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轰隆——”“轰隆——”靶场上响起一声接一声的爆炸。五连的四○火箭筒实弹射击考核正在进行。

　　四月里，虽是艳阳春光，但是风沙袭来时，还是刮得人睁不开眼。考核正是在一个大风天进行。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爆炸处腾起了尘团，被大风挟裹而去；尘散后，靶位上用白圈显示的一处处坦克形标记依然完好无损。

　　十几个已经射击完毕的战士，列队在射击位置后方一百多米处等候着，他们的脸上和军装上都挂满了尘土。有的战士不时用手揉着耳朵——打一发四○火箭弹，耳朵被震得会嗡嗡响一个星期。

　　另外一些没有射击过的战士，列队在射击前沿左方等候。连长李大有正大声叮嘱他们：

　　“风大——有五六级——”李大有用大嗓门顶着风叫喊，“大胆修正迎风偏——不要怕修正过多——看见没有？前边的打得都不行！”

　　师长孙发扬迎着风，迎着扑面而来的尘沙，站在射击前沿向靶位方向观察。显然，他的表情是不满意的，但似乎一切又在他预料之中，所以，他默默站立，一言不发。

　　一个多月来，李大有三次打电话向孙发扬报告连队即将进行四○火箭筒考核（这是师长前次下连临走时的吩咐），然而三次都被师长命令将原定时间推迟，搞得李大有莫名其妙。军务股又催得紧，全团只剩下五连没打了，成绩无法统计上报。有啥办法，师长说要来看五连的射击考核，那时间要由师长来定。昨天，孙发扬突然通知五连，要在今天看五连的射击，而今天偏偏就是个大风天！原来，孙发扬是头天晚上听了广播电台的气像预报，知道今天有五六级大风，才这么决定的。

　　考核从下午两点开始，四点多钟结束。取得了让李大有垂头丧气的成绩：勉强及格。

　　列队归来的路上，战士们士气低落，连歌儿也唱不起来。怎么能高兴呢？在师长面前丢了英雄连队的丑！

　　孙发扬和李大有并排走在队列最后，他紧绷着脸没有笑容。

　　“不公平！”李大有发着牢骚，“一号，怎么专挑这么个天气让我们打？别的连队都已经打完了，都没在大风天打。要不是这天气，我们准能打优秀，没说的……”李大有嘟囔着，看见路面上有块石头，一抬脚把它踢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是呀，好天气你们连当然可以打优秀，起码也是良好——我不要你那个优秀！”孙发扬吼道，“敌人可不会照顾你，专挑好天气开着坦克来给你当靶子使！”

　　李大有不吭声了。当然，道理是对的，谁也知道，但是，考核嘛，应该有个统一的标准；这一下倒好，闹个全团倒数第一！倒霉了，师长不满意不说，等着团长发火吧！

　　果然，刚回连不到十分钟，王煜就从办公室给五连打来了电话——

　　“是李大有吗？是？你还是李大有呀？你越来越出息了！怎么搞的，简直是胡闹！不要以为这是你们一个连的事儿，这影响了全团的成绩！给全团脸上抹黑！你要是当连长当腻歪了就早说话，别和工作过不去……什么？你怎么挑大风天打？手里没金刚钻儿还要揽瓷器活儿？谁，师长？噢……不能找客观！好好检讨自己，准备补打一次吧。你告诉师长我马上去看他。”

　　孙发扬正在洗脸。李大有挂上电话后，告诉孙发扬：王团长一会儿来看他。

　　周西南和高贵善走进连部，向师长敬礼。

　　孙发扬和他们握了手，把毛巾交给了通讯员。他问周西南：

　　“怎么没见你在靶场？是不是指导员可以不管训练？”

　　周西南解释说，上午他去团里参加政工会，下午高干事找他了解连队情况；说着，他发现旁边的李大有情绪不好，便问他：

　　“怎么，没打好？”

　　“将及格。”李大有苦笑一下，又说，“团长熊了我一顿，让再补打一次。”

　　“补打？那这一次成绩不算吗？”周西南暗忖道。

　　“你在五连干什么？采访？”孙发扬问高贵善，“又有什么值得登报的事儿吗？”

　　高贵善告诉师长，他是和李政委一起来的；李亦农要他留下了解一下连队政治教育情况。

　　“政治教育？”孙发扬转头对周西南说，“我看你得抓抓训练中的思想政治工作；政治教育可不能空对空呀……”

　　“我们一定下功夫抓，”周西南答应着，又说，“可是，我们的压力也太大了……”说完，周西南又看着情绪低沉的李大有。

　　“压力大不是坏事，部队要搞正规化、现代化，压力会越来越大！”孙发扬不满地盯着周西南。

　　“我不是指那种压力，”周西南直率地说，“师长看吧——我们今天打了个不及格，而团长呢，又让我们补打一次。这是为什么？谁也清楚，为了要好成绩。好像我们就是为了混个优秀才摸爬滚打……师长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全面给您反映一些情况……”

　　“补打嘛，就算了吧！”孙发扬截住了周西南的话，“但要好成绩对呀，这没错。我也要你们的好成绩！”孙发扬心想，领导上要抓成绩也不会号召你弄虚作假，而今天你没打好却是明摆着的。于是又说：

　　“遇到问题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们讲了多少年严格训练、严格要求、练为战而不是练为看，就因为上面要成绩、压力大，都统统不管不顾啦？告诉你们，我再说一遍：我就是来向你们要成绩的！我不要你们今天的及格！”

　　周西南无语了。师长说得对，问题也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但是事情毕竟是复杂的，来自上面的压力常常是无法顶住的。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希望师长能和团长好好谈谈，他只想炫耀成绩，不想扎扎实实，而他的影响却不只一个五连，而是整整一个步兵团……”周西南经过考虑，鼓起勇气对师长说。但话没说完，王煜就推门走进了连部。

　　“师长下团也不先通知一下？”王煜给孙发扬敬了礼，握着他的右手笑问道。

　　“是呀，为了让你们没有准备，真的对真的，小心被假像蒙蔽！”孙发扬笑着说，“怎么样？欢迎不欢迎？我可是专来挑毛病的。”

　　“嗐，不是常说嘛：成绩不说跑不了，问题不说不得了。看，今天师长亲自来看考核，暴露了我们训练中的问题。当然我正在抓这个问题，师长一来又促了我们。没问题，我们要解决的！训练从实战出发，既是个老问题，也是个新问题。我们从零开始，欢迎师长以后多下我们团指导。”

　　“你不欢迎我也得来。今天我要赶回师里，过些天这就到五连来蹲点儿，专门抓抓四○火箭筒射击迎风偏这个难题。这不光是你们一个连、一个团的弱点，全师都程度不同的存在这个问题，我要亲自抓一抓。”

　　孙发扬和王煜谈话的时候，其他人开始退出连部。王煜叫住了高贵善：

　　“高干事，你等会儿吧，我有个事儿跟你谈谈。”

　　“什么事儿王团长？”高贵善停住脚步。

　　“干脆你晚上到我办公室去，晚上谈！”王煜一挥手，意思是就这么决定了。

　　之后，孙发扬和王煜又谈了些别的事情。王煜向孙发扬汇报了一星期前军长来他们团检查工作的情况，讲他们是怎样向军长汇报的，军长是怎么评价他们的工作的等等，谈了大约四十分钟。接着，王煜提出来，请孙发扬一起和他去参观一处好地形，并强调说，那个地方连军长都去过了。

　　“去吧去吧，从那儿参观后你可以直接回师里，耽误不了你的时间。”王煜请求。

　　“是不是你们那个文化活动中心？那个我已经看过了。”孙发扬迟疑着。

　　“走吧走吧，不去你将来会后悔的。”

　　几分钟后，他们二人各自乘一辆越野车出发了。王煜乘的车在前面引路。车开出营房后，向南拐，沿公路驰去。

　　十几分钟后，车子拐上了一条土路；又开了十几分钟，在一处小山包前停下来。

　　风势小多了。王煜领孙发扬沿一条小路走去。小路两边，越冬的小麦返青后，长得很旺。微风掀起一层层绿色波浪。田埂上生着一株一株的枣树，嫩黄细碎的枣树叶在夕照下闪着亮。

　　“你是拉我去看地形吗？连进攻防御阵地？我成了你的参谋了是吧？”孙发扬边走边问。

　　“是看地形，但师长可不能降为参谋；想请师长做一项十分有益而必要的决定。”

　　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停下。河水清而浅，河底的细砂清晰可见，一块块青石裸露出水面。河对岸是一大片乱石滩，上面生着一丛丛去冬留下的枯黄的蒿草，在微风中摇曳着。

　　“看见了吧师长？是这么回事：我们团种的十五亩菜地，就是团部门外公路后面那块地方，李庄公社柳寨大队年年催着要收回。他们的队长派人来说：这十五亩地当初交给部队种的时候，讲好的是种十年；现在到了十年了，就应该收回。当然，我们没有交还，您大概知道，不种点菜，光靠发的伙食费，连队的伙食是很难搞好的。我们还是按过去合同商定的，每年照交一定租金，继续种下去。可是，生产队坚持要收回土地——他们看中了那片年年给大粪灌得肥得流油的地，管你部队不部队，反正部队是国家养的。我们只好向公社、向县委、地委反映这个情况，现在还没有最后结果。”

　　“你想打这片河滩地的主意？”孙发扬眯缝起眼睛，斜瞟着王煜。

　　“您说得对。自己开地造田，一劳永逸！”王煜兴奋地说着，两手叉在了腰上，显得十分气派，“这一片足有二十亩地！”

　　孙发扬站在那里，一时没说什么。他注意朝河滩观察着。嗯，大石头不算很多，把它移到河边，垒成堰；开一条渠，引河水浇灌；可是砂石滩上是长不了蔬菜的，需要大量的土来垫地，起码要在砂石上盖一尺厚的土。从哪里找土呢？靠汽车从别处一车车运送吗？怕成本太高了。孙发扬看到了河滩后面的一溜山包，他心猛一动：好哇，王煜，宝贝攥在他手里了，主意真不坏！那一溜山包，覆盖着的不是岩石，而是生着杂草的土。只要把那里的土刨下，就便送到下面河滩上，一切都成了；就地取材，又省工又省钱！这王煜脑子满灵活嘛，怪不得他把团里工作抓得总是比别的单位冒点尖，有办法呀！

　　“师长，您是考虑土的问题吧？太对了！土地，土地，有土才有地；您看对面那山坡上……”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干吧，我支持你们！”

　　“我猜对了，正像上次请军长来看一样，支持，没问题——军长很感兴趣，连声说好，要我们尽快动手，说干就干。”王煜抬出了军长，同时恭维着孙发扬，“这块地方是我们团在这里搞攻防演习时，我发现的。可是这田怎么造我琢磨了好久……您和军长来了，一眼就看穿了，对面那座山包子，哈哈，土从那里来！”

　　“别说好听的了，我是土包子出身，还能看不出那山包子是土的还是石头的？”孙发扬笑笑，又问，“你们怎么干呀？什么时候开工？”

　　“请师长来就是寻找上级的支持，”王煜精神抖擞，谈到了正题，“今年我们团是全训团，抽不出几个连队来，这工程不小；我想，我们团是师的全训团，训练搞得好坏代表全师的水平，全师来支持吧。应该互相支持，互相协作，现在到处提这个口号。我算过，全师每个团，包括师直、师后也在内，各出一个连队，这样，人力、车辆都够了。当然，由我们统一调度使用。五月份开工，两个月完工没问题，赶得上种大白菜。”

　　“你王煜算是精明到家啦，好一个‘互相支持’，你不怕别的团长背后骂娘？人家会说：王煜这老小子，老是算计别人！”孙发扬笑骂道，“这样吧，等我回去跟政委合计一下，这也是件大事，连队要吃菜呀；说是‘国家兵国家养’，能动手还是得自己动手；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老传统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