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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李婕没有想到高满又一次住院了。在造田工程晚爆事故里负伤的几个战士中,有一个就是高满;好在他只是背部轻伤,问题不大。陡然增添六个伤员,使李婕她们的护理任务加重了,特别是两个重伤员,需要特护,白天夜里轮流看守,打针、换药、输液,加上喂吃、喂喝、端屎端尿,换洗被单褥单,把她们忙得团团转。不过,尽管她很忙,却还常常抽空儿到高满那儿坐一坐,和他说会儿话。

  一天下午,李婕给两个重伤员换过药后,便去高满病室给他换药。一推门,她发现高满面朝屋门,侧卧在床上,床头摊着书和本,他正手拿一支铅笔,皱着眉头琢磨着什么。

  待她给高满背部伤口换完药后,便在他对面空床上坐下,问他:

  “小高,你刚才写什么呢?是给你未婚妻写信吗?”

  “不是。师长下连时交给我一个任务……”高满便把孙发扬给他布置的计算四○火箭筒射击迎风偏修正量的任务告诉了李婕,又补充说,“我得抓紧呢,要不然师长回来一问我,我说没算出来,那多丢人哟!”

  “看不出来,你还挺用功呢!”李婕笑道,又说,“哎小高,你不是想上军事院校吗?今年军区步兵学校招生,你报名投考吧?”

  “谁知道让不让咱去考呀。”高满听她一说,动心了,但觉得没底儿。

  “管他呢,你向连里报名,让连队推荐你参加考试。”李婕鼓动高满。

  “要是考不上呢?那多……”

  “哎呀,又是多丢人!你怎么那么顾脸面,像个女孩子似的,怕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考,考上的总比考不上的少。”

  “你说得也在理儿,那……我就报名,碰碰运气。”

  俩人又聊了一阵儿。后来李婕似乎想起什么,问他:

  “小高,怎么你们指导员也不来看看你们几个伤号?一点儿也不关心战士疾苦……”

  “你说我们周指导员呀,嗐,也够他忙的啦,连里又造田、又训练,上面又抓政治教育试点,总结经验,把他掰开几个也不够使唤呀!话是这么说,我估摸着,他还得来看我们。”

  “那你说他哪天来呀?”李婕不由得问。

  “你找他有事儿吗,李护士?”

  “没什么,”李婕自知失言,忙转了话题。

  从高满病室出来后,李婕叫上护理班几个卫生员,一起到楼外草坪晒衣处,去收病号的被单褥单。她们把洗净晒干的被单褥单从晾绳上取下,就在绿茸茸的草坪上叠整齐。几个卫生员姑娘边干活边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却惟独李婕默默无语。不知为什么。一段时间来,她心里时常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因此,她除了常爱到高满那儿聊一阵子以外,很少爱和别人说笑了。此刻,她默默地于着活儿,把一条条的被单褥单叠得整整齐齐,然后自己抱起一大摞,又让别人在上面压了一摞,抱着往库房去送。库房在二楼拐角处。李婕抱着一大摞被单褥单,高高地遮住了她的视线,开始觉得还不算沉,一上楼梯就压得她支持不住了。她刚要背靠楼梯栏杆歇歇劲,忽听后面有脚步声上来,一个人伸手就接过了她这一摞被褥单,跟着响起一声熟悉的声音:

  “往哪儿送,李护士?”

  她只觉得一阵心悸和慌乱袭来——是他,周西南!一时间,她竟有点手足失惜了,直到又听他说了一句“你带路吧,李护士”,她才抑住心慌,引他向走廊拐角库房走去。

  “你来干什么?”从库房出来后,她笑着问他,随手理了一下额前有些散乱的头发。

  “看看我们连的几个伤号,给你们添了不少负担。”周西南对她笑着。

  “不用客气。他们都在三楼,我送你上去吧。”说着,李婕要跟着上楼。

  “不用麻烦啦,”他也这样说,“我自己去吧,这地方我又不是头一回来。”

  “那……”李婕停住了脚步,还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两秒钟的沉默在她的感觉上是多么漫长呵。终于,她开口了,对他说:“那……我们宿舍在一楼,一会儿你来玩儿吧。”她把这话一出口,便转身下楼了。

  当李婕交完班回到宿舍,靠在床头时,那种心慌的感觉还不能消失。现在,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使她这一段时间总是神不守舍,少言寡言,使她有事没事常爱到高满那儿聊聊的原因了,不得不承认了:她是在有意无意地等着他,盼着他,想见到他……然而,一切又让她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因为这一切都来得那么迅忽而突然。他是从什么时候悄悄潜入并占据了她的心的呢?她回想着她和他有过的几次见面的记录:一次是在高满的病房门口差点相撞,他只对她说了声“对不起”;一次是在家里,他找爸爸反映王煜叔叔的问题,她见到了他,但也没说几句话他就告辞走了;再就是造田工地出事故后,他来送伤员,在紧张的抢救中,她和他打过两个照面,甚至连话都没顾上说,只是相互点点头而已。所有这些和他交往的记录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什么也说明不了。想到这里,李婕不禁担心起来:他看完高满几个伤员回连队前,会来找我吗?会来吗?

  “当当”——是敲门声,他来了?

  “谁呀?”她问,声音颤抖着。

  “李护士吗?我要走了。”

  李婕开了门,问他:

  “不进来呆会儿就走吗?”

  “连里有事,我得赶回去,”周西南站在门口说:“我们那几个伤员都夸你,说你对他们很照顾,我代表连里谢谢你啦!”

  “谢什么,我们于得就是这一行嘛,”李婕出了屋,返身关上门,送他出去。

  俩人走出医院大门,又向师部大院门口走去。李婕见他不说话,便问他:

  “怎么你们出那么大的事故,一下伤六个人?师里对这次事故都议论纷纷呢!”

  谁知她这一句话倒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怪谁?怪王团长!光想着进度、指示,别的都扔在脑袋后头。本来,张副团长请示了师长,把施工改为两班倒,既提高效率,还有利于防事故,但王团长认为这样进度慢,等师长和政委一离开五连,就自作主张,非要把全部人马都开上去,七八百人挤在一片河滩上,一干就是十多个小时,战士们累得够呛,秩序也乱,人扎了堆了,爆破的、推土的、垒堰的,错不开,吹哨子也听不见,结果一个哑炮晚爆,人都涌上来了,它又给你响了,石头片子满天飞,炸了个一窝蜂……哎李护士,你回去吧,别远送了。”

  已经出了师部大门,李婕站下,想说什么,又迟疑着。

  “还有事儿吗,李护士?”

  “嗯……”李婕脸微微一红,“以后,你当着我爸爸谈起王团长来,要注意点……”

  “注意点儿?为什么?”周西南感到不解。

  “爸爸和王煜叔叔是老战友。”

  “老战友又怎么样?”周西南不客气地,“王煜的问题明摆着,谁不知道?我不怕得罪人,部队是党领导的,不是私人行帮。”

  “你……怎么这样?”李婕委屈地睁大了眼睛。

  “你别见怪,我这个人说话直,不爱拐弯抹角的,再见吧。”

  这人可真高傲!李婕愣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眶里盈着泪花。刹时,她的体温似乎降到了零度以下,一种内心的损伤和忧郁笼罩着她,她相信,在她返回医院,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回到宿舍的一路上,她虽然睁着眼,却没有看到一个人,直到夜里她伏在桌边复习高考功课时,她的眼睛里闪出的,还是他——那个高傲而不近人情的可恨的周西南!

  宿舍里,和李婕同屋住的另一位护士坐在她的床头打毛线衣——那是一件银灰色的毛线衣。李婕早已发现,她的伙伴似乎决不肯把业余时间让给别的什么娱乐,她始终用神圣的态度编织着。遗憾的是,这毛衣似乎永远不能织得满意,总是什么地方不合适拆了重来,而对这种反复的劳动,她不但不嫌烦,甚至好像害怕很快打完而失去什么甜蜜的寄托。当然,她曾告诉李婕,那毛衣是给“他”打的。李婕不会糊涂到不能理解这“他”是代表谁的。不过,她似乎一直对此有些瞧不起——永远抱着个毛线疙瘩,算不算庸庸碌碌呢?因此,每当伙伴在晚上开始编织时,她便在桌上摊开她的高考复习教材……可是今天晚上,李婕竟然有点羡慕起她的编织了——她是幸福的,而自己呢,竟没有一个可以为之打打毛衣的人。周西南吗?呸,他算什么!她又一次傲然对自己宣布,除了爱爸爸妈妈和哥哥,她再不要爱什么别的讨厌的人了!她要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上,她要复习好功课,争取考上军医学校,毕业后当一名业务上拔尖的外科主治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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