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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师党委全体会议依然持续进行着。在师部小招待所一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弥漫着各种牌号的香烟燃烧后混杂在一起的烟雾。李亦农坐在长形会议桌靠中间位置的一张电镀折叠椅上,不时环视着会议桌四周一张张或熟悉、或生疏、或似曾相识的面孔。会议室的空间烟雾很浓,使光线逐渐黯淡了。阵阵烟味不时撩拨着李亦农的烟瘾——他听从医生的劝告,戒烟已经近一年了——可是现在他却又真想抽它一支。这时,坐在李亦农旁边的副政委吴礼银似乎窥出了他的意思,把一支过滤嘴香烟递到李亦农面前:

  “来一支抽抽吧?美国烟。”

  李亦农接过这支细长的乳白色过滤嘴香烟,看了看上面印的商标,知道这是美国骆驼牌。他记得,解放前这种牌号的香烟在中国市镇的烟摊上随处可见;如今从哪里搞来几包倒成了稀罕。

  李亦农随手玩弄着这支烟,并没有点火去抽它——他警告自己不能开戒。也许抽上这么一支,就好比蚁穴溃堤,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年的戒烟成绩便会前功尽弃。况且他也知道,论香烟的味道,还得数中国的名牌——中华、云烟等等,至于什么美国烟、英国烟、古巴烟,那些外国香烟,都有一股使他不能习惯的怪味儿——据说是放了什么香料。

  师党委全体会议从昨天上午开始。两个议题:一是研究政治教育改革问题,二是研究如何落实军区关于训练改革的布置。会议开始前,先由党委副书记、师长孙发扬同志主持宣读了军党委批准的关于由李亦农同志担任师党委书记的决定;而后,会议便由新任政治委员、党委书记李亦农同志主持。

  昨天,李亦农先请各团和师直、师后的领导同志向党委会汇报了前一阶段军事训练和政治教育的概况及存在问题;今天上午转入会议讨论;下午拟出决定;现在大家正在对拟定的党委决定发表最后的补充意见。

  李亦农随手玩弄着那支香烟,又把它放在鼻孔下嗅着,而眼睛却望着与会人员那一张张被烟雾遮掩变得线条模糊的脸。这时,他的脑子暂时走私了。他想起自己在半个月前,被军政委董其从军教导大队召到军部去谈话的情景。虽然关于李亦农将由军教导队政委调任这个陆军师担任政委的传闻早已有过,但是当他被军政委正式找去谈话,要他立即走马上任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有些紧张和不安。尽管这个师还算是李亦农的“老家”——十年前,这个师还没有换防到这座城市时,是驻在环境艰苦的山区。那时候,李亦农在这个师当过几年组织科长。但是,相隔多年,李亦农对师里情况不很熟悉了。特别是军政委董其和他谈话时,告诫他这个师的情况比较复杂,要他小心谨慎,多调查了解情况,在调整师团领导班子之前,把干部队伍状况摸摸准,进行一番思想整顿——为即将到来的组织整顿打好基础。听了董其政委的交待后,他感到心头有些沉重,他担心自己能否胜任?会遇到些什么坎坷?结局又会如何?他不是算命先生,难以预卜未来;只好像蹬河一样,一边探着水的深浅一边迈步。

  李亦农走马上任已经十天了,昨天开始的党委会,是他第一次同师党委全体成员会面。这些同志之中,有一些人他早就认识,也有的是从战场的炮火里一起幸存下来的老战友。就是不熟识的人,他在感觉上也并不生疏。也许同是职业军人的缘故吧,李亦农和今天与会的同志们似乎有一种天然形成的亲密感。不过也有个别例外情况。比如师副政委方一民从昨天会议开始,到现在一直一言不发。李亦农注意观察了他几次,发现他脸上有一种近似严肃的冷漠,而且带有一些孤傲。李亦农以前和他不熟,只知道他曾经在总政治部当过几年干事。据说此人政治工作经验很丰富,看问题很深,理论上有一套,因而在机关干部(特别是政工干部)当中很有威信。他为什么在会议上一言不发呢?是有意冷淡新上任的政委,对他第一次主持的师党委全体会议采取旁观的姿态?李亦农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也许是有水平的人都会染上缄口不言的深沉的性情吧——李亦农心里笑笑,并不多在意。事实上,自从李亦农到师里上任以来这些天,他时时都被同志们真诚的欢迎、亲热友善和许多主动的接近所包围着。这使他未免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刚到师部第二天,晚上师部大礼堂放电影,片名是《巴顿将军》。他因为一件事情耽搁,去晚了些,过了电影开映时间。使他意外的是电影并未开映。当他在给他留下的位子上坐下后,却见吴礼银副政委走上了舞台——他向礼堂里坐满的指战员们发表了一番欢迎新政委的热情洋溢的致词。紧接着他又带头鼓掌,请李亦农上台讲话。热烈的掌声中,李亦农只得走上讲台。可是讲些什么呢?他在会场人员注目下一边向台上走,一边在脑子里想起了以前读《斯大林全集》——记不清是第几卷了——书中斯大林同志介绍的关于列宁同志的一件事:

  十月革命前的俄国,按照惯例,“大人物”通常都是在集会时迟到,使人望眼欲穿。可是斯大林第一次见到列宁时的情形截然相反——一九○五年十二月,布尔什维克在芬兰举行代表会议。列宁比许多代表到的还早些。他躲在角落里,跟最普通的代表正亲切地交谈着。斯大林事后回忆起这件事,十分感慨地说:“我当时觉得这未免有点违背某些必要的常规……后来才明白,列宁这样朴质谦逊,这样不愿表现自己,至少是不想惹人注目。不摆架子的特点,正是他的最大长处,正是他这种新群众的新式领袖,即人类最‘下层’普通群众的新式领袖所具有的最大长处。”……

  当李亦农站在台上,用温和的声音,不慌不忙地给全场官兵讲完这段故事后,礼堂里静静的,鸦雀无声。接着,李亦农又诚恳地讲道:“我们现在,毫无疑问地也应该学习列宁同志朴质谦虚的品德,可是很不妙——今天晚上我就成了惹人注目的人物……”

  李亦农讲到这里时,礼堂里荡起一阵笑声。听得出来,这笑声里显然包含着对新来的政委的原谅。李亦农又接着说:“利用这个机会我声明:我一非外宾,二非内宾;这个师是我的‘老家’。所以。大家对我既不用欢迎,也不用客气。特别是因为等我而延迟了电影放映时间更不应该……”李亦农还说了几句什么,但是已经被轰然而起的掌声掩盖了……

  现在,在师党委全体会议上,李亦农的脑子里又忽然掠过了这一幕情景。一时间,他心中有些不安起来,这和那天晚上看电影的迟到、吴副政委那过于热情的欢迎词不无关系,但更主要的,是他想到自己上台后,出人意料地讲了那么一段列宁轶事——别人会怎么看呢?会不会说,“瞧这位新来的政委,抓紧时机在群众对他的印象空白上,塑造他自己的高大形象。”“俗话说‘头三脚难踢’,他头一脚就踢对了地方……‘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想到这里,李亦农心中又增加了一些烦躁,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抛在一边——人们都从父亲那里公平地被赋予了一个头脑和一张嘴巴,谁要怎么想、怎么说只好由他去。李亦农有他的一定之规:正确的,就理直气壮去做;在人们的各种议论中度过去,让最后的事实来说话。

  李亦农把手中玩弄的那支美国骆驼牌香烟扔在桌上,将身子向后仰,靠稳在柔软的椅背上,继续听着与会者的发言。

  正在讲话的是王煜,一个老步兵团长。他身材高大、肥胖。话音洪亮。此刻,他正在反复强调着士兵训练要达到一兵多能。干部训练要达到一专多能。

  “训练改革,改革的目的是什么?我认为……”王煜把自己那粗胖的右手从空中向下一劈,不容置疑地强调着,“就是为了提高部队的战斗力!什么是战斗力呢?武器装备固然是战斗力的重要因素,但没有人能熟练地掌握和使用它,这个重要的因素就等于零。而我们——咳咳……我们如果把我们的战士都训练成一兵多能、一专多能的全能手,那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各种武器装备的作用,部队战斗力才能得到大大提高,训练改革才能落到实处,而不是空对空……”

  李亦农注意听着王煜的发言。他为王煜那种专注、激动和不容置疑的语气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位老伙计,多少年了,在自己的岗位上一直不甘落后地努力工作着,以期做出成绩。这种工作的好胜心,做为一个领导干部,自然什么时候都是需要的,也是难能可贵的。难道我们需要那种像温吞水一样的工作态度吗?!

  待党委会议结束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了。大家各自散去的时候,李亦农笑着和在会议上一直沉默寡言的方一民副政委打招呼道:

  “喂,老方呵,你可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呀!哈哈……”

  “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方一民停下脚步说,“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是打了离休报告的人啰!”说罢他摇摇头走了。

  “怪哉!”李亦农心想,“他五十三四岁的人,又没病没灾的,居然打了离休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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