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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不知从哪儿,突然走过来一只金黄色羽毛的母鸡。那母鸡跳上一具具横陈在蜜壕上下的尸体,绕过一丛丛火焰,最后停在高高一堆炸土上,“咕咭”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召唤着一群毛绒绒的小鸡崽。小鸡崽们聚集到它身边来了,它却昂首望望东方的曙色,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觅起食来。就在这一刹那间,记忆恢复了!灵魂深处骤然夏日的闷雷二样隆隆滚过一阵惊骇。在黄母鸡的叫声中,有一种嘹亮的对生命的礼赞!

  章阳死了!尽管他炸翻了有的暗堡,章阳还是死了!他到底没有保住章阳的生命,章阳死了,他的母亲也会跟随他死去!仗打完了,他这个决计要死的人却还活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脸上流下来。他无声地大哭……

  以后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决定了他日后的命运。连长带着人上来了,看到了他和他面前的章阳的遗体。“是谁?!”连长问他,一边激动地瑞息着,眼泪“唰唰”地流。“刚才那个炸了敌堡的人是谁,是你还是他!”他用手指了指躺在堑壕沿上的章阳。

  肖朝东怔了一下。

  “是章阳!”他突然说,话语诶得那么急切,那么肯定,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是章阳炸的,”

  说完这番话心胸猛然开阔了!又出现了天空,田野,小树林,河流。“…并且庄严起来:也许他做的这件事能给那位已朱去了儿子的母亲以安慰。也许她就不会跟随儿子死去了1。章阳本来会成为英雄的,但是命运没有让他成为英雄。

  他没有护住章阳的生命。但到底还是为他的母亲做了一件事……

  连长默默地把章阳的遗休从地上抱起来,平托在胸前,脸上的表情急遽地变化着。忽然,他那双悲愤的目光缓缓转向了肖朝东。

  这月光使他心里打了一个寒颤!“山头上有你们两个在,为什么我们刚才在山下只看到章阳一个人!在章阳炸那四个故堡时,你做什么去了?!”

  连长那双冰冷的目光在质问他,审判他。连长的嘴唇可怕的哆嗦着,却没有将这番话说出口。

  担架上来了。连长没有把章阳的遗休交给担架。他自己把章阳抱下了山。下山前,他拿出手枪来,朝天空开火。打空了弹匣里所有的子弹!

  刹那间,山头上所有的手枪、步枪、冲锋枪、机枪的枪口都竖向了天空。枪声大作,为烈士送行……一阵天旋地转,肖朝东晕倒了!

  担架将他抬下山后他才苏醒过来。在路边,连长刚刚把章阳的遗体郑重地交给两个民工,又用那种严厉、痛苦、耻辱的目光盯了他一眼。连长仍旧没说什么,但肖朝东觉得,连长已经相信了一件事情,这件事就发生在四六六高地战斗中,发生在章阳烈士壮烈殉国的@时。这是一件无论对于他对于全连还是全体参战部队来说都是极难堪极丢脸的事。连长不愿问他什么,仅仅是因为他要维护某种对全连,全团乃一至于所有前线参战将士都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已经无法挽回这个误解。连为自己辩护都是不可能的。刚才他已为章阳的“功勋”作了证明,现在却找不到另一个人为自己在髙地上的行为作证明了。高地上只有他和章阳。不,事实上高地上只有他一个活人!

  以后几年间,肖朝东的经历是这样的:四六六高地战斗之后,他被民工们抬下山,一直抬进国境线这一侧山洼里的前沿包扎所。一个医生草草地为他包扎了一下左小腿上的伤口,就让民工把他抬上了一辆蒙有绿黄两色伪装网、车前插有一面红十字小旗的解放牌卡车,卡车沿着一条通后方的公路将他送进师的前沿医院。在这里,外科医生为他重新作了检查,把前沿包扎所的医生骂了—通,再次给他清洗和包扎了伤口,又一次把他抬上一辆运送伤员的“解放牌”卡车,和另外几十名伤员一起,送到附近一座小火车站,抬上火车。这列火车的前头也插有一面红十字旗。当天傍晚火车就满载伤员出发了。在沿途的大中城市,它一次次停下来,将伤员留下一批又一批,然后一路嘹亮地鸣着汽笛,继续向祖国腹地进发。

  肖朝东在他负伤的第四天被送到长江边上一炼大都市的一家部队医院里。当天夜里医生们就给他做了手术。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前沿包扎所和前沿医院初步处理伤口时弄得不好,到这儿伤已化脓,感染,不得不对他实施急救。手术中,他左小腿的骨头被锯下了五公分。

  在这家医院住了十一个月。这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心境最恬静的时期。由于是前线负伤的战士,他在这家医院享受苕特别的尊敬和照颐;他又不是那种赫赫有名的英雄,因此也维少有作家、记者来找他。在一种类似受宠的嬰儿一样的人生境域里,他经历了心灵意义上的由战争向和平生活的过渡。高地上发生的那件事差不多被他忘记了。既然他比任何别人都更清楚自己在四六六高地战斗巾的作为,那他就没必要再记住这件事。他不想记住这件琪还因为它是令人不愉快的。回过头来用一种生活在和平中的人们的目光看那场战斗,他才明白自己当时的行为里蕴含了那么多的英勇和壮烈。然而现在他也只能将这一切埋在心底了:他已在髙地七将自己的功勋给了章阳,为了慰藉他那位一生饱尝苦难酸辛、现在又失去了儿子的母亲。眼下社会上已承认了这件事,全国的报纸挥把章阳当作四六六高地上那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宣扬肴!

  还有另一种新起的感情使肖朝东对这件事保持缄默。经历过一场真实的战争之后,他的心灵深处,一双劫后余生的眼睛睁开了。现在他又回到和平生活中来了,无论看到一个人,一棵树,一株草,一片湛蓝蓝的天空,一朵悠悠飘浮着的白云,都会突然生出一种激动和感激。我还活着,我还享受着这个世界能够给予人们的一切,享受苕这风,这树,这草,这阳光和蓝天,以及夜晚同他们有关的悠远的梦。而这一切章阳都是无法享受到的了。他不能够也不应该再从章阳身上剥夺掉那最后的一点死者已感觉不到的哀荣。

  再说这哀荣还连系着一位母亲。

  一九八〇年早春,肖朝东出院回到连队。连里已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他象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连长指导员都不在了;老兵们一些作为战斗骨干被选送到军校深造,其余的都复员回乡了,他的名字还保留在连队花名册上,列在,处理”那一页里。使他震惊的是:从回到连队的第一天起,一种猜疑、鄙夷:憎恨的目光就悄悄柩他包围了,在许多人眼睛里,他又突然看到了那件早已被他自己忘却的事!连里仍没人对他说什么。俾很明显的,没有人还愿意留他了。很快就给他办了复员手续。照一般情况讲,他应该被评为甲级残废的,末了却只给他一个记有“乙级丙等残废”字样的小本本。

  他也不愿意说什么了。也说不出什么。看得出来也没有谁愿意听他说什么。背着一个洗得泛了白的被包卷,提一只大塑料旅行包,一天中午,他回到了歸别六年的故乡。

  白沟河还在静静堆弯弯曲曲地流。村子还是原来那个村子。只是天南海北在外面闯菡了六年之垮再回头看它,似乎比原来更穷更寒碜了。他还特别注意到:每一家草屋的土墙都是歪斜的。

  在村南、头,他找到了自己的那三间孤零零的草屋。草屋还没有倒塌,但多年失修,有两间屋顶已经露了天。在阳光透射进来的地方,茂盛地长着一片齐膝深的草棵子。

  ―切都要从头开始,连锅也要新买一口。生活又把他推回穷困和绝望之中。没有亲人。铁有工作,复员费是有限的,只将屋顶重新用麦秸缮了缮厂这点钱就花光了。连地也没有种的了,他回来得太晚,生产队的地已按人口承包完了。虽然经过战争的他不会象战前那样在生活的冷冰冰的面乳前屈服了,可他面临的困难却是无法回避的。最大的麻烦是,回到家乡后才发觉,因为左腿负过重伤。他再也不能干重活了!

  有半年多时间他就靠每与二十四块钱的残废补助金生活着。这年秋天,按照国务院的有关规定,他才作为参加过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的残废军,被安排到县城一家农机厂,当了收发兼看门人。

  又过了半年,他结了婚。女方是县织袜厂的工人,人长得不漂亮。岁数也比他大,但他并不挑剔这个。他自己就是个残废,从小过的是孤苦伶仃的日子,他只盼望婚后有一个自己的、象别人一样的家。

  婚后才发觉家庭生活并不象他原来想象的那样和谐和美满。向桂花是那类命运不济而又心性很高的老姑娘,她嫁给他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年龄太大了,不能不嫁人了,再不嫁人就據不出去了,而嫁不出去对她来说是很丢脸的!但当她终于也象别人一样有了丈夫之后,就开始回过头来把半生的失意和对生活的不满发泄到这个作了她丈夫的男人头上。她不满意他是个残废,不满意他只是个工厂的看门人!甚至还不满意他没在战场上立功:她的一个朋友的丈夫在前线立了二等功,回来后先当连长,后当营长,把老婆孩子接去随军,最近又传说他要当团长了。一若是肖朝东也立了功,如今她向桂花也不用整天跟他一起挤在农机厂门口一间十巧平方米的小屋里烟熏火燎地受罪了!

  “如果我立了功,当了官,咱们俩就不会在一只锅里耍勺子了!”每当她忘乎所以地吵吵起来,肖朝东就会用这样一句话把她堵得直翻白眼儿。

  吵架归吵架,日子还得过下去。他们很快就有了一个黑眼睛、黄黄头发的小姑娘。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否真地厌恶自己的女人。但却知道自己真爱自己的女儿。

  日子流水般地过去。沉闷无聊的日子也是一种压力。越是回头想四六六高地上有过的一切,他越是对自己的作为感到激动。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壮丽的时刻,他永远也不着再有这样的时刻了。在最寂寞最消沉的日子里,他常常会不自觉地回到那场战斗的情境里去,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品味它。他曾经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曾经做过一些事情的。他对自己说。他在心中向日己眼下这矿野似的人生呐喊。这种回忆构成了他战后精神生活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它们就象永远不会枯竭的泉水,时时滋润着他心灵中那片贫瘠、干裂的土地。

  有一种痛苦悄悄从这种回忆中滋生出来了,后来便越来越经常地袭扰着他内心的宁静。其实向桂花讲的那个就要在部队当团长的男人他认识,过去他们曾在一个营里当兵。他知道这个人因什么缘故立了二等功。比起他肖朝东来,这个人在战场上做的事几乎不值一提。他是个真正的战斗英雄,而现在别人却在飞黄腾达。他不能报怨命运,命运曾经在这场战争中给了他机会,如果当初他不在四六六髙地上说了那句话,今天就可能是他而不是那个人要当团长了。从战后章阳享受到的巨大尊敬里,他能想到自己作为一个活着的战斗英雄将会拥有一种多么辉煌的前途。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汄识到自己当初丢弃在四六六高地七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功勋,还有命运之神曾微笑着慷慨地赐予他的一个彻底改变自己凄苦的命运的机会。他丢弃的是那个他从入伍时就开始为之奋斗、终于没有实现、后来却在战场上有了可能实现的人生梦想。

  只有一种思想能抵御这种痛苦,使他的心得到安慰,是的。他丢弃了自己能够获得也应该得到的那一切,但却用它们换来了两个人的新生。在四六六高地下默默无闻地不幸地死去的章阳今天已成了一位闻名全国的战斗英雄。他还救了另外一个人。几年来他一直注意着这个人,章阳的母亲。似乎就因为他为章阳做:!那样的事,他真地发觉这位母亲在儿子死后并没有死去,相反,随着时光流逝,她还成了全省乃至全国范围内一位名气很大、象儿子一样享受着全社会尊敬的人物。肖朝东兼着厂里的收发,他留意着每天的报纸,既了解这些年来她做过的每一件使社会轰动的事,又了解社会不断加在她身上的荣誉。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位母亲,只是从报纸上时常看到一张往往很不清晰的照片。但在想象中,这个女人的形象却是清楚的,熟悉的,生动的。他心中那种痛苦的失落感越强烈,他就越是让自己这样想:几年间,正是因为他,这个女人才活了下来,并有了今天这样的荣耀。他给了她今天的一切,连同生命本身。他并没有发觉,渐渐地,这个女人也成了他精神生活中一个极重要的部分一,她成了这个世界给予他这个被埋没的英雄的最后的和唯一的慰藉与奖赏。这慰藉与奖赏有时也能成为难以忍受的刺激。照片上的司马丽君总在幸福地微笑着。她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他这样一个人,他为她做的一切。她今天得到的似乎全是他应该得到的。她好象一直生活得很好,至少比他好。这时他会突然想到:也许他在四六六高地上做了一件极大的蠢事。这个女人或者根本不需要他做出那样大的牺牲也能在儿子死后活下来!而到了今天,他的牺牲,他的功勋。他的痛苦,都似乎正被她无沐止地利用着,在人世间制造着一场场喧嚣和。騷动,为她自己沽名钓誉,并为她带来一袖格外美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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