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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但是她和儿子将在这次省一级的大会上处于一种什么样的位置,她将受到怎样的接待,她却也不敢过高地想象。在这里,那种一生都深藏在她心底的自卑感又起了作用:儿子在战后因为大量的宣传而具有了一种全国性的影响,这是她感觉到的,但是同儿子一起被宣传的英雄还有很多,他们也同儿子一样在全国造成了影响,而且这几个月里,她一直觉得儿子正处在一种被忘却的危险中,于是,对于今天儿子是否还具有当初那样的影响,她是不知道的;其次,对于自己是否也真的在她们那座城市之外还有点影响,她更没有把握。毕竟是省一级的大会,凡是有资格参加大会的肯定都是些来自全省各地的著名人物,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受到特别的注意。

  上车前夕,当他们这个市的代表团团长、市委的一位副书记通知她,大会已要求她作典型发言,并将一份由市委宣传部代她起草的、经省委为这次大会组织的“筹备小组”审定后打印成文件的发言稿交给她时,她的心甚至还惊慌地跳起来。

  到达省城火车站时已是黄昏。在这儿他们就已经感受到大会的热烈而隆重的气氛了:车站内外悬挂着大幅的欢迎标语,张灯结彩,站台上站着一队敲锣打鼓的中学生,一见他们这趟列车驶进站来,就热烈地将锣鼓震天动地地敲打起来。在他们旁边,除了一小群接车的会务办公室的职员外,还有那位负责宣传文化工作的哲委副书记本人,以及因为他的到来而闻讯赶到车站的各报的记者们。

  街委副书记还很年轻,身材不高,伹肩和胸很宽厚,给人一种魁伟的印象。司马丽君一行人刚走下车厢,副书记就大步流星地迎上来,有力地同走在前头的代表团团长握一下、手,劈头就问:

  “司马丽君同志来了没有?!”

  “来了!”团长应着,回转身去想将背后的司马丽君介绍给这位副书记。但是副书记本人已经用自己那双明亮有力的眼睛认出了司马丽君。

  “司马丽君同志,你辛苦了!我代表省委、省政府的领导欢迎您!”

  他仍象刚才那样声若洪钟地说。同时站定,那双大而亮的眼睛盯着司马丽君,同她紧紧握了一下手。

  记者们慌乱起来,“噼哩啪啦”地照相,闪光灯明明灭灭。一股暖流袭上司马丽君的心。这位副书记的话不多,但话里却有一种真挚的深厚的尊敬的感情,她感觉到了;他的手那么大,充满力量,仿佛要用这力量代替他表达自己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对她的理解和景仰。而且,他刚才说的不是“欢迎你们”,而仅仅是“欢迎您!”

  在这一切之后副书记没有松开她的手,也没有再同代表团其他成员握手,就那样小心地谦恭地引她走下站台,来到车站大楼前的空地上。在一辆车讶笨重的、漆黑锃亮的、发动机盖板正中镶嵌着一面钢化玻璃小红旗的轿车前,一位早已等在那儿的司机打开了车门。拆委副书,己请她上车,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车子开动了,象在冰上滑动一样,没有躁音,没有震动。车内的一切都使人觉得顺眼,舒适。有一支舒缓的曲子环语般地飘荡着。车子驶出车站大门,她突然想起来了:这是一辆“红旗牌”轿车!过去听说只有中央首长才有资格乘坐这种车!

  今天,他们这个代表团里,只有她一个人乘坐这种车!别人坐的是一辆大交通车!

  她在车内紧张地端正地坐着。省委副书记没有再同她说什么,但她觉得刚才在车站感觉到的他内心的激动还一直持续着。他的这种激动不可能因为别的,只能说明他早就知道儿子和她的名字及事迹,并且深深地被感动着!

  锴委副书记一直把她送到了“黄河宾馆”。在宾馆大楼前。站着显然等了好久的宾馆经理,他把司马丽君交给这位经理,仍是那样声如洪钟地说:

  “好好照顾司马丽君同志!照顾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经理大声回答。

  经理将她引进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宾馆一楼大厅。各地的代表都来了,大厅内人群熙攘。在电梯间前。他把她托付给了两位显然也是早就等在那儿的、穿一身合体的天蓝色商服、扎短辫的女服务员。姑娘们扶她走进电梯。电梯平稳地将她们送上了十一楼。

  在艮长的、铺着红地毯的内走廊里,姑娘们扶她走进了一个似乎也是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套间。

  刚走进去她的头就有点晕了。第一个感觉就是房间很多,有无数美丽的灯在交相辉映:天花板上一盏垂蓍繁复的流苏的水晶玻璃吊灯;墙上一盏盏刻花玻璃壁灯;沙发背后的落地灯上罩着巨大的粉红色筒形灯罩;写字台和床头梠上装饰着式样典雅的艺术台幻、在最深处的那个房间里,从天花板上低低垂下来的天蓝色的玻璃吊灯的形状象一只长把儿葫芦。一一并不是房间里有无数的灯,而是在这众多的灯光的映照下,房间里的一切:各种各样的玻璃制品,那些式样简单而且考究、一律漆成淡雅的乳黄色的木制家具,连同这些灯的镀金的或是真金的支架,四壁上的浅蓝色菱形凸凹花纹塑料贴墙纸,也都在闪闪发光。

  终于看清了,这套房子总共有三间。外面一间靠三面墙摆着中国式的条案,上面放着几只古色古香的青瓷大肚花瓶。房间中央的空地上是一套组合沙发,沙发中央放着茶几,茶几上摆着美丽的仙鹤展翅形的雕花玻璃烟灰缸。墙上挂着几幅镶嵌在泥金镜框里的油画,内容是黄河、黄山、长城和西双版纳的自然风光。墙角的花架上、沙发和茶几闾的空地上,到处稍显拥挤地摆着一盆盆枝繁叶密的绿色椬物。有一盆类似爬山虎的东西长得格外茂盛,细长的藤蓃带着密密麻麻、青翠欲滴的叶片顺着一个墙角一直爬上天花板,再从那儿一根根一条条倒垂下来,在整个房间里浓郁地渲染着同户外冬天的景色格外不相谐调的绿意。一洞很大的月亮门通里面那一间。月亮门上悬着透明的白尼龙绣花门帘,门帘分开着,可以看到里面这一间面积小些,有一张写字台,一把皮转椅,两只小沙发,沙发对面的小茶几上有一台小小的十四吋彩色电视机。这间屋只有三堵墙,墙上也悬着几幅画,但却是些淡雅的中国水墨画,画的是竹林,茅舍,远山,近水,寒江独钓的老翁。最里面的那一间同这间并没有墙隔着,作为隔断的是两层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帘布,一层是紫红色天鹅绒的,被分开着,另一层是薄如蝉翼的白尼龙绣花布幔,它闭合着,但是透过它可以看见里面摆着一张陈设华丽的大床,一只立柜,一只梳妆台,梳妆台上镶着一面巨大的扇形的镜子。床头柜上摆着一部深红色电话机。这间屋的墙上也挂着几幅画,是几幅工笔重彩的古代中囯仕女图。有两扇门半开着,隐约可见外面的阳台,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尘不染的,崭新的,仿佛还从来没有人住过。连地毯也同外面走廊上的不同,一色深重的枣红,―股淡淡的新鲜羊毛的气味,软绵绵的,好象从没有一只脚在上面踏过。正是这地毯给整个房间的气氛奠定了一种宁静和富丽堂皇的基调,而无处不在的绿色植物又使房间里溢满着一派春天的温暖和湿润。哪儿有低低的“嗡嗡”的声音。司马丽君看不到房间里有暖气片。她忽然想起来:这是藏匿在暗处的空调机在工作。

  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因过于美丽而格外令人心神不安的梦境。这样的居所只有在天上才能看到,人世间不该真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会客室。这是起坐间。那是卧室。”两姑娘中的一位一一告诉她。说着话一手推开墙壁上的一扇门,走进去,灯亮了,“哗哗”地弄出些水响,走出来。“这是卫生间,”她又说,“我们这儿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供应,随时可以洗操。有什么事请您按铃叫我们。我们就在电梯间旁边的眼务台上。”

  另外一位脸腮上有酒窝的服务员还一直搀扶着她。她们的态度始终是那样亲切,那样深情,就象是她自己的家人,就象她们早已熟悉了。司马丽君作不出别的解释:也许同刚才那位副书记一样,她们也早就知道了她和儿子的事迹,并且深深地敬仰着他们母子!

  忽然意识到同她一起来的代表团的其他人没有跟上来!

  “我们市的同志都住在这儿吧?”她问身旁腮上有酒窝的姑娘。

  “啊,不。”姑娘微微含笑,那酒窝更深了,说,“他们都同普通代表一起住在七楼。你是省里的特邀代表。我们这儿住的全是特邀代表。”

  简单地洗了洗,跟随两位姑娘中的一位到楼下餐厅吃饭。在七楼停了一下。她看清楚了:同她一起来的其他代表,包括带队的市委副书记,都住在一般的单间里。这儿也有地毯、水晶吊灯,空调和电话,但每间屋里至少摆着三张床铺。

  吃饭回来她就打听明白了:直到大会开幕前夜,在十一楼上同她一起享受这种特殊待遇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从北京来的、五十年代曾因一本《白洋淀英雄赞》在全国名噪一时的女作家,另一位也是北京来的,是一位国务院某部的副部长。

  当天晚上,那位女作家就敲开了她的门,“司马丽君同志,您好!”女作家落落大方地伸过手来,同她握手。“我是曹琳。”

  “曹琳同志是专程从北京飞来采访你的。”在会客室的沙发上落坐之后,陪同女作家来访的省委宣传部的一位处长说。“这些年来,曹琳同志受了很多苦,刚刚恢复工作。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我们那些在前线流血牺牲的将士和他们的家属。你是她复出后的第一个采访对象。”

  处长的话里有一种夸夸其谈的味道,内心却透着对这位著名作家的热爱和仰慕。女作家微微念笑,脸上现出对这种颂歌般的介绍词习以为常并且稍有厌倦的神情。贴得很近地坐在司马丽君对面,紧紧握着她的手。女作家有一种很容易激动也很容易让别人激动的气质。她已经激动起来了,眼里突然涌出了泪花,说:

  “司马丽君同志,你和章阳烈士的事迹材料我都看了,你为我们党养育了一个好儿子!为我们国家养育了一个好儿子!人民感谢您!”

  女作家激动的原因是司马丽君不知道的:前者十一岁参加红军,在延安长大,解放后以写反映革命战争生活的小说和报告文学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文革”中,因为她同一位当时被打倒的中央领导人的特殊关系,被投入监狱达八年之久。出狱后组织上为她平了反,补发了工资,重新安排了住房。期望她能够为振兴被“文革”摧残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社会主义文学写出惊世骇俗的新作品来。女作家也自觉重任在肩,她之所以要选择司马丽君作为她复出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因为报上章阳的事迹感动了她,使她回忆起了当年自己在战场上的经历,当年笔下的那些英雄,象这个时期的许多老革命者一样,她也认为在“文革”十年之后,用革命英雄主义和爱同主义振奋民族栴祌是当务之急。

  如果启程时她对自己将会写出一篇什么样的文章来还是模糊的,那么到了这里,亲眼看到了司马丽君,那篇文章的轮廓就突然清晰了:报上已对章阳做了大量的宣传,再单纯写烈士的事迹毕竟不大新鲜了,司马丽君那单薄病弱的身材,那黑黑的眼圈里深深透出的凄凉和一点刚强,让她想到了战争年代在根据地照顾过她的一位烈士母亲。一时间她心潮起伏,难以自制:一代又一代,这些普通的中国母亲为祖国为革命奉献了多少英雄儿女啊。应该写写她们,写写她们同英雄成长的关系,她们在新时期的奉献和牺牲,让人们知道潜藏在民族心灵深处的革命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之火永远不会熄灭!

  但是女作家内心的激动司马丽君还是感觉到了的。象五十年代读过《白洋淀英雄赞》的每个中国人一样。她也至今对女作家怀着尊敬和仰慕之情,因此女作家的激动就不能不格外使她激动。在女作家的激动中有对儿子的英名和事业的肯定。而且,经过简短的交谈,她发觉这位北京来的名人对儿子的事迹也竟是那样熟悉!

  心里的那一点怀疑又消逝了,一座英雄之峰又在眼前高高耸立起来。这天夜里她们谈到了很晚。

  第二天上午,大会隆重开幕之前,省委书记本人又亲自接见了她。

  不是在开会之前顺便同她见见面,谈谈话,而是专门安排的。因为这次接见,大会推迟了十分钟才开始。

  还接见了一位抗美援朝战争中负伤致残的特等功臣,一位在对越0卫还击战中双目失明的残废军人。但最先接见的却是她。

  在这十分钟里,她和另外两位功臣的名字迅速在整个会场上传播着。全体代表连同包围着大会的记者们都明白了谁才是这次大会中最重要的角色。

  接见完毕后,省委书记亲自牵着她的手走上了大会主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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