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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骡子失踪了

  攻打遵义的是彭德怀的红三军团。攻城前的这天下午,三军团参谋长邓萍在城外勘察攻城路线时被守城黔军冷枪击中牺牲,点燃了红军的复仇怒火。晚九时许,愤怒的红军高喊:为参谋长报仇!开始了猛烈攻城。

  遵义城大乱。不堪一击的黔军四散溃逃。军装、枪弹、辎重到处都是。这是黔军一大特点,但凡逃跑,装备丢得一干二净,连军装也脱掉。骡子也换上了棉袍,棉袍里藏着上帝的那泡屎,迎着溃逃的乱军,向枪声激烈的北门反向而去。他本能地认为,这样就更加容易和红军会师。就在此时,手枪队簇拥王将军迎面而来。王将军一眼就盯上了骡子。

  “骡子,你往哪里跑?”

  骡子一看不好,就往小巷里钻。

  “给老子拿下!”

  几个手下冲过来,按住了骡子。

  骡子挣扎:“大家都逃命,我做什么逃不得?”

  王将军骑马过来了:“蠢宝,你跑错了方向,应该往南门跑!”

  骡子语塞了。

  “算你命大,跟老子去贵阳!”

  骡子傻了眼,差点就要大喊:老子不去贵阳,老子就是要找红军!

  骡子毕竟在人间生活了二十四年,接了不少人间地气,只好小不忍则乱大谋地跟着王将军出了南门……

  午夜,红军破了城。

  第二天下午,邱排长也回到了遵义城。

  令人惊讶的是,邱排长的身边竟然跟着王麻子。

  一个多月前,邱排长乔装离开遵义,去寻找骡子,他决心再去火龙寨,在骡子的老窝顺藤摸瓜。走到黎平,却碰上了王麻子,当机立断将其拿下,果然掏出了不少骡子的消息。但是消息大出邱排长的意料。王麻子告诉邱排长,骡子身揣古团长交付的重金,和古小姐一起神秘地出走,不想消息走漏,劫匪四伏,都在追杀古小姐和骡子。

  王麻子没敢把骡子、古小姐和红军扯在一起,更不敢说自己分别受古团长和谢团副的委派,暗中跟踪骡子。他怕如此一来,邱排长会对自己下杀手。所以他就把古小姐和骡子的故事编成一个传奇。越是有疑点,越是神秘,邱排长也就越迷糊,自己也就越好蒙混过关。

  “你怎么知道的?”邱排长果然皱起了眉头。

  “我是骑马没碰见亲家,骑驴碰见了亲家。”

  王麻子便说起自己在那个乌江东岸小镇巧遇古小姐和骡子,正好目睹一帮劫匪在黑夜实施劫杀,自己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王麻子的故事真真假假,邱排长将信将疑。骡子身怀重金是事实,邱排长相信王麻子没说谎。消息走漏,遭遇劫匪追杀也不奇怪,问题是,骡子怎么会和古小姐搅在一起?为什么这笔财宝又成了古团长交给骡子的?为什么王麻子的巧遇这么巧?这都是邱排长想不明白的。

  邱排长冷笑:“王麻子,你在给老子编故事吧?”

  王麻子苦着脸:“红军长官,我晓得,我讲的事,你想不明白。其实我也想不明白。古团长怎么会把财宝交给古小姐和骡子,他们到底要去哪,要干吗?我也想不通。我要是想骗你,何不编个圆溜溜的故事?编这么一个不圆不方的故事,不是找死么?但是你枪口顶着我,我又不敢说瞎话。”

  王麻子说的似乎又很在理,邱排长的脸色缓和不少。

  “你这个****的,是不是也在追杀骡子?”

  “红军长官,我贪财是不假。你要是说我不贪财,那不是夸我,是骂我,骂我不是人。可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想想,我一个乡联防队长,有几个脑壳,敢打古团长的主意?”

  “那你说,打主意的是什么人?”

  “只有三种人。第一是官比古团长大的,见财起意,又镇得住古团长。第二是江湖匪盗,这帮人只认钱,敢玩命。第三就是你们红军。你们也要军饷,也不怕古团长。”

  王麻子说的不无道理,邱排长慢慢收了枪。

  王麻子一看有戏,顺着杆子就爬上来,信誓旦旦地表示要痛改前非,跟着邱排长去找骡子。邱排长想了想,觉得王麻子是地头蛇,带着他比自己瞎摸要强,就同意了。其实邱排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骡子和邱排长顶着来,使邱排长很恼火,王麻子顺着来,邱排长虽然不会放松警惕,可还是觉得王麻子说话中听。喜欢顺耳之言,这是人的天性。

  就这样,王麻子傍上了邱排长。当然,这绝不意味着狗不再****了。王麻子的算盘是想披着两张皮,可以左右逢源地找骡子,谋黄金。要论见风使舵、花言巧语的功夫,王麻子的确是个人物。还有一点很重要,王麻子这些年混迹江湖,没少接触共产党。他发现共产党人有点像孩子,喜欢听顺耳的话,只要你把他们的毛捋顺了,他们是很宽容的。

  明白了这一点,王麻子就开始拍邱排长,说邱排长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说邱排长是人民的大救星。邱排长就纠正王麻子的偏颇说:中央首长才能算大救星,我只能算一颗小流星。王麻子就说:那我就做一个萤火虫。邱排长也就有点相信王麻子是想重新做人了。

  本来,邱排长想去火龙寨,被王麻子劝住了,王麻子怕去了火龙寨,消息不对称,自己会露馅,就对邱排长说,骡子肯定没走远,不如接着寻访。邱排长接受了。就在遵义周边探访开来。没多久,骡子在报上露脸了,邱排长喜出望外,就往遵义奔。恰好红军二打遵义,邱排长和王麻子也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由于王麻子是重要的见证人,邱排长带着王麻子见了二号首长,汇报了来龙去脉。王麻子又信誓旦旦地表白了一番,说他这一路跟着邱排长,受到深刻的革命教育,觉今是而昨非,愿朝闻道而夕死,从此只认红军做娘,不吃红军的奶,只当红军的崽,并且改名叫王红崽。二号首长笑了笑,吩咐手下带着王麻子出去转转,就和邱排长细谈起来。

  “这个王麻子是个滑头,你要多个心眼。”

  “首长放心,我心里有底线。”

  接着二号首长说起了骡子,并告诉邱排长,有俘虏看见骡子跟王将军去了贵阳。邱排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二号首长:“首长,你不是认为骡子有心要还黄金么?这么好的机会,他只要趁着黔军败退的混乱,找个地方猫起来,就能等到我们。可是,他却偏偏跟王将军去了贵阳。我看他是想躲我们。”

  二号首长微笑:“明亮同志,看来你对骡子还是不放心。是不是受王麻子的影响呀?”

  邱排长也不回避自己的观点:“我觉得对王麻子也要辩证地看。我知道他也对黄金心怀鬼胎。但是,他毫不掩饰。他说,不贪黄金,那就不叫人。我觉得他很坦白。骡子就没有这么坦白。就算他愿意归还黄金,也要拿我们一手,非要你亲自出面。不就是想你奖励他么?至少给他个高帽子戴,说明他还是在考虑个人利益。这就是没有觉悟的表现,不能以革命为重。”

  二号首长一边沏茶一边说:“明亮同志,你想得有些道理。不过你更多是从常理去分析,忽略了骡子的具体情况。骡子不是一个有心计的人,面对复杂的局面,他应对很可能不得体。这么一想,他被王将军拉去了贵阳就好理解了。再说,骡子没有革命觉悟,这是我们目前不能改变的现实,你总强调这一点没有意义。我们应该这么想,就算他没有革命觉悟,会不会私吞黄金?”

  邱排长露出困惑:“首长,那你怎么认为?”

  “我认为关键是人品。有革命觉悟,人品不过硬,照样可以见财起意,私吞黄金。我们党没少出叛徒。不是因为这些叛徒没有革命觉悟,向忠发还是总书记,顾顺章还是政治局委员,他们没有革命觉悟吗?还不是当了叛徒!反之,没有革命觉悟,只要人品过硬,照样是肝胆义士,你说,程婴会贪黄金么?文天祥会贪黄金么?所以,骡子不需要明白黄金对于革命的意义,他只要懂得怎么做人就够了。我看了报纸,上午又访了几位街坊,总的判断有两点,第一,骡子的人品是靠得住的,他给王将军当马夫很可能是策略。第二,黄金还在他身上。所以,我们找回黄金是有希望的。”

  “这么说,人品比觉悟更重要啦?”

  二号首长笑了笑:“这个问题问得好。这涉及我们革命到底是为了一种制度还是为了人。你要有兴趣,我们以后再讨论。我现在可以简单地回答你,只有觉悟而缺乏人品的革命是非常可怕的。对骡子而言,人品比觉悟更重要。”

  二号首长用人品中心论解构了邱排长的觉悟中心论。这涉及觉悟的终极关怀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有觉悟?是为了觉悟而觉悟,还是为了做人而觉悟?继而还可以追问,我们是为了真理而真理么?是为了科学而科学么?

  接下来,二号首长进入了实际问题。他对邱排长说:我现在倒不是担心骡子起二心,而是担心骡子怎么应对那些邪恶之人。从王麻子知道骡子身上带有黄金的迹象看,骡子已经暴露了。这意味骡子处境很危险。怎么帮骡子解围,这才是我们思考的重点。邱排长一听产生了共鸣:是呀,只要知道他身上有黄金,各路妖魔鬼怪都会像蝗虫一般扑过去,骡子能对付得了么?何况骡子如今在贵阳,我们鞭长莫及,怎么保护他?

  二号首长微微一笑:“也没那么邪乎。谋黄金的人绝不会张扬,因为都想吃独食。王麻子说得有些夸张。骡子在遵义待了一个月都没事,就是证明。”

  于是二号首长就面授机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二号首长到底做了怎样的安排?我们不妨卖个关子,暂且不表。

  二号首长不幸言中。骡子一进贵阳就被人盯上了。

  盯他的人就是桂军的刁营长。湘江之战,他受命专门抓骡子,折了三十多个兄弟,无功而返,一直耿耿于怀。后来追剿红军,刁营长来到贵阳,军营就驻扎在王将军府邸附近。骡子也住在府邸内。进进出出,就被刁营长盯上了。这个马倌,怎么和湘江边那个红军要人长得一模一样?

  刁营长心里嘀咕,却没贸然行动。一是世上长相酷似者并不奇怪,弄错了,自己难下台。二是刁营长敏锐地感觉到,骡子真有猫腻,就可以去上面面前邀功请赏了。这步棋可要周密盘算。

  必须交代一下,蒋介石一直想把贵州彻底控制在自己手中,现在黔军被红军打得一败涂地,正是下手良机,除掉王将军则是一个突破点。刁营长的算盘珠,就是对着蒋介石的心思打的。还必须交代一下,来到贵阳后,王将军不仅依然要骡子当马夫,还升骡子当了马夫队长。其中的道道有三。其一是周姑娘没找到,还不能拆骡子这座桥。其二是骡子成了道德楷模,王将军也要借光以示开明。其三是骡子的为人也确实叫王将军刮目相看。

  骡子非常意外,自己放跑了周姑娘,还因为王将军打死了大黑马,自己用言语性侵了王将军的母亲及祖母,怎么还当了马夫队长,军衔还提至上士?所以王将军宣布他当马夫队长的时候,他没说谢谢长官栽培,反而提出了质疑。

  “你做什么要抬举我?”

  王将军笑了笑:“你未必不识抬举?”

  骡子便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将军有些困惑:“什么意思?”

  “你想抬举我,做什么要打死大黑马?”

  “我不开枪,你就会跑脱。”

  “那你应该打我,做什么要打马?马又没有错。”

  王将军哭笑不得:“我枪下留情,你未必看不出?”

  骡子冷笑:“我晓得,你在笼络我。”

  “我笼络你干什么?”

  “你还在想周姑娘。”

  王将军被骡子戳穿,也不掩饰:“想又如何?我明媒正娶,让她一步登天,荣华富贵。未必跟你去喂马才快活?”

  “我不要她喂马,我只要她跑脱,嫁个好人。”

  “老子不是好人吗?”王将军有些火了。

  骡子不再理论:“你自己清楚。我要去遛马了。”

  骡子就去南明河遛马。每天都是这样。

  这个规律就被刁营长掌握了。他看准骡子遛马的机会,换上了便装,一直跟到南明河边。

  骡子坐在南明河杨柳依依的河坎上,呆望着马喝水。

  这些天他一直懊悔,红军破遵义的那天晚上太荒唐,随便猫在哪个角落都可以躲过去,偏偏鬼摸脑壳要往北门钻,或者早一脚晚一脚也行,结果撞上了王将军,稀里糊涂就来了贵阳。想到这里,骡子就想起花姑骂他是蠢宝。是的,是个大蠢宝!骡子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还不解气,又想扇第二个耳光,这时刁营长悄然出现在骡子身边。

  刁营长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坐下来。

  “首长同志,我终于找到你了。”

  骡子吓了一跳:“你是哪个?”

  刁营长一个指头压住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的动静,才低声开口:“我是德怀同志的部下,三军团五师的。湘江之战,是我们顶住了桂军,伤亡惨重。首长,你忘了?你过浮桥时,背着救生圈,一个警卫班护卫,都打光了。后来是我带着一个连增援,掩护你突围而去……”

  刁营长说得有根有据,骡子就相信了,露出了惊喜。

  “你们要打贵阳啦?”

  刁营长一愣,没想到骡子这么快就上套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是的,我们要打贵阳了,派我做探子,特意找你来接头。”

  “你们要我做什么?”

  “首先是了解王将军的情况,其次是地下组织的情况。”

  “地下组织?哪个的地下组织?”

  “当然是我党的地下组织。”

  骡子有些惊讶:“红军在贵阳还有便衣?”

  刁营长感觉有些不对味,看着骡子。这小子好像在装傻。但是他又不掩饰自己的身份,这是怎么回事?

  刁营长露出苦笑:“首长,你不要考验我。我现在调到政保局,在克农同志手下当差。我这次来,是克农同志交代的……”

  “克农同志是哪个?”骡子又冒出一句。

  刁营长就不吭声了,死死地盯着骡子。这小子肯定在装傻。可是,他要装傻为啥不从头装起呢?刁营长实在想不明白。

  刁营长和骡子使用同样的能指符号,却指向不同的所指对象,从而构成了两个世界的隔膜。这就是日常语言学的尴尬,本质上却是思维逻辑的差异。于是,便有了语言哲学的诞生。在中国,则有了“言不尽意”的命题。当然,这些道理,刁营长之流是永远无法明白的。

  就在这时,天空中飞来了一只灰鸽子,一个俯冲就落在骡子的肩头。骡子立即露出了惊喜,当着刁营长的面就打开鸽子腿上的小竹管,抽出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你在哪里?骡子就从兜里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塞进竹管里。鸽子又飞走了。

  刁营长就在一边看着,更是一头雾水。这显然是在交换情报。骡子毫不避讳,也可以理解为他信赖自己。可是,一个潜伏在王将军身边的高级卧底,为什么连一些共党谍报系统的常识都不知道呢?

  骡子看鸽子飞得没影了才开口:“你讲不得就算了。我也不问了。你要了解王将军的情况,到底想晓得什么?”

  其实刁营长根本不想了解王将军的情况,只好硬着头皮敷衍。没想到骡子听完要求以后现出了为难:“对不住,你问的这些我都不晓得,我就是个马夫队长,要问王将军有好多马,喜欢骑哪匹,还有那些搞破鞋的事,我倒是晓得。”

  刁营长苦笑:“首长同志,我们红军可是一盘棋呀,不像国民党,派系林立,尔虞我诈。为了共产主义,我们要拧成一股绳。我虽是个马崽,却奉克农同志之命,这次……”

  骡子更惭愧:“同志哥,我不是不帮你,实在是帮不到你。我就是个马夫,又不喜欢看门角角,王将军打死了我的大黑马,我卵泡都是火,更加没有心思帮他做事……”

  “那你的任务是什么?”刁营长有些火了。

  “喂马。”

  “你扯淡!”刁营长终于变脸了,“你刚才和谁交换情报?”

  骡子就笑了:“同志哥,看来你误会了。那是周姑娘放来的鸽子,问我在哪里,我给她传信,讲我在贵阳。”

  “周姑娘?”刁营长眼珠子一亮,“你是和恩来同志单线联系?”

  刁营长说起的恩来同志,骡子倒是不陌生。在瑞金时,骡子在中央银行见过恩来同志,但是骡子知道刁营长搞错了。

  “同志哥,你肯定搞错了。周姑娘是个姑娘家,是个玩把戏的,我和她在遵义认识的……”

  “你给老子闭嘴!”刁营长掏出了枪,“你再装傻,别怪老子不客气!”

  骡子一看刁营长掏出了枪,也有点恼了:“同志哥,红军说话要和气,红军官兵是一家。你这个样子,有流氓习气,要关禁闭的。”说罢骡子就起身。

  “你要去哪?”

  “回营房。懒得理你。”

  “站住!”刁营长终于撕下了伪装。

  就这样,骡子神秘地失踪了。

  王将军背着人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原以为升了骡子当队长,可以留住骡子的心,没想到骡子还是溜号了。王将军就推理,肯定是见到周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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