卫,前几天刚刚被分到我们五连二排五班的,不巧的是他得了疟疾,在打摆子。”

  “用药了没有?”

  “用了一些,现在没有了,药品奇缺。”陈文熙一脸无奈。

  陈浩用手去摸陆云璋的头,手一摸上去,忙缩回,“好烫呀,快,给我打一盆凉水来。”

  凉水打来后,陈浩用凉毛巾敷在陆云璋的头上,又用手抓住了陆云璋的手,“小鬼,好一些没有,你应该多喝点开水。”

  陆云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鼻子一酸,泪水沿着两颊流涌而下。十六岁的他从没有生过疟疾。一生上这样的病,他还真有点受不了,头脑发胀,全身发冷,心跳不已,扩张收缩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节律。战士们的关心使他感到了新四军大家庭的温暖,指导员的关爱使他体味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亲情,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滚涌而下。

  “小陆呀,别害怕。”陈浩关切地俯下身子,“我们新四军有三种病,那就是疟疾、疥疮、生虱子,没办法呀,战争年代嘛!但你不要怕,我们革命战士有着勇往直前的精神,任何艰难险阻都能克服,我们称它们为‘革命病’、‘革命疮’、“革命虫’,不抗日谁也不会三病俱生,不是革命艰苦也不会产生‘三病’,小陆呀,为了抗日,为了民族生存,社会解放,我们必须忍受一切……”

  “指导员,你放心,没事的。”陆云璋擦了擦泪水,想坐起来,他挣扎了一下,身下的稻草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别动,好好休息,过几天会好的……”陈浩忙把陆云璋按在铺上,又把被子拽好,轻轻地拍了一下被面,“小陆呀,我们五十二团在锡北行动时,六班长陆康兴打摆子,那时无奎宁可服,又无其他办法可医,早晨出早操时瑟瑟发抖,他硬是挺着参加,希望出一身汗,可是不行呀。10月底的一天早上,有点凉意,我们出操时,六班长并未来,有人去看,原来他打摆子呀,后来他索性往河中一跳,以冷治冷。由于他体格较健壮,跳几次水,居然摆子不打了,大家都说六班长以毒攻毒,治摆子的办法真灵。”陈浩还没说完,战士们都笑了。

  “那我也试试。”陆云璋挣扎了一下,又想爬起来。

  “别动,小鬼,不是人人都行的,你看今天是11月27号了,天气已很冷了,就好好休息,不过,明天可能有战斗,你也要做好准备。”

  “是。”陆云璋病弱的面容绷紧了,双眼放射出一道光亮来。

  “对,我们革命战士就应该发扬这种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然后他站起来对陈文熙说:“陈班长,你们要照顾好小陆,今天晚上,明天早晨,要保持高度警惕,尤其是值哨的同志一定要时时注意西面、北面的情况。”

  “是。”陈文熙朗声地应答着。

  “好,那我走了,同志们也早点休息吧。”陈浩关照了几句后,又到邵笪村外转了两圈后,回到自己寓所休息。

  宋耀良下午在四连整训完毕后,又操起了那把二胡。那把二胡是他从无锡带来的,是祖传之物,琴柄被磨的又细又光滑,可见年头之久远。尤其是琴筒上的那张蛇皮,据闻是宋的祖父路过无锡羊尖严家桥坟滩时,一条黄捆蛇呼啸而出,宋的祖父挥扁担猛击,蛇欲钻入坟中,宋的祖父用扁担猛击其头部,蛇挣扎着,缠绕在坟边的杨树上,半日方才脱落下来。宋的祖父把蛇肉赠给了严家桥乡亲,带回了那张宽大的蛇皮。将蛇皮晒干,截取后,蒙于琴筒,音质清绝。只要宋的祖父二胡一拉,其清越的琴声,便传遍周潭桥东宋村,宋耀良自幼受祖父、父亲亲授,拉得一手好二胡,其祖母又酷爱滩簧,也就是被无锡人称为的“东乡小曲”,什么《拔兰花》《摘石榴》《秋香送茶》《绣荷包》《盘驼山》《借黄糠》《卖妹成亲》《庵堂相会》《莲花庵》《珍珠塔》,无一不精。至于那吴歌小调,也是无一不熟,如《山歌勿唱忘记多》《不唱山歌勿算强》《山歌好唱口难开》《十二月时令山歌》《嫁郎要嫁好后生》《媳妇气煞骂媒人》《摇摇好宝宝》,一口气连唱,极其纯熟。尤其是流传于无锡的民歌《小九连环》,吴侬软语唱得清丽婉约,极其动听,那糯软甜润的嗓音能使你感到花香四溢、鱼米飘香、水气升腾的场景。宋耀良跟着祖母学唱,尤精于《珍珠塔》。

  宋耀良生性善谈,禀赋中有一种极强的幽默感,用无锡俗语说笑话极富感染力。许多人觉得和宋耀良在一起就没有寂寞、孤寂的感觉,那股闹意还会在心头缭绕好几天。宋在1936年日军占领上海后,回乡学裁缝,寂寞之际便拉二胡,工作之时,随着哒哒哒的缝纫机声唱滩簧小调。

  进入太湖支队后,他也不忘拉二胡唱滩簧,可贵的是他把那些调中的词句改为抗日内容的词句,起到了很好的宣传效果。随四十八团到塘马后,他在西祺村经常在小土墩上拉拉二胡唱唱山歌,在艰苦的整训生活中,活跃了部队生活。

  26日,宋耀良做了一个噩梦,突觉牙齿疼痛,嘴一张,口一喷,满身血水,牙齿纷纷坠落,一颗不剩。宋大叫一声,醒来时一身虚汗,他忙摸了一下嘴巴,又把手塞到嘴中,咬了一下,确知牙齿完好无损后,还是有点不放心,因为牙齿还隐隐作痛,他在床上找来找去,没有发现血水,也没有发现脱落的牙齿。

  几个战士责备起来,都嫌他晚上喜欢吵闹,才会做这样的噩梦。有一个小战士哄他说,做梦是现实的先兆,弄不好过几天牙齿要脱落,《三国演义》关羽梦见猪咬脚趾,结果败走麦城。宋有些惊慌,忙问有何破解之法。小战士告诉他只要晚上少吵闹,吃晚饭前多拉拉二胡,唱唱滩簧就好。宋信以为真,因为他有好几天没拉二胡了。

  今天下午整训结束后,他赶快拉起二胡,准备来一段《珍珠塔》,不料俞源昌找他有事,他只好放下二胡。吃过晚饭,他在西祺村的茅屋里,赶紧拿起二胡,极其轻快地拨动了几下弦,又把琴上的旋柄转动了几下,弦调好后,他摸了下嘴巴,又用牙齿咬了几下,确认牙齿完好无损后,他“吱吱呀”地拉起了二胡。这二胡声一传出,战士们便知宋耀良又施展其绝技了,便纷纷围拢过来。宋耀良一边拉着,一边微笑,然后敞开喉咙吟唱起来:

  方卿你若有高官做,

  除非要铁树开花结铜铃。

  方卿你若有高官做,

  黄狗出角变麒麟,

  老鼠身上能骑人。

  方卿你若有高官做,

  滚水里面结冷冰,

  晒干鲤鱼会跳龙门。

  方卿你若有高官做,

  西天日出往东行,

  汪洋大海起蓬尘。

  方卿你若有高官做,

  除非文武百官死干净,

  宗师大人瞎眼睛……

  宋耀良一边拉、一边唱,心中的那份疑虑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战士们围坐着,听得十分细致。宋耀良的成就感被充分激发,那手中的弓拉得又细又匀,娴熟的技巧从手臂传至手腕,从手腕传至手指,从手指传于琴弓。他的曲子唱得极其婉转,几成女声,把方卿姑妈的那份愤懑、刻薄、奚落之音淋漓尽致地传达出来。

  他忽地站起,似乎融化为《珍珠塔》中的人物,边走边拉边唱起来:“……你文不成,武不成,只好篮一只,棒一根……”

  “宋耀良,别唱了,赶快集合开会。”陆金和叫住了他。

  他一怔,口虽不唱,手还在急速地拉着二胡。陆金和跑了过来,“宋耀良,有情况,赶快开会。”宋见大家都神情严肃地站起,知道陆金和没有骗他,忙收起二胡,放在一只洋面袋里,随众人到村中最大的一间瓦房中集合。

  宋耀良挤进村中的大瓦房中,许多人已经集合在一起了。他有些心神不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凭直觉,当兵的人有紧急的事,不外乎就是打仗呗。在无锡打了多少年的仗,也是一个老兵了,见多识广,所以倒也处惊不乱。

  雷来速首先通报了旅部的通知,为了防止战士们有松懈的心理,只是宣布日军明日有可能进攻我军,要大家做好战斗准备。

  宋耀良虽然个子不矮,不过站在后面总觉得视觉有些障碍,当他听到明日日军有可能进攻我方,旅部要大家做好战斗准备时,嘴中突然冒出一句话:“那我们为什么不转移?”

  “这……”雷来速一下子给问住了,至于为什么不转移,因为旅部判断日军进攻的目标是针对国民党军,但此时不便讲。

  “是这样的,如果转移,我们已没有了空间。原地战斗,伺机行事,更有利于我军在运动中消灭敌人。”许家信忙接过来说道。

  噢,大家都明白了,宋耀良也明白了。说老实话,宋耀良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问这句话,如果单从言语来判断,似乎他想转移,但是他内心根本没有这想法,一转移,又苦又累,弄不好,日军又不出动。上次转移,他就有点儿不理解,所以一听说部队不转移,准备好明日战斗,他的心里反而有一种解脱感与轻松感。他恨不得马上回去拉他那《珍珠塔》,再去把没有唱完的段子唱完。但战士们迅速去做准备了,连长指导员严肃地布置着值哨的名单。他的心一下子绷紧了,脑海里的那些曲子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雪峰和俞源昌等人回到住地后,忙着擦枪,检查子弹与手榴弹。

  张雪峰有一支心爱的小马枪,那是他在锡南与日寇的一次激战中缴获的,由于他作战勇敢,顾复兴便把这支枪奖励给他。他对这支枪爱护有加,一有空就去给它上油、擦灰,有时摸摸标尺、准星,遗憾的是子弹太少,子弹袋常常是空空的。他便把荨麻杆子截成一段段插入袋中,给人的感觉袋中有着满满的子弹。他有个爱好,喜欢游泳,夏日遇到空闲时,喜欢跳到池塘中洗一个凉水澡。但他格外小心,总是把枪靠在树干旁,把子弹带挂在树上。有时候,一声叫喊“有敌情”,他和其他战士像飞鱼一般游上岸,穿好短裤,背上子弹带,和日寇干起来。这次听说有敌情,他也睡不着了,不转移也好,面对面地和小日本干,为死去的战友、为惨死在敌人屠刀下的同胞报仇。所以他把手枪擦了又擦,把子弹袋中的子弹数了又数,最后把手榴弹盖子拉开看看,确认完好无损时,才带着高度的警惕性睡去,入睡的一刹那,他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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