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过去整整二十年里，她一直是一个“右派家属”，不论在全社会的大范围内，还是在她生活的那个具体的小阁子内，亦或在自己的内心中，她的存在都是罪恶的，下贱的〃受人鄙视而且自卑的，并且还足不受人注意的；而今天她却成了一位震动全国的、轰轰烈烈、让无数人敬仰的战斗英雄的母亲，一位无论在全社会还是在本单位都受到特殊关注和尊敬的人物。

　　自从章阳的事迹公诸报端，连她家所在的那个洛河边的一向僻静冷落的小院的命运也改变了，变得人群熙锒、热闹非凡。市委书记到这儿来慰问；社会各界的代表赶来吊唁，记者和作家们频繁地来采访。为配合全市展开的“学章阳，见行动，团结一致搞四化”的活动，也为了满足人们对烈士的家事有更多了解的愿望，市电视台专门赶来拍了一个长达一小时零五分钟的专题片，片名就叫《英雄和他的一家》，于是全市人民就在某一个晚上的电视屏幕上看到了司马丽君本人，还认识了洛河边的这间小屋。

　　司马丽君无法安静地呆在这间小屋和这个小院里了，突然有了大量的社会活动要她参加：市委、市政府为我边防部队对越酉卫还击作战的胜利举行庆功大会，请她出席；章阳生前所在部队撤回原驻地，路过本市，市委、市政府及社会各界联合为这支战功卓著的部队举行盛大的欢迎会，请她在主席台上就坐；由这支部队的英雄集体代表和英雄个人组成的“英模报告团”来市51做报告，市委宣传部和报告团的同志要求她同报告团一起活动。只要她一出现在主席台上，就会引起极大的轰动，给报告会平添一种激动人心的效果。

　　在参加这些同儿子的牺牲有关的社会活动的同时，她还越来越多地被邀请参加另一类型的、只有社会的荣誉公民才有资格参加的活动。先是所在区的妇联有一天来了一份正式的请柬，上面写道：某月某日某时，请本区新增补的妇联委员司马丽君出席区妇联第七届委员会第七次会议；接着，她又成了市妇联的委员，在一天上午被接到市政府大楼的一间大会议室里参加“各界妇女先进人物茶话会”，茶话会之后又被接到本市专门接待外宾的“友谊宾馆”，参加宴会；“五一”前夕，市总工会正式授予她“模范工会会员”的荣誉称号和荣誉证书；“五四”青年节那天上午，市团委专门邀请章妈妈参加社会各界青年代表在牡丹公园举行的大联欢：“六一”节前夕，先是烈士生前就读过的小学和中学起头，各学校相继效仿，司马丽君被聘请为十多家小学和中学的少先队的辅导员；“六一”节前一天，市团委下属的市少年先锋队总队又正式聘请她为全市少先队的总辅导员，“六一”节上午，市体育场隆重举行全市少先队员检阅仪式。在检阅台上，全市少先总队的队长、一位扎两朵羊角辫、穿白衬衫蓝裙带红领巾的十四岁女中学生正式向她颁发了聘书，然后，一男一女两名少先队员给她献花，系红领中。这天上午，在海一样的少先队的火炬旗、咚咚辦锵的队鼓声中，她猛然觉得天空格外晴朗，一碧如洗。

　　还有另外一类社会活动。这些活动有些是不必她考出家门的，有些根本不需要她本人出现，但它们给她带来的择会影响却至少同需要她亲自参加的那些社会活动一样大：妇联发起成立“全市少年儿童基金会”，特邀战斗英雄章阳烈士的母亲司马丽君为发起人之一；全市最大的一所大学一市师范学院一的学生会来公函说，特聘司马丽君为该校新成立的“青年思想工作研究会”的名誉顾问；全市军烈属会议的代表联名写信给因病不能出席大会的司马丽君，向她表示崇高的敬意。最后，大会又一致决议，授予司马丽君“英雄母亲”的光荣称号，并制匾一幅，由大会主席团选派代表亲自送到司马丽君家里。

　　报纸、电台、电视台在跟踪她，因为她是这段时间全市的一号新闻人物；报纸、电台、电视台也在追踪她参加或不参加都同她有关的那些社会活动，这些活动因为同她有关也马上成了本市最重大的新闻。终于司马丽君清醒地意识到，到了这时，不仅她的名字为全市人民所注目，她的相貌，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习惯和小故事，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无论她出现在繁华的市中心，还是走在僻静的小巷子里，随时都会被人认出来，受到各种形式的围观。她还不能不意识到，由于她的名字和形象在报纸、电台和电视屏幕上的髙频率的出现，在全市人民心里，她也由一位受人尊敬的、刚刚遭遇过不幸的战斗英雄和烈士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已得到政府和社会一致承认的、具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相当大的影响力，并且正在愉快地享受一着全社会的巨大尊敬的乎寧的女人。

　　人的心灵里有许多平日很难为自己意识到的黑暗的深层。就司马丽君来讲，在丈夫去世特别是“平反”后的那一番心灵的苦痛的觉醒中，她就认为白己已忘却和最后弃绝了过去那个曾长久地执著地存在于内心的、重新回到正常人生活的世界里去的梦想。但这种梦想事实上只是被另一种她已经永远回不到这个世界去的绝望的意识压抑到内心的黑暗里去了，本身并没有消逝。今天，她却惊讶地发觉自己已经实现了那个多少年没有实现的梦想。

　　还不止是这样一个梦想。今天她不仅找回了当年失去的象一般人一样生活的权利和尊严，甚至还意想不到地得到了一种全社会一致公认的、只有极少数特殊人物才能享受到的光荣和尊敬。新的生活。给了她那颗一生都在遭受摧残的心一种空前的巨大的满足。

　　于是一种对成了英雄的儿子的感激之情也在心灵深处撖烈地酝酿和撞击起来了。正是这个当年被她遗弃在荒河滩上的儿子，最终帮她实现了自己毕生的梦想。是儿子把她从那片风雪弥漫的荒原带上了这块春天的土地，使她从一个罪人，一个人下人重新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可以象别人一！样体面和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儿子仿佛就是用自己为国扪躯的壮举，履行了自己的那个誓言：他一生只为母亲活着，而今天终于用自己的死和功勋将她推句了一种庄严和骄傲的人生。面对着自己这突变的生活遭际，儿子还使母亲心里升起了另一种更深刻的惊讶和欢欣：原来她一生的命运并不象她原来想象的那么坏；在经历了人世间所能有的一扨苦难、差不多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能失去的一切的时候，命运中那个至高无上的主宰却突然仁慈地给了她的全部人生一种崭新的、令世人惊羡的解释。毕竞是她养出了这么一个儿子！

　　她并没有马上就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对儿子的感激之情在她命运中的意义。事实上，它还刚刚产车，就反过来强化了肖己心中刚刚形成的那个新的完整的英雄儿子的形象。这种强化肯定的不再仅仅是儿子一生的事业和光荣，还有她自己刚刚获得的这种新的命运和对日己一生的新的极庄严极荣耀的解释。

　　然而，这种感激之情也还给她的内心带来了新的压力。在这个英雄儿子面前，在他给自己带来的巨大的荣耀和崭新的命运面前，一种痛苦和悔恨，连同与它们联在一起的空虚和惊慌的感觉，又象团团夜雾一样在那片已冰消雪融、青草滋生的舂天的荒原上激烈地升腾起来……

　　儿子使她成了一位英雄母亲，但却不是她使儿子成为英雄的；她同儿子的生活是她大半生的最有价值的经历，儿子无沦过去还是今天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可她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一点。内心里总是忘不了：从童年时你就把他遗弃到一片荒河滩上了；你不能断定你，的遗弃对他一生的命运没有发生悲惨的影响。就是今天他成了那座万众瞩目的英雄之峰，你也还会隐约从他的死难中察觉到自己犯罪的痕迹。

　　还有，就在这场战争爆发时，她心里就认为儿子一定会死去了，并且还固执地病态地相信儿子经受不住战争的考验，会在死亡的威胁下成为逃兵，夜夜坐在屋门后的黑暗中，为他将要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耻辱和犯罪胆颤心惊。而那一个深夜，当她真正听到儿子回家来的脚步声时，却又没有去给儿子开门！

　　……所有这些痛苦的反思并不是在同一个时间内一起涌上心头的，它们彼此之苘也不是没有矛盾和牴牾的。但此时的司马丽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矛盾和牴牾之处，相反她在这些反思中看到的都是其中隐藏的一个个她无法否定的真实；所有这一切反思又不是交替出现一闪即逝的，它们出现了，并没有消逝，而是作为记忆，连同悔恨一起，沉淀下来，相互影响，在她心里共同形成了一种新的、比过去更沉宽更强烈的负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