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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大雨从早晨下起,一直下到午后三点多钟还未停。李亦农坐在办公室里,听见雨点敲打楼外的法国梧桐树叶的声响。由于阴雨气压低,他感到胸口有些闷得慌。他刚刚批阅完几份报告——有宣传科关于进一步在全师开展党的现行政策的教育的方案;有政治部关于办好机关干部夜校的建议;有炮兵团开展连队学文化活动的经验总结等等。他感到有些疲劳,便摘下老花镜放在写字台上,伸了一下懒腰。这时候,有人在办公室门外喊报告——政治部值班员给他送来一份传阅文件。这是军区党委关于在八月下旬统一对师级领导干部进行军政考核的决定通知。李亦农读完后,在文件上圈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告诉值班员,要尽快把这份文件送给孙师长看,并立即给所有师的领导同志传阅。

  值班员走后,李亦农仰靠在坐椅后背上,把眼睛眯缝起来,休息了一会儿。他想到,上级很快要调整师团两级领导班子了,而这次军政考核,对干部的选拔配备也是一项准备工作,恐怕应该让大家抽些时间做做准备。他想到方一民副政委正在下团进行对连以上干部队伍状况的调查,现在已经搞完三个步兵团了,前天来电话说已经到了坦克团;于是他打电话到坦克团,找到了方一民,把这个情况告诉他,嘱咐他尽量抽空做些考核准备,不要因为工作忙把这件事忽略了,特别是像敌军编制装备及我军编制装备的一些数字,还要靠硬记硬背。

  “靠现在临时抱佛脚恐怕来不及喽!考着看吧,检验一下平时的底子吧。”方一民有些对此不大以为然,他说他还是要集中精力,抓紧时间把正在做的工作搞完,争取在离休前为老部队选拔好接班人。

  俩人又谈了一些工作情况,之后,方一民问李亦农,师长孙发扬那里情况如何。

  “他从军区集训回来,第二天就下团去了,继续搞他的四○火箭筒迎风偏问题。他回来的当天晚上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第二天在办公室谈谈情况;结果第二天一早就下去了。还是我打电话追到连队找到他,把师里的情况和他扯了扯。他只说,情况知道一些,让我继续办吧,没谈更多的意见……”李亦农对他说。

  “不管怎么样,你要小心谨慎些。我已经听到议论,这些东西传得快,说你拿自己的老战友开刀,当垫脚石;说你排斥异己、任用亲信。”

  “那么这亲信是指你喽?”李亦农笑道,“算了吧,不为这些议论伤脑筋了,我们要做的正经事儿很多呢。没办法,生活在各种各样的人当中,并不在真空里,免不了背后被人骂,有时候,也免不了背后骂骂人。”

  “能不能有一天大家都把背后想说的话拿到桌面上来,统统端上来,呵?”

  “别书呆子啦!愿望好,实际上很难办到。原因很简单:人是复杂的不可能完全一样,形形色色才构成世界。”

  “李政委呀,你现在面临的情况,和我以前遇到的一样。我抓财经纪律大检查,触动了一些人,让人家说我是为了借整别人自己想当政委;你现在呢,也是想往上爬……哈哈……”

  “算了,不说这些了,请相信:一切自有公论。完了。祝你工作顺利。再见。”

  打完电话后,李亦农又埋头继续阅读桌上摊开的没读完的报告材料。

  窗外雨还在下着,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急猛了,但淅沥沥的还没有要停的样子。是呀,像这窗外的雨迟早会停一样,那些对他的种种非议,他也确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会烟消云散的。只不过,在这忍耐的阶段精神上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为了尽量减少这种代价的付出,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一条:努力工作,工作!

  又听到门外喊报告的声音,李亦农眼睛没离开稿纸,答应道:“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高贵善,他见李亦农埋头阅读,迟疑着自己是否该进来,正打算悄悄退走时,李亦农抬起头来看见他,问他:“噢,小高,有什么事呵?”

  “我……”高贵善嗫嚅着,“打扰政委了。”

  “来,坐下吧。”李亦农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有为难的事,便又摘下老花镜,请他坐下来谈。“怎么啦?又是个人问题遇到困难了?”

  “嗐!”高贵善叹了一声,坐在李亦农写字台后边的藤椅上,“政委您知道,我已经陪报社来的两个记者下去采访好多天了,前天突然被打电话叫回师里,说是我未婚妻来了,您看怎么办?”

  “来的是哪一个?”李亦农笑着问。

  “还能有哪一个?就是家里硬给说的那个,我不同意,可人家非找上门来……”

  “她住在哪儿?”

  “我们科里人把她安排住在家属招待所了。我回来,也没去见她……我不想见她……科里人对她说,我不在师里,出差走了。她呢。非等我回来见面……”高贵善说着,一筹莫展。

  “你的情况以前你和我谈过,我还接到过她写给师党委告你的信,说你是喜新厌旧。可是,我事后已经给你的父母和她本人写了信,讲了许多道理。”

  “没用!”高贵善两手一摊,“我父母来信说,政委的信是假的,说我是请别人帮忙造的假信,借政委的名义压他们。唉,有理说不清,怎么办呀……”

  “怎么办?”李亦农笑道,“你避开不见她也不是办法呀?人家大老远来了,还是要热情招待,做好工作。”

  “还热情招待呢?不热情还找上门来呢!我不敢沾惹她,政委……”

  “这样吧,”李亦农想了想说,“你去,把她请到我这儿来。当然应该我们去看她,不过我暂时离不开,怕有电话找我有事儿。请她来,我和她谈一谈……哎,你等等,为了慎重起见,我还要问你一条:你和这位想同你结亲的姑娘……有没有过接触?明确点儿说,有没有过亲密的接触?你可要说真话,如果有的话,我恐怕很难帮你的忙,而且还要批评你;如果没有,那你要对你的话负责!”

  “政委请你相信好了!我和她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对组织上我不能说假话!”

  也许是高贵善的邀请遇到了些阻力,所以,李亦农足足等了半个小时,高贵善才把那位使他头痛的姑娘引到政委的办公室。

  李亦农请她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亲自给她倒了一杯水。他发现这姑娘并不因为来到一位陌生的部队领导的办公室里而感到局促,她理直气壮地挺直腰板坐在那里,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她长得不漂亮,也不难看;梳着两只小辫子,脸的肤色有些暗红。穿着打扮是市镇姑娘的样子,但神情举止还显露着是乡下姑娘。李亦农先亲切地和她聊了几句,问她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了,等等。后来看看她神色松弛些了,便转入正题:

  “这么说,姑娘——钱玉娥同志,你到部队来,是来找高贵善的,找他……”

  “找他说清楚!”姑娘凛然宣布。

  “怎么,”李亦农转向高贵善,“你有什么没和钱玉娥同志说清楚的事儿吗?你要严肃的回答。”

  “没什么不清楚的!是家里牵的线儿,我个人不同意!”高贵善十分强硬。

  “不同意?那你不早说?过了好几个月你才变卦?坑人!”

  “我……什么过了好几个月?我一开始也没说同意呀?”

  “好啦!你们别争啦!这事情主要该高贵善同志负责,一开始没有明确的态度虽然不算什么错误,但总是不够决断和明智,所以才引出后面的麻烦来。”李亦农对他俩和气地说,“但是事情已经这样,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呀?钱玉娥——小钱姑娘,你以前写过一封信,告他是新时代的陈世美,说他喜新厌旧,这样做也不太妥当。第一,他不是陈世美,没有做那种撇旧妻、寻新欢的事;第二呢,根据你们俩谈的情况看,他也算不上是喜新厌旧,因为你们俩是经介绍认识的,而他一开始并没有表示愿意,后来干脆表示不愿意。收到你的信后,我了解了情况,曾经给你和他的父母都去了信,做说服工作,信的确是我写的,而不是高贵善伪造的。”说到这里,李亦农停了一下,又说,“小钱专门到部队来,为了把这件事搞清楚,很好。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他们家同意!耽误了我的时间,拖了我!”姑娘尖声的叫着。

  “越拖越耽误时间。好青年有的是,去找一个爱你的人吧,强扭的瓜不甜。”

  “我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姑娘依然不依不饶。

  “我还敢欺侮你?我怕你!”高贵善冷冷地说。

  “钱玉娥同志,你爱他吗?爱这个高贵善吗?……看,你不说话;那么,高贵善同志,你爱她吗?”

  “不爱。”高贵善答。

  “事情很清楚:你们看吧——一个部队干部,家里给说了个对像,家里满意而自己不满意,自己后来和一位本村的小学教师相爱了,那么,怎么办呢?当然是和后者继续恋爱……而一位姑娘呢,经人说合认识了一位部队干部,这位干部的父母很满意她,而干部的本人不满意,当时并没马上明确表态,后来,这位干部又爱上了另一位姑娘,怎么办呢?当然应该明智地尽早离开他。结婚是为了寻求幸福,而不是为了寻求痛苦;既然你们俩并不相爱,那么事情就很清楚了……”

  李亦农耐心地做着钱玉娥的工作,他啰啰嗦嗦地说着,甚至都有点婆婆妈妈了。他知道,不这样不行;对这种事情,恐怕就得慢慢唠嗑。最后,他劝钱玉娥在部队多住几天,好好玩玩,参观参观,并让高贵善照顾好她,不能把同志当仇人看。而且还特别嘱咐,要高贵善负责给钱玉娥买返回家乡的火车票。最后,在送他俩离开时,李亦农又严肃地批评了高贵善,批评他以前对小钱的态度不对头、对父母的态度也不对头,不应该赌气使性子,应该心平气和讲清道理,因为小钱是能懂道理的,而他的父母也决不会是封建脑筋,主要责任在于高贵善没做好工作,才引出这么多麻烦。

  “好了,小钱姑娘,真诚的祝贺你的自由,摆脱了他是你的幸运;同时,我也不得不同情那位可怜的小学女教师——爱上这个高贵善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儿,他是个怪脾气!”李亦农用这幽默的话,使钱玉娥不禁扑哧一下笑了。

  送走这两位以后,李亦农感觉屋里空气有些混浊,气闷的感觉更明显了。他走到窗前,把玻璃窗和纱窗统统打开。外面雨还是不停不歇,铅灰色的天空像一把偌大的肉眼看不到的喷壶,把一条条水线向大地上喷泻着;风把雨水的潮湿气味向敞开的窗扉吹来。透过楼前高大的法国梧桐树阔大肥厚的叶片,万千条雨线织成一挂垂帘,在这垂帘后边,是一座几十万人口的城市,此刻,那闹市嘈杂的各种音响,在天边落雨的淅沥声里,已经化为巨大而轻微的喘息声。他知道,在那所有的楼房、平房、大杂院的屋顶下,人们都在重复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生活;在各自劳动、创造的岗位上,他们都遭遇着忧患、困难、喜悦、成功和失败;而当他们劳累一天,各自回到自己的憩息之所,回到自己的家中时,需要的是爱的慰藉、温暖的抚慰,甚至需要有人听听他们心中的郁闷和牢骚,或者需要别人分享一下他们获得的愉快——总而言之,他们都需要力量的补充、精力的恢复;一句话,他们需要幸福。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亦农非常看重高贵善这个普通干部的个人问题——这关系到他的家庭和他全部的生活。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道路和生活内容,但是,如果我们党的负责干部不习惯于把群众的生活和他们正在进行的工作联系起来看,从而乐于热心帮助他们解决生活中的困难,那么他们恐怕就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完全的领导者,也许只能当半个使用。

  “铃——铃——”急促的电话铃声冲击着李亦农的耳鼓。他的心似乎猛然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在这雨声淅沥的沉闷的氛围之中,这短促而尖厉的电话铃声仿佛带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从窗边走回写字台前,抓起电话听筒。

  “是李亦农吗?我是董其。你最好马上到我这里来一趟……你来吧,见面再谈。”

  挂上电话后,李亦农猜测着,会有什么紧急的事儿使得军政委立即召见他呢?属于工作问题一般说来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解决……那么,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别的什么要紧事儿呢?无论如何,不会有什么好事,董其电话里那阴沉的语调已经预示了这一点。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五点了。他打电话给小车排,要司机马上把车开来。接着,他稍稍把写字台上摊开的各类文件报告归拢了一下,然后从衣架上取下军上衣穿好,戴好军帽,向门口走去——

  突然,他愣住了:门,不知何时悄然开了,王小娜站在门口,后边还跟着一位陌生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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